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才子佳人小說到《紅樓夢》女性形象愛情追求意識嬗變研究

摘 要:從清代初期的才子佳人小說女性形象追求才與美完美結(jié)合的愛情,到林黛玉追求人生志趣和人格價值一致的愛情,展現(xiàn)了從才子佳人小說到此后不久的《紅樓夢》女性形象的愛情意識經(jīng)歷的一個嬗變的過程:從才貌之愛升華為知己之愛,從單純的愛情追求升華到獨立人格境界上的愛情追求。

關(guān)鍵詞:才子佳人小說 《紅樓夢》 女性形象 愛情意識 愛情追求 嬗變研究

中國封建社會的正統(tǒng)婚姻觀念長期以來把愛情拒之門外,愛情意識尤其是女性愛情意識的萎縮泯滅更是普遍事實。清代初期,有知識有靈性的讀書人受明代思想解放運動、人文浪漫思潮的影響,自主意識逐漸覺醒,主體精神得到提升和強化,在長篇小說領(lǐng)域開始了對更加文明、更加健康的愛情的追求。他們捕捉時代的脈搏,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的女性形象展現(xiàn)愛情意識的巨大進步,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從才子佳人小說到巨著《紅樓夢》的女性形象愛情意識的嬗變。

一、才子佳人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愛情追求

清朝初期,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說出現(xiàn),形成流派,是小說界十分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八^才子佳人小說,是指清初數(shù)十年間那些以才貌雙全的青年男女的婚姻愛情為主題的長篇小說。”[1]《玉嬌梨》、《平山冷燕》、《定情人》等是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代表作。才子佳人小說情節(jié)的一般發(fā)展的模式是三個階段:佳人與才子一見鐘情;小人撥亂,情人分離;才子功成名就,與佳人終成眷屬。才子佳人小說里的愛情不但得到開明家長支持,而且還得到最高統(tǒng)治者賜婚玉成,皆大歡喜。這雖然難逃美化現(xiàn)實的譏評,但是表現(xiàn)了反抗封建婚姻制度的民主思想,追求愛情自由的叛逆精神。

《玉嬌梨》是長篇才子佳人小說的開山之作,書名取自女主人公白紅玉(后改吳嬌)、盧夢梨的名字。小說里的兩個主要女性形象白紅玉和盧嬌梨,都容貌美麗、才智超人,她們高貴矜持、儒雅溫仁、純情理性。白紅玉以考詩的方法擇婿,因而與才貌皆佳的蘇友白約為婚姻;盧夢梨與蘇友白只有一面之交,就因為他的才華和美貌而熱烈地追求他,甚而至于不顧他與白紅玉已有婚約,即使做妾也在所不惜。

才子佳人小說所表達的女性形象的婚姻理想可以歸納為容貌美、才智美、情愛美,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表現(xiàn)出明顯的進步性,攀登著性愛的較高境界。在封建婚姻觀念還相當頑固的清初時代,才子佳人小說以其所構(gòu)造的婚戀類型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形象的愛情意識,表達了人們的愛情理想。才子佳人小說在女性愛情意識方面顯示了中國婚戀文化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必然產(chǎn)物,具有進步的時代意義。

二、《紅樓夢》中林黛玉的愛情追求

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發(fā)展是《紅樓夢》的主線,林黛玉是《紅樓夢》中的中心人物之一,她的愛情意識具有代表性。林黛玉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由于從小被當作男孩撫育,她獲得了一般女孩難以獲得的接受知識和發(fā)展天賦的機會,以此養(yǎng)成了自信好強的秉性?？墒俏醇俺赡?她便成了孤兒,寄人籬下,面對冷酷的外部環(huán)境,目下無塵,一身傲骨,無視權(quán)勢,不向顯貴們獻殷勤、討歡心,執(zhí)著地護衛(wèi)自己的尊嚴。在這個封建大家庭里還有一個與環(huán)境完全不相協(xié)調(diào)的賈寶玉,他被封建正統(tǒng)觀念看作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寶玉對“仕途經(jīng)濟”及一切“峨冠博帶”的“須眉男子”深惡痛絕;他對聰明美麗、地位屈辱、命運悲慘的女性又愛又敬;他鐘情于從不說“仕途經(jīng)濟”的“混帳話”的林黛玉,林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己。正是從寶玉對大家庭環(huán)境的對抗中,黛玉了解到寶玉是一個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是個知己,并因此愛上了寶玉。由于寶玉、寶釵“金玉良緣”婚姻的可能性,由于黛玉寄人籬下的地位,孤高潔傲的品格,使她不得不時時敏感地守衛(wèi)自己自尊的心靈,從而產(chǎn)生一根極敏感極易受傷害的愛情神經(jīng)。在那種不容許真正愛情生長的惡劣文化氛圍里,愛情使她的心靈飽受煎熬。后來家長們用“調(diào)包計”,合謀算計黛玉、寶玉,黛玉無意中從傻大姐口中得知,頓時癡迷恍惚,進門便一口鮮血直吐出來,就此臥床不起,遂將平生感情與心血凝成的詩稿付之一炬,在隱約可聞的“金玉良緣”婚禮的音樂聲中,直叫道“寶玉,寶玉,你好……”淚盡而逝。

在大觀園這個女兒國中,卓爾不群、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黛玉以她清醒的人生意識和愛情意識,執(zhí)著地堅持著獨立的人格和維護著自我的尊嚴。在愛情上她選擇了知己之愛;但當愛情遭遇封建環(huán)境的壓力,挑戰(zhàn)她的自我和尊嚴時,她以生命的代價作出了最后的堅決反抗。

三、林黛玉的愛情意識是對“佳人”愛情意識的升華

由于封建宗法制度的漫長延續(xù)和倫理政教型文化的積淀滲透,中國封建社會的正統(tǒng)婚姻觀念無視愛情,把剝奪當事人雙方的自主選擇權(quán)利,婚姻的原則和動力建立在家族利益、家長權(quán)力或金錢、門第之上,社會上流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千百年來不知釀造了多少婚姻悲劇。至于女性,則由于受男權(quán)中心的封建宗法文化的制約,在兩性關(guān)系中受男性壓迫,在婚姻生活中受夫權(quán)的壓迫,失去了平等的權(quán)利。恩格斯曾說:“由愛情而結(jié)合的婚姻被宣布為人的權(quán)利”[2]。白紅玉、盧夢梨、林黛玉這些女性正是在爭取做人的權(quán)利的過程中,勇敢地追求愛情,顯示了她們超越前人的獨立的性格力量,標志著女性的進步和自主意識的進一步覺醒。而林黛玉的愛情意識相較于“佳人”的愛情意識又有了更大的進步,是對“佳人”愛情意識的升華。

(一)從才貌之愛升華為知己之愛

佳人與才子本是素昧平生,沒有任何感情上的聯(lián)系,可是當她見到貌美有才的才子后,立刻萌生愛意,進而相許婚姻。這種建立在才與美為主要基礎(chǔ)之上的一見鐘情式的愛情雖然浪漫,但較之于真正的愛情顯得簡單而又膚淺;佳人追求愛情雖然有一定的主動性,但她們都把愛情的實現(xiàn)或者寄托在思想開明的父母身上,或者寄托在皇帝賜婚上,在她們的意識里,最后還是要依靠封建宗法制的通過,這種愛情意識對于封建倫理的態(tài)度是妥協(xié)的。相對于才子佳人小說中女性形象愛情意識的空疏、膚淺,態(tài)度妥協(xié),林黛玉的愛情意識更深刻、更堅決、更健康。林黛玉尋找的愛情是一種感情的投合,更是一種人生志趣和人格價值的相互體認。她的愛情意識既濯清了人類愛情的原始欲望,又擯除了愛情婚姻商品化倫理化的惡習陋俗,她所追求的是愛情本體價值。富有自我個性和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zhì)的她,受到《西廂記》、《牡丹亭》等當時“異端”文化的影響,形成了不顧門第、財產(chǎn)等外在力量的影響,只憑個人感情的愛情意識。“愛情是她婚姻觀念中的唯一命題,心靈的完全契合又是她愛情理想中確定不移的坐標?！盵3]作為少女,她沒有“一見鐘情”的浪漫幻想,孤獨無依的她愛上了貴族大家庭的“孽根禍胎”賈寶玉,也并不是處于孤獨落寞境遇中的同病相憐。她的戀情萌動于對賈寶玉鄙薄功名利祿、尊重女性、向往個性解放等性格特征的發(fā)現(xiàn)。她不急于吐露心曲,而是反反復復的旁敲側(cè)擊,慎重地試探、捕捉對方的內(nèi)心,直到確信“自己的眼力不錯”之后方傾心相許。跟賈寶玉志趣的相投,使她心中升騰起締結(jié)良緣的強烈愿望。這種知己之愛是精神上的志同道合,能夠達成心靈上的呼應和共鳴,是愛情的真諦,比“佳人”的愛情意識更文明、更健康、更現(xiàn)代?！都t樓夢》將男才女貌式愛情升華為知己之愛,才真正完成了給人以優(yōu)美動人的東西的歷史使命。

(二)從單純的愛情追求升華到獨立人格境界上的愛情追求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出身高貴,父寵母愛,養(yǎng)尊處優(yōu),在她們的生活里沒有自由、自我、尊嚴與生活環(huán)境的矛盾。又由于家長開明,可以比較自由地追求自己喜愛的人,所以她們的愛情意識里雖有的是一往情深的執(zhí)著,卻沒有愛情與自主、自由、尊嚴、自我、生命的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自然在她們的意識里就不可能出現(xiàn)對愛情與自主、自由、尊嚴、自我、生命之間關(guān)系的深沉思考,以及由此而帶來的痛苦抉擇。而孤傲高潔的林黛玉卻是父母雙亡,寄人籬下,過著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活;她愛上的恰恰又是封建家長賈母的命根子賈寶玉。她的愛情之路注定充滿思想和精神的艱辛痛苦。

初進賈府時,外表美麗、氣質(zhì)典雅的黛玉得到賈母的“萬般憐愛”,于是賈府上下一度把她看成為賈寶玉的必定婚姻對象。但由于她后來的種種“過于自我”的表現(xiàn)與封建家長的要求相去太遠,因而招來了賈母們的反感和嫌棄。如果林黛玉能委屈自我收斂一下自己的“脾性兒”,顯得隨分從時一些,也會有實現(xiàn)婚姻理想的機會?？墒撬廊晃倚形宜?在婚姻和自我之間選擇了后者。在林黛玉的愛情意識里,她沒有把婚姻看作愛情追求的最高目標。她渴望跟心愛的人結(jié)合,是為了生命價值的自我實現(xiàn),而并非為了鞏固對理想男子的依附關(guān)系。因此她十分清醒地堅持了獨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支配下的自我選擇,表現(xiàn)出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概。到了后來,在賈寶玉被騙娶親之機,賈母也有了“給林丫頭說人家”的打算,林黛玉只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意識和愛情意識也并非無路可走,在她之前和在她之后有許許多多的中國女性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但在林黛玉的價值天平上,愛情、自由和茍活是絕對不能互換的,當環(huán)境擊碎了她最后一絲幻想之后,她做出的最后抉擇是憤然拋棄塵世,以死來表明自己“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心志,捍衛(wèi)自我個性的自由和對愛情的追求。林黛玉的愛情意識里婚姻與自由、尊嚴、生命、自我的對決與選擇,表現(xiàn)出她的愛情境界是建立在實現(xiàn)自我這個更高的人生境界之上。正如匈牙利著名詩人裴多菲所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等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建立在這種自由、自主人格境界之上的愛情將會永遠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

從才子佳人小說女性形象的才貌雙全的愛情理想,到《紅樓夢》林黛玉建立在獨立人格人生高境界之上的知己之愛的愛情意識,表現(xiàn)出長篇小說《紅樓夢》在愛情審美領(lǐng)域不斷攀登并最終立于古代小說藝術(shù)巔峰的輝煌成就。

注釋:

[1]譚邦和:《明清小說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25頁。

[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婦女》,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35頁。

[3]何仲生:《文化視野里的明清小說女性形象》,紹興師范?？茖W校學報,1989年,第4期。

(馬興國 青島 山東科技大學文法學院 266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