神性在人性中的再現(xiàn)

孟憲華　謝永貞

關(guān)鍵詞：人性 神性 比照譜系 原型解讀

摘 要：奧斯卡·王爾德的創(chuàng)作深受古典神話的影響，他唯一的長篇小說《道連·葛雷的畫像》更像是一則優(yōu)美而神奇的神話傳說，在奇特的構(gòu)思下充滿了神話原型之影，使神話母題得到了充分而巧妙的運用。本文試圖詳盡地挖掘作品中的神話原型，以及形成作品中的人物與神話原型的比照譜系，多角度深入地研究人性與神性的契合，從而在人類的普遍意象中得到對于欲望追求、諂媚陷害、憤世嫉俗、自我犧牲等復(fù)雜人性的更為透徹的理解。

奧斯卡·王爾德的一生，無論是生活還是創(chuàng)作都與古典神話息息相關(guān)。在求學(xué)時期，王爾德已與古典神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早年于波爾托拉皇家學(xué)校就讀時他就酷愛希臘文學(xué)；在三一學(xué)院臨近畢業(yè)前，更是因《希臘喜劇詩人殘篇》的論文獲得了古典文學(xué)方面的最高榮譽帕克利主教金質(zhì)獎?wù)?；隨后進入牛津大學(xué)馬格林達學(xué)院攻讀古希臘經(jīng)典著作，在此期間的意大利、希臘之旅對他唯美思想的形成具有重大意義，并且進一步引發(fā)了他對宗教的濃厚興趣。王爾德對古典神話的熱愛與癡迷更明顯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快樂王子》描繪了一個酷似耶穌受難的救世主形象；《星孩》刻畫了一個自我救贖的圣徒；著名戲劇《莎樂美》則是以圣經(jīng)中“施洗約翰之死”的典故為依據(jù)創(chuàng)作而成的；即使在人生最艱難的入獄階段他依然著迷于宗教和神話的研究，并將其對希臘古典文學(xué)和基督的獨特理解訴諸長篇散文《獄中書》。王爾德與古典神話的淵源十分深厚，以至于成為情結(jié)，由此情結(jié)所產(chǎn)生的深層隱喻值得關(guān)注和研究。所以在欣賞王爾德作品中唯美、睿智的語言的同時，對于隱藏在復(fù)雜人性背后的那些生動、豐富的神話原型的挖掘與剖析就顯得格外重要。誠如榮格所說：“作家一旦表現(xiàn)出原型內(nèi)容，就好像道出了一千個人的聲音。……他把個人的命運納入了人類的命運，并在我們身上喚起那些時時激勵著人類擺脫危險，熬過漫漫長夜的親切的力量?！雹?/p>

當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王爾德唯一的長篇小說《道連·葛雷的畫像》即刻映入眼簾，這部作品以唯美的描寫、離奇的情節(jié)、智慧的語言深受讀者的喜愛。事實上，它更像是一則優(yōu)美而神奇的神話傳說，在奇特的構(gòu)思下充滿了神話原型之影，使古老神話母題得到了充分而巧妙的運用。

一、道連·葛雷的墮落之謎

對于人類墮落原因的審視在古老的神話中時時閃現(xiàn)。太陽神之子法厄同玩火自焚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啟示。法厄同渴望向同伴證明自己是太陽神的兒子，不顧父親阿波羅的多次勸告，強行駕駛太陽車，結(jié)果引火燒身并從車上跌落，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太陽是藝術(shù)和權(quán)力的象征，是半人半神的法厄同所無法駕馭的。道連正是法厄同在人性中的再現(xiàn)，他雖有著神祇式的外貌，但畢竟是凡人，不可能永葆青春，像藝術(shù)品一樣保持永恒的美。畫家霍爾渥德創(chuàng)造了畫像，是藝術(shù)角度上道連的父親，他如阿波羅般愛子心切。他對道連說:“不要把亨利勛爵說的話當作一回事。他所有的朋友都受到他極壞的影響”②，但這無法改變道連追求永恒美的狂妄野心。道連“帶著一副年輕的希臘殉道者的表情站到墊腳上”③，一步步走近亨利勛爵，癡迷于自己“如花的容顏永遠不會枯萎……生命的脈搏永遠不會衰竭”④，漸漸迷失自我，最終將畫像中的自己殺死，走上了毀滅之路。人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超出了個人所能承受的范圍，就會出現(xiàn)用凡塵肉體去擁抱火球般的太陽，鮮活的人心被尖刀刺穿的血腥場面。

道連的欲望最初是由畫像激起的，他慨嘆道：“如果我能夠永葆青春，而讓這幅畫像去變老，要什么我都給！是的，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靈魂換青春！”⑤一個古老的聲音與道連的話語同時回響，這個有力的合音來自拉塔莫斯山上沉睡千年的恩底彌翁。王爾德說：“當人們接觸到自己的靈魂時，它就會使你像一個孩子那樣單純，就像基督說過人應(yīng)該的那樣?！雹薜肋B和恩底彌翁做出了浮士德式的驚人決定，將自己的靈魂像祭品一樣顫抖著捧在雙手上，這時的他們跳動著一顆孩子般的心。他們只求青春永駐，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反而成就了一份可怕的堅定與執(zhí)著。事實上，靈魂是不可以被出賣的，道連與恩底彌翁虔誠地履行著交易，換來的只是靈魂的禁錮。他們的靈魂并沒有離他們遠去，而是在令人窒息的封閉空間里，由于靈性與人性的終極遏制遭受著殘酷的異化。道連異化的靈魂已失去了審視和欣賞他所追求的純美的能力，浪蕩而頹廢地走在糜爛不堪的沼澤中，越陷越深，呼吸于惡臭泥濘的爛泥中，丑惡地死去。

道連墮落的高潮出現(xiàn)在他殺害霍爾渥德的那個晚上，當時他“向畫像瞟了一眼，突然對貝澤爾·霍爾渥德產(chǎn)生一種情不自禁的憎恨，仿佛這是畫中人向他暗示的結(jié)果，是那獰笑的嘴唇向他耳語的結(jié)果”⑦。暗示道連的畫中人正是該隱在人性中的重生，是邪惡的靈化。該隱因妒殺弟，邪惡的欲望膨脹了他的靈魂，原本美好的心靈瞬間露出猙獰的面容。道連的本我沖動與欲望蒙蔽了他的良心，他像該隱一樣拿起尖刀向著自己的超我化身霍爾渥德猛刺過去。超我的死徹底解放了邪惡的自我，翌晨道連“睜開眼睛的時候，嘴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仿佛剛剛離開甜蜜的夢鄉(xiāng)”⑧。此后在混沌的人生路上，道連和該隱邁著自由的步伐結(jié)伴同行。

在神性的陪伴下，道連的墮落之謎慢慢解開——我們看到了欲望，那團在人類心底永不熄滅的紅紅火焰，它為道連打開了通往墮落的大門。

二、亨利勛爵——陷害者魔鬼撒旦與憤世嫉

俗的莫墨斯

與時常困惑、狂躁的道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優(yōu)雅睿智的亨利勛爵，他總是沉穩(wěn)冷靜地觀察身邊的事物，用極富說服力的話語輕松地改變他人的想法。他如伊甸園里的魔鬼撒旦喚醒夏娃和亞當?shù)脑加话?，用充滿神秘磁性的聲音誘惑著原本純真的道連。伊甸園中原罪降臨的場面在現(xiàn)實的人類社會中如此真實地再現(xiàn)了。撒旦所犯的罪過在于說出了不允許說出的真相；亨利勛爵的話揭示了每個人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直接而精確，才會在道連的心中引起波瀾，打開了他窺視自我欲望的心門。撒旦誘惑人類的始祖觸犯了原罪，可他自己并沒有偷食禁果；亨利勛爵雖然言語中處處充斥著世人不可言傳的丑陋真相，但他自己的生活卻循規(guī)蹈矩，完全符合社會傳統(tǒng)和倫理的要求。畫家霍爾渥德對他的評價是：“你是個怪人。你從來不說正經(jīng)話，你也從來不做不正經(jīng)的事?！雹岷嗬麆拙粲H手擦亮了道連的欲望之眼，將自己不敢觸及的生活方式交給道連去實踐。亨利勛爵的所言也正是他的所想，是他原本存在于人格底層的本我欲求的袒露，但是因為受到自我的強烈控制，僅能壓抑本我，扮演著超我的角色。當他發(fā)現(xiàn)道連時，終于找到了釋放本我的完美載體，于是他看重道連遠勝于任何人，總是喋喋不休地教誨他、感化他，最終將他成功地打造成了自己本我的現(xiàn)實復(fù)制品。亨利勛爵興奮地觀察著道連所走的每一步，正如躲在善惡樹后竊笑的撒旦，他自己永不會爬上樹枝去親嘗一下那顆渴望已久的禁果。

亨利的言談很容易讓人想起古希臘神話中的嘲弄之神莫墨斯，他曾批評眾神之父宙斯沒有把人心掛在身體外面以便可以直接看清人的內(nèi)心思想。亨利勛爵卻完成了莫墨斯渴望了解人類心靈秘密的愿望。同敢于指責眾神的過錯一樣，亨利以他詼諧幽默、桀驁不馴的言語對社會和人性的虛偽進行著辛辣的嘲諷，他以驚人的洞察力看清了人性最深層的心理世界與奧秘并將它們公之于世。王爾德所處的維多利亞時代以過分講究的道德意識約束著大眾，到處充斥著虛偽的論調(diào)。人們無法自由地展示自己的才華與個性，只能在虛假傳統(tǒng)禮教下壓抑地生活。戴維·赫斯特說王爾德“最擅長以解釋語言和實際行動之間的分裂來譏諷他的時代的偽善”⑩。作為“世人眼中的王爾德”{11}的亨利勛爵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發(fā)出了反叛式的宣言：“每個人要是能充分自在地生活，可以表達自己的任何感情，說出任何念頭，實現(xiàn)任何夢想——要是這樣，我相信世界將煥發(fā)出蓬勃的朝氣……”{12}從某種意義上說，亨利勛爵是虛假道德的反抗者，是富有勇氣的時代叛逆者。在他的話語中，讀者同道連一起一次次被驚醒，重新審視自己的靈魂。莫墨斯的要求道出了人類千百年來的渴望，可人類直到今天還是連自己的心都看不到，正如王爾德所說：“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他自己，他們的思想是別人的思想，他們的生活都是一種摹仿，他們的激情也都是借用別人的。”{13}亨利勛爵用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與敏銳的思維，站在了時代的前端，時刻高喊著莫墨斯當年對造人之神的譏諷，并將自己滴血的心掛在了世人的面前。

三、畫家霍爾渥德——救世主耶穌與藝術(shù)

締造者皮格馬利翁

亨利勛爵評價畫家霍爾渥德說：“有才氣的藝術(shù)家只存在于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14}在藝術(shù)的國度里霍爾渥德儼然以耶穌式的救世主形象而存在。他在早已面目全非的畫像上看到道連的靈魂時，發(fā)出了恐怖的叫喊：“主啊，我崇拜的竟然是這樣的東西！它的眼睛完全是魔鬼的眼睛?！眥15}但即使是碰到了魔鬼，霍爾渥德也沒有放棄拯救美與靈魂，他急切地要求道連與他一起祈禱，回憶著從耶穌口中說出的詩句：“哪怕你的罪惡殷紅似血，我也能把它們洗刷得潔白如雪。”{16}道連愚昧、罪惡的靈魂沒有聽從耶穌的感召，卻收到了該隱的指示?；魻栦椎轮荒苓x擇像耶穌一樣，用受難的方式感化犯有罪惡的人心，相信在苦難中自我實現(xiàn)的救贖方式。道林魔鬼的靈魂最終敗給了霍爾渥德用生命去支撐的執(zhí)著與圣潔的信仰，只能將自己丑陋的身軀從美的畫像中抽走，使作為救世主的霍爾渥德那追求藝術(shù)美的永恒靈魂在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畫像中得以復(fù)活。柏拉圖認為在領(lǐng)悟美的教義的這一境界中：“人會體悟到美的真諦，從而使自己走向神和永生?！眥17}霍爾渥德憑借藝術(shù)的形式獲得了永生，今后他將以藝術(shù)高于生活的姿態(tài)俯視生活?；謴?fù)了原貌的畫像之所以像書中所描寫的那樣洋溢著奇妙的青春與罕見的美，正是因為它被籠罩在了耶穌復(fù)活時所顯現(xiàn)的神圣光環(huán)之下。

古希臘神話中的皮格馬利翁是位有名的雕塑家。他塑造了一個異?？蓯鄣南笱郎倥裣瘢灾劣趷凵狭怂?。畫家霍爾渥德也瘋狂地愛上了自己的作品，他將自己的情感與對藝術(shù)的追求全部注入了畫像，太多強烈的感性因素賦予了畫像神秘的人性魔力，于是一個真實生動的靈魂赫然呈現(xiàn)其中。皮格馬利翁和霍爾渥德都完美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成為自己熱愛的藝術(shù)的締造者，將自己的夢想揮灑在自己的作品中?；魻栦椎轮匀绱顺绨莺兔詰俚肋B是因為道連是古希臘精神與形體之美的和諧統(tǒng)一體，“靈魂與肉體的和諧——這是多么了不起?。　眥18}畫家認為是道連給予他新的靈感，為他打開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門，用他的話說，道連“在為我們勾勒一個新學(xué)派的輪廓，這個學(xué)派將具備浪漫精神的全部熱情和希臘精神的完美特征”{19}。皮格馬利翁與霍爾渥德的執(zhí)著情感皆來自于對藝術(shù)和美的追求與癡迷，從原始的神性到現(xiàn)實的人性，他們的愛超越了生活與世俗的眼光，打開了平凡與傳統(tǒng)的情愛的桎梏，站在藝術(shù)的締造者與追隨者的位置上，他們有權(quán)去擁有這種世人所無法企及的非凡之愛。

古老的神話傳頌著人類基本而又完整的情感與經(jīng)驗，是喚起人類探究人性本質(zhì)的原動力。神性在人性中的再現(xiàn)并不是對神話傳說簡單地復(fù)制，而是將神性還原于人類社會中，解除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打破神性與人性的隔閡，超越神性的奇幻與神秘，在真實的人類群體中進行一場具體而生動的人性剖析之戰(zhàn)。這場戰(zhàn)役是為了細膩、深邃地發(fā)掘人性特質(zhì)，接觸人類靈魂而戰(zhàn)。其戰(zhàn)利品是滿足人類探索心靈之謎的永恒渴望。希臘精神的人文主義理念是認識你自己。具有深厚古希臘文化功底的王爾德是這樣理解的：“最后的秘密是人自己，即使一個人把太陽放在天平上稱了，把月亮的運行也計算了，一個星星一個星星地把天堂的七層也標繪出來了，那么仍然存在著人自己，誰能計算自己靈魂的軌跡呢？”{20}我們站在神的身旁，用神的眼睛觀察凡塵人世，才得以借助神力將原本渺小的人物置于人性的角度進行標繪，測量出人性的缺陷，發(fā)現(xiàn)人性的桎梏，從而在總體上得到對于復(fù)雜人性存在的可能與發(fā)生的動因的深入理解。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孟憲華，青島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英語系講師，中央民族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謝永貞，曲阜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

① Hazard Adams, ed. 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1，818.

②③④⑤⑦⑧⑨{12}{14}{15}{16}{18}{19} 王爾德：《道連·葛雷的畫像》,榮如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頁,第21頁,第115頁,第30頁,第168頁,第172頁,第9頁,第22頁,第62頁,第167頁,第167頁,第14頁,第14頁。

⑥{13}{20} 王爾德：《王爾德自傳》,孫宜學(xué)編譯，團結(ji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頁，第224頁-第225頁，第238頁。

{10} 轉(zhuǎn)引自Don Lee Fred Nilsen. Humor in Irish Literature: A Reference Guide[M]. London: Greenwood Press,1996，81.

{11} Peter Raby,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Oscar Wilde[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1991，112.

{17} Erich Segal,ed. The Dialogues of Ploto [M].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86，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