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一些曾經(jīng)靠近、卻又最終離棄的事物。比如故鄉(xiāng)、年輕的時光、一個愛過的人,等等。而我想說的是,舞蹈。雖然我從未真正走入它,甚至并不懂得。在我眼中,舞蹈是身體之美的極致。所有身體所能攀登的美的高度,所有身體所能說出、呼喊的,都在舞蹈中獲得實現(xiàn)。
十歲時,我在文化館里遇到一位姓樓的女子。我從把桿上抬起頭時,看見她款款地進(jìn)來、安靜地坐下,面上有一種寬容和遙遠(yuǎn)的微笑。那種淡然的美麗,剎那間穿透我。二十歲時我再次遇到她,與她面對面坐在地板上聊天。她一邊說話,一邊輕輕打開身體,劈叉、揚(yáng)臂,舒展自己。她的不很年輕的身體柔韌無比。我屏息注視著她。看著美麗像一種液體或香氣浸潤著她。
舞蹈賦予真正進(jìn)入它的人一些東西,比如優(yōu)雅、含蓄、靈秀、挺拔。在省城念書時,我一眼就能在校園小道上辨認(rèn)出舞蹈尖子。她們頭發(fā)長直,用一個簡單的發(fā)圈扎在腦后。腦門干凈、光潔,皮膚白皙。衣領(lǐng)或圍巾拉得很高,幾乎遮住小半張臉。一件寬大的外套罩住瘦削的身體。行走時下巴微昂,從不側(cè)目。
我的舞蹈教師是一個中年女子。身材走樣,面容除了清秀,幾乎看不出多少舞蹈人的痕跡。只有在示范時,笨拙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輕盈,似乎年輕許多。但她舞蹈時不再全心投入。她帶著些歉意舞著。舞動時眼睛不時掠過鏡子。雖然動作依然流暢,但某種最重要的東西已然消逝。她已漸漸從舞蹈里退出來了。這是一個不自覺的過程。我為她惋惜。是為自己的青春不再?其實不必。舞蹈并不遺棄韶華逝去的女人。在《幸福像花兒一樣》里,我被杜娟的隊長折服,那個中年女人。她的一段范跳,如此渾然、深情、優(yōu)美,與音樂靈肉交纏,似泣如訴。使孫儷的舞蹈像積木拼裝般失去美感。
由于職業(yè)的關(guān)系,我常常會接觸舞蹈和與之相關(guān)的一些人、事。有時會奉命參加一些群舞或伴舞演出。跳《花圃啼鶯》時,我認(rèn)識了一位漂在諸暨的鄭姓少女。平素,她的美像是一條小溪,甘美而內(nèi)斂;但舞蹈時,她的美忽然光芒四射,使人無法移目。一次,她從舞臺的側(cè)幕向我走來,穿著舞裙,撐一把粉色道具傘,想要跟我說什么。她向我走近,如同美麗本身向我走近。她的黑而深的眼睛、輕盈擺動的身體、柔媚的微笑……使我有片刻的思維空白。專業(yè)學(xué)舞蹈的人,很懂得怎么控制眼神和笑容。她的笑,就是一種美的典范。一開始是淺的,是一盞半盞的笑,然后慢慢變深,蕩漾開來,笑成一汪、一池。那種美,是無法以語言呈現(xiàn)的。我只能說,她美過了,而我遇見了。
也有些女孩,不跳舞時毫不起眼,一旦進(jìn)入舞蹈,全然改變了模樣。排《紅燭》時,何老師帶來了一個師范生,個子矮小、容貌平常。這樣的女孩將成為兩個領(lǐng)舞之一,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但音樂一起,女孩一開始動作,我們便全體嘆服。音樂如同灌在她身體之中。她的舞動與音樂絲絲入扣、渾然一體。需要表達(dá)的主題,幾乎不用再說第二遍,已經(jīng)在她的形體中、表情與目光中,傾訴出來。另一位領(lǐng)舞,雖然外型遠(yuǎn)勝于她,但在表達(dá)上卻需要她的帶動。后來這場舞蹈竟然催下了一些老教師的淚水,這遠(yuǎn)比它所獲的獎項更讓人感懷。但從舞蹈中出來,她又成為那個羞怯的、貌不驚人的樸素女孩?;蛟S她就是那種蓮花般的女孩,美在出水。
給幼小的孩子排舞是極累的事情,是不斷消耗體力、耐心、嗓子的工作。但我承擔(dān)了這項任務(wù)將近十年。1994年,我編排的舞蹈剛在舞臺上演出完畢,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聲了。我向空氣中說了一句話,但聲音沒有如期而至。然而我心中依然十分快樂。那是初出茅廬的我主排的第一個舞蹈,竟然得了全市第一名。我與孩子的汗水沒有白流,讓彼時年輕的我那么開心。
在每一屆孩子中,我都會發(fā)現(xiàn)幾株真正的舞蹈小苗。那是非常難得的:形體、柔韌性、舞蹈的感覺,都極好。而擁有天賦的孩子,常常也會熱愛舞蹈,如同上蒼的某種暗示。我有時會想,把這種熱愛植入那么小的孩子心中,是否是一種殘酷。一次,我排的參賽舞需要一個特別小的孩子,在上百個孩子中,我挑中了一個三歲半的小女孩,周奇。與陌生的小姐姐們一起排練,她有些膽怯。我記得這樣一幀畫面:女孩抽泣著走到地毯中間,我們都擔(dān)憂著如何才能止住她的啼哭、開始排練,卻聽她母親對她一聲令下:“笑!”她的笑容奇跡般的迅速綻開,而淚珠還掛在臉上。這種對表情與情感的控制,竟然在如此幼小的孩子身上就已經(jīng)具備,讓我驚異和感動。
如今我已離舞蹈越來越遠(yuǎn)。我不再排練舞蹈、參加演出。舞蹈只是我回望時的一抹亮色、殘留在我心中的一團(tuán)溫暖。某些夜晚,我會讓震天轟響的搖滾舞曲充滿整個房屋,在鏡前瘋狂舞動。這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舞蹈,而僅僅是一種呼喚青春的方式,借以甩去身體的酸痛和一些開始生長的贅肉。
請將香格里拉遺忘
從云南回來,我整整睡了三天。好像我所有的激情與氣力,都已經(jīng)遺落在遙遠(yuǎn)的高原。我曾想在許多場盛景中尋找一個描述的起點,卻感到一種無力,那些喧囂和憂傷忽然向我腦間奔涌而來,無法停歇。
在我踏進(jìn)麗江的那個早晨,憂傷已經(jīng)悄悄潛伏。這座美麗古城,已被5000家商鋪占據(jù)。麗江像一個深閨少女掀開面紗開始吆喝。滿街漂浮著紙幣的氣息,古老的屋檐與艷俗的招牌共存,我的胳膊隨時與另一條胳膊相撞。海倫風(fēng)酒吧的老板兵哥是諸暨人,他在2002年漂入麗江并決定駐留。兵哥一再感嘆,那時的麗江不是這個樣子,不是這個樣子。離酒吧兩步遠(yuǎn)的地方,納西族、摩梭族的兩個女孩子正在街邊唱著山歌,為兵哥招徠客人。酒吧街邊站滿了這樣的女孩子,她們來自瀘沽湖邊、雪山腳下,她們未經(jīng)修飾的歌聲如此清麗,像是來自天堂的聲音。
玉龍雪山的炎熱讓我意外和難以啟齒。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了,攀上海拔4700多米的高度時,我感覺雪山上的溫度大約到達(dá)二十多攝氏度。有人甚至從雪山頂上打了一個赤膊往下跑。我們紛紛脫去身上租來的羽絨衣,我在玉龍雪山上頭暈,胸悶,但是連一點白雪的影子都沒有見到。我想起導(dǎo)游的閃爍其辭,導(dǎo)游說,今年天氣變熱了,玉龍雪山的溫度升高了。導(dǎo)游的語意我在雪山上才了解。雪山上根本沒有雪呵。我們乘了漫長的大索道,來到了一座沒有雪的雪山,周圍是許多吸著氧、抱著羽絨衣的游客。在那一刻,我十分茫然。是什么地方出錯了。有一個本地人告訴我,梅里雪山才終年積雪,那里的旅游線路正在開發(fā),我不知道對此應(yīng)該表示祝賀還是更多的擔(dān)憂。
香格里拉是我們行程中最遠(yuǎn)的一站。在出發(fā)的時候,我沒有預(yù)料到這次旅途中我所有的驚喜、感動、憂傷將在這里到達(dá)頂點。尼瑪扎西在山腳下迎接我們。他大聲笑著說:“這里怎么像火爐,到上面就好了!”他自豪地說,上面是他的家,香格里拉,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他的手勢豪氣干云,像是揮動著一條無形的馬鞭,笑聲轟轟地在胸腔里共鳴。這種夢幻般的男子漢形象,在草原上竟然遍地生長。尼瑪扎西說,我來唱首歌吧。他的歌聲又一次讓我驚異。渾厚、綿長、顫動著的藏歌,在我心間滾燙流過。在這樣的歌聲里,我看見了車窗外一大片一大片深情的草原,看見了一群群悠閑踱步的牦牛,一座座闊大的藏家院落。我重又看見空曠,看見靜謐,看見美麗的初始狀態(tài)。
第二天早晨,已經(jīng)有許多同行在高原反應(yīng)中躺下。我跟另一些人一起前往海拔更高的碧塔海。從環(huán)保車下來,我沿著狹窄而漫長的木板路向前走去,走向天邊,走向碧塔海。像是一幅畫卷在我眼前一點點地展開,美麗的碧塔海,漸漸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是一種塵世之外的美麗。陽光下鋪陳著望不到邊的厚厚綠草,草叢中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各色小花,行走到草地的末端,鏡子般的湖面開始呈現(xiàn)。在湖水里我看見了樹的影子、云的影子和風(fēng)的影子,我甚至看見湖水的微笑,安靜和包容。而空氣是那么甘美,每呼吸一口都有一種甜蜜、清香的味道,所有的高原反應(yīng)在這里離奇消失。我像一切被意外美麗擊中的人一樣,失語并怔忡。
從碧塔海坐環(huán)保車歸去時,一首不知名的藏樂在車內(nèi)繚繞,歌聲蒼涼。我看見車窗外的牛羊、草地匆匆閃過,像是香格里拉的最后告別。在那個瞬間,有一種聲音在胸中轟然響起,如同一種無言的戰(zhàn)栗,以及傷別。我想起昨天看到的已經(jīng)干涸的納帕海,那里只有一片荒蕪的草灘,納帕海曾有的清凈之水已經(jīng)消失不見,如同一張暴君的涂鴉。我想起白水河邊神情張皇的牦牛,它們被牽來跟游客合影,蹄子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失措地敲打著。我想起藏族騎師在收我的紙幣時,那種反復(fù)研究的神情,他喃喃說,漢人的假錢很多。
我想起我在納帕海邊看見的四個黑乎乎的藏孩。我說,孩子們,可以跟你們拍照嗎。他們爭著說,可以,一元錢。他們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指。我跟這些草原的后代們一起攝影,最后我拿出伍元錢給他們,最大的那個藏孩子說,不對,不是伍元,是四元。他認(rèn)真地把手指掰給我看:我一元,他一元,她一元,她一元,四元。那時我只感覺到他們的可愛。悲憫是在蒼涼的藏歌中忽然涌來的,這些揚(yáng)鞭牧馬的后代,他們的未來已被侵入的現(xiàn)代文明改變,什么將是他們今后的去向呢。而美麗的碧塔海,究竟還可以美麗多久。香格里拉,是不是投給了我最后的一瞥。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希望世人把香格里拉忘記。就讓她在高原上遺世獨立地美麗著,就讓藏民在那里無欲無求地生活著,就讓牦牛吃著蟲草和藏紅花慢慢長大。就讓香格里拉成為人們嘴唇里輕聲吐露的一個夢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