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蕭紅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都不脫一種悲情的色彩,作者以自身的悲劇人生為基底,用女性的話語視角在她的小說中反映了許多鄉(xiāng)村女性的悲劇命運。通過對她們長期的卑賤處境和無助狀態(tài)的展現(xiàn),深刻揭示了男性為主宰的父權(quán)文化體制下的女性在生存、婚戀、生育過程中必然的悲劇屬性。
關(guān)鍵詞:蕭紅 小說 女性 悲劇
許多的研究者對于蕭紅及蕭紅的創(chuàng)作都不約而同地提煉出了一個詞,那就是“悲劇”。的確,她的一生歷盡坎坷,飽嘗人間凄涼孤獨的種種滋味,悲劇作為蕭紅對人生體認的結(jié)果,同時也浸潤著她十年的創(chuàng)作文本。從她創(chuàng)作伊始,便以先覺者的焦灼姿態(tài)去觀照現(xiàn)實的苦難人生,這其中,女性的悲劇是她思考的核心。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她在此不僅投入了充沛的筆墨,而且融入了更多源于自身的內(nèi)心痛楚。從她最早的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到她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小說《小城三月》,作者所表現(xiàn)的鄉(xiāng)村婦女命運際遇,無論婚戀、生育、生存,全都為“苦難”二字所籠罩著。生活這一部大書,對于她筆下的所有女性來說,都不脫血淚的悲情。
一、女性婚戀的悲劇
自身婚姻不幸的蕭紅并沒有把婚戀題材當作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一選擇,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她所熟知的東北鄉(xiāng)土大眾,在反映鄉(xiāng)土生活中刻入她對女性的深深悲憫?!渡缊觥纷鳛槭捈t的代表作,便是這種視角下的產(chǎn)物。
女人戀愛的開始,是因為某個男人對她有興趣或是有需要。金枝聽到青年成業(yè)吹著婉轉(zhuǎn)的口笛,“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繞過籬墻去赴她美麗的約會。這番明媚的描述,乃是為悲劇奏響了第一個音符。男人動物般的欲望引起了這次約會,因為約會,姑娘懷孕了,于是金枝厄運的一生由此揭開。在她最為慌亂與痛苦的時分,那個后來成了她丈夫的成業(yè)卻遠遠地躲開,他粗魯?shù)乜偨Y(jié)這場愛情:“管他媽的,活該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從金枝的身上,我們看到,女人享受愛情的幸福只有一刻,然而她們承受由此帶來的苦難卻要一生。
舊式的愛情,女子理所當然地是要“被”男子追求的,在這樣的道德觀念之下,妙齡的少女們內(nèi)心即便萌生了愛情,也無法明說,只能任其爛在肚里。由于不能嫁給自己所愛的人,一個個燦爛的生命殞落了?!缎〕侨隆窋⑹龅木褪沁@樣一個故事。小說的主人公翠姨愛上了“我”的表兄,表兄是個有修養(yǎng)有才情的學生,文靜溫婉的翠姨愛慕表兄,卻又不敢道出,因為家里已經(jīng)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未婚夫又矮又小,翠姨不滿意嫁給這樣一個人,只有借故推托婚期,最后抑郁而死,將這個秘密帶入了墳?zāi)埂?/p>
封建禮教約束和禁錮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女人們,“在兩難的沖突中,最后總是一己的欲望服從按天地法則而設(shè)的‘禮……然而,就像這種困境是悲劇性的一樣,這種服從也是悲劇性的。”[1]東方文化強調(diào)的大一統(tǒng)觀念,需要萬千的臣民們以一種平和的、心甘情愿的心態(tài)遵從統(tǒng)治者們所倡導的法則,并且消滅掉人性深處的一切獨立情結(jié),哪怕是個人的愛情。
在蕭紅的筆下,女人在婚姻中的本質(zhì)屬性乃是成為家庭的與丈夫的奴隸?!拔覀円呀?jīng)看到束縛女人的生殖與家務(wù)的角色是沒有保障她獲得同等尊嚴的原因?!盵2]西蒙·波伏娃提到,女人有兩個原因使她必須結(jié)婚,除了生孩子和滿足男人的性要求之外,還要“為他料理家務(wù)”,“社會加在女人身上的這些義務(wù),被看作是她給予配偶的一種服務(wù)?!盵3]
美麗的月英躺在病床上,當她的癱病在幾番折騰后再也治不好了時,也就是不能再履行她做為妻子的這一切“義務(wù)”時,她的丈夫決定拋棄她,他把月英扔在用磚圍起的床上,不給被褥,不給食物,半夜里她不停叫著要水喝,他也不理會,就這樣,女人只要失去了在婚姻中作為奴役的價值后,她也失去了生存的權(quán)利。
二、女性孕育的悲劇
“女人是在做母親時,實現(xiàn)她的生理命運的;這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個機體結(jié)構(gòu),都是為了適應(yīng)物種永存。”[4]從社會意義層面上來說,生育是一項可以延續(xù)人類發(fā)展的偉大行為,孕育新生命是一項重大的、可歌可泣的責任。但這項責任幾乎是由婦女獨自一人完成的。從十月懷胎到一朝分娩,整個過程中充滿了艱辛,有的女人甚至因此而喪命。
對于做母親曾經(jīng)有過切膚體驗的蕭紅,自然不會忽視女性在這一層面上所經(jīng)受的種種苦難。在她最初的那篇《王阿嫂之死》里,她寫到了一個瀕死的女人在剛剛分娩后的痛苦萬狀,那個被血浸染著的身子旁邊,有了一個小小的帶血的新生命,剛生產(chǎn)完的女人因為痛苦,“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向外突出”,沒多久她便和她新生的孩子一同死去了。
死亡的恐懼與分娩相伴而來,這在《生死場》里同樣有著出色的表現(xiàn):五姑姑的姐姐生孩子難產(chǎn),“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zhuǎn)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里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p>
婦人就算將要分娩,也并不能減少她在家庭中該承擔的其它義務(wù)。金枝在即將臨盆時,仍在河邊洗衣服,天不亮她就起床,為在田間勞作的人做飯,稍稍遲一刻她就要受到責罵。就在生產(chǎn)的前一天晚上,她還要應(yīng)付丈夫那動物般欲望的發(fā)泄;隔幾天就要生產(chǎn)了的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連腰都無法彎下去了,還不能停下地里的勞動。生育,是她們作為女人而存在的首要意義,同時也是她們無法選擇、不可逃避的命運?;诖?蕭紅視生育為女人的刑罰,在《生死場》中,所有的生育都毫無新生命誕生的喜悅感,而是“被描寫成一種純粹的肉體苦難。生育、做母親并不帶來她們精神心理的富足,這份既不是她們所能選擇又不是她們所能拒絕的痛苦是無償?shù)?、無謂的、無意義無目的的。”[5]
如果生育是社會道德規(guī)范內(nèi)的正常行為,那么既使要受苦,仍然也還有人同情,可是如果這孕育的生命是產(chǎn)生于婚姻之外的,那么這個女人所經(jīng)受的刑罰便遠不止如此了。《棄兒》中的芹,為了一個非婚生子的孕育,受人唾棄不算,連做母親的機會也沒有了,她流著淚對前來抱養(yǎng)孩子的女人說:“我舍得,小孩子沒有用處,你把她抱去吧?!睂崉t不是她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是這異常的生育所帶來的羞恥和尷尬使她不能再做母親!“痛苦、疾病和死亡都具有懲罰的表象;我們都知道,在與折磨、意外與懲罰之間有著多么重大的差別;這種種危險,使女人深感自己是罪有應(yīng)得,而這種痛苦和越軌的解釋,尤其令人感到痛苦……她被迫在她的性別里看到一種禍根、一種虛弱、一種危險”。[6]
三、女性生命的悲劇
女性悲劇的根源也許要追溯到她的生理結(jié)構(gòu),她們細小柔弱的身體無法在生產(chǎn)力發(fā)展了的父系氏族社會與男人們創(chuàng)造相等的生產(chǎn)資料,男性無論在體力上還是在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中都處于主導地位。所以在作為“人”的天平上,重力無疑偏向了男性一方。女人們成了男性的附屬品。亞里斯多德認為:“女性之所以是女性,是因為她缺少某種特質(zhì),我們應(yīng)當看到,女性的本性先天就有缺陷,因而在折磨著她。”[7]這位西方偉大的先哲將女人的悲劇歸為女性自身的生理缺陷。并且暗示大家,由于先天性的生理因素,女人受折磨的命運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因此女人是因為缺陷而導致的種種不幸,與男人沒有多大關(guān)系。同樣,作為有缺陷的人,女人成為有別于男人的他者。而男人則成為社會活動的中心和主體。
按照這一理解,女人的生命便成為卑微之物。于是,在長期封建文化統(tǒng)治下的中國,舊道德體系中女人的種種正常權(quán)力被男人們以理所當然的姿態(tài)剝奪,女人作為人的價值大約比某種為人類所豢養(yǎng)的動物高不了多少。幾千年的歷史積淀著這種意識,女性的悲劇,成為自然與歷史的雙重悲劇。
由此,蕭紅小說中的婦女總是處于一種無知覺的卑微的境遇里。這一境遇是如此普遍而顯著地存在于她的每一篇小說中的女人周遭。因為地位低微,她們生存的權(quán)利可以被男人們?nèi)我鈩儕Z,《生死場》里,婦人們“仿佛是在父權(quán)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成業(yè)的嬸娘形容自己的丈夫“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8]。
成業(yè)自身也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奴隸,然而他做生意失敗了,卻可以拿剛出生的女兒的性命來撒氣,一揚手便將哭泣著的女兒摔死在地上,處于男權(quán)中心地位的父親摔死一個女嬰,就如同踩死一只螞蟻,毫不關(guān)乎人性與道德的責難。
女人生活在男權(quán)控制下的社會陰影中,總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操持家務(wù),不停不歇地勞作,然而這樣的勤快和溫順換來的仍是男人的辱罵和毆打?!澳腥舜蚺耸翘炖響?yīng)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里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挨打的緣故。”男性中心的文化模式剝奪了女性應(yīng)享有的生命權(quán)利,是廣大女性群體的不幸和災(zāi)難的根源。蕭紅常用石塊、老虎等詞語來形容男性的冷酷和暴力,她通過小說人物金枝非常直接地指出“男人是炎涼的人類”。
然而,作為“人”這一自然界最高等動物的存在,女人們并不因為受到了男性的重壓便可以避開生存的艱難。貧窮惡劣的北方鄉(xiāng)村環(huán)境、艱苦的勞動、階級的欺榨、自然災(zāi)難的暴虐以及戰(zhàn)爭、疾病,一樣不少地壓在她們肩上。正因為她們女性的自然性別,這一切令她們的生活更加舉步維艱。她們冬天承受著“海潮似的大風”,夏天頭頂著烈日象動物一樣地不知疲憊地往地里刨收成。她們要應(yīng)付地主們繁重的租子,她們的兒子、丈夫冷不防就會被抓去當兵,回來或是回不來全不是她們所能主張的(《曠野的呼喊》、《牛車上》)。對于命運,她們自始自終只能依附男人,男人不在了就依附于天意,要么就只有一死。
注釋:
[1]張法:《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3頁。
[2][4][6][7][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94頁,第443頁,第448-449頁,第4頁。
[3]季紅真:《蕭紅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52頁。
[5]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頁。
[8]蕭紅:《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69-70頁。
(周繁花 永州 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 4251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