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邂逅

周華蕾

當農民李貴樹遇見總理溫家寶

相對于中國400萬白血病患兒家庭來說，李貴樹是幸運的。在一個偶然的機遇下，他的家庭得到了上至共和國總理下至慈善人士的援手。受利于中國社會福利的發(fā)展現(xiàn)狀，對小李瑞的救治尚不能成為一個可廣泛復制的樣本，但從當?shù)卣噲D倍此設立大病兒童救助機制的規(guī)材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一顆石子蕩起的漣漪……

“窩囊廢”

李貴樹發(fā)現(xiàn)娃娃不對勁，是2008年4Y]的一個下午。他發(fā)現(xiàn)l歲的兒子李瑞原來紅撲撲的臉蛋罩上了蠟黃色，嘴唇發(fā)黑，身體軟綿綿地東倒西歪。

大概感冒了，李貴樹習慣性地這樣想。李貴樹一家五口人：夫妻倆，兩個兒子，還有75歲的耳聾母親。

李貴樹是河北蔚縣草溝堡鄉(xiāng)的村民，這天下午，他繞到屋后的村主任家，給孩子要了一盒說不上名字的感冒藥。60歲的村主任王敬，是李貴樹的岳父。

王敬在高莊子村當了30年的村主任，也是村里唯一的“半農半醫(yī)”，掌管著300多位村民的農村合作醫(yī)療和日常藥品。

藥三天兩頭吃著，李貴樹也隔三岔五為兒子叫魂——睡覺以前，他用一塊紅布鋪在地上，放上李瑞的小衣服，扯著嗓門叫三遍：“孩子，回來吧，行爸爸這兒來吧!”然后連布帶衣，擱到李瑞身上。這是幾個世紀以來，彌散在華北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巫術。對于一些久病不愈的人，他們相信是“招了邪”。但這次，洋方法和土方法都用了，李瑞的病仍不見起色。

李貴樹揣上家里的所有積蓄一1300元錢，抱上兒子就上了張家口。在河北北方學院第三附屬醫(yī)院，醫(yī)生確診，兒子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在這個缺錢不缺病的鄉(xiāng)旮旯，“白血病”從來家喻戶曉。大伙都說，“這是個治不好的病?！?/p>

高莊子村是個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深山坳。這里離縣城70公里，中間有綿延的大南山脈阻隔。一年里，平均氣溫接近零下3度，十年九早，地里種的盡是土豆、莜麥、胡麻和小白菜。餓不死，但吃不飽。

李貴樹家有五六畝地，基本上靠天吃飯。20歲出頭那會兒，曾經(jīng)下過煤窯。蔚縣是著名的礦產地，李貴樹在周邊小煤窯干了兩三年。當建筑工人是高莊子村勞務輸出的另一條路。2005年，李貴樹到張家口幫別人蓋房子，運輸石灰途中，檢查水箱時他不慎右手觸到了發(fā)動機，農用拖拉機的皮帶飛轉著，吞掉了他的中指和食指。

顛簸的生活只為李貴樹帶來一張過早衰老的臉，和有些斑白的頭發(fā)?！八\氣背，干啥啥不順，”丈母娘為此對李貴樹抱怨連連，“我女兒命苦，嫁了個窩囊廢。天天吃不好穿不好，跟著受罪?！?/p>

無底洞

李貴樹一路走低的運勢，在小兒子李瑞患上白血病住院以后，幾乎跌至谷底。

那些日子，李貴樹的妻子王志華和大兒子李峰在張家口照料李瑞，晚上三個人擠一張病床。李貴樹就留在家里，四處“拆伙錢”(方言：借錢)。

明天該向誰借錢?這是李貴樹每個晚上最犯愁的事情。明知大家都窮，還不得不硬著頭皮東拼西湊。但凡有點親緣關系的，李貴樹都借遍了。

他想過下煤窯還債，這是他所能想到來錢最快的辦法。但蔚縣的小煤窯在2008年“7·14”蔚縣礦難瞞報事件后，全關閉了，“大煤窯沒關系去不了”。

除了親戚，唯一的辦法就是向政府求助。提出申請以后，蔚縣民政局補助了他2000元，草溝堡鄉(xiāng)政府補助了500元，農村合作醫(yī)療報銷了1.2萬元。

按照《河北省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診療項目補償規(guī)定(試行版)》，張家口市超過1500元起付線的住院費可以報銷50％，但李瑞所需的藥物許多在自費之列，“血不報，板兒(指血小板)不報，營養(yǎng)藥不報……”而治療一個白血病患者的費用在20～70萬不等。對李貴樹而言，這是一個無底洞。

2008年9月，李瑞結束了三個月的療程，回到家里。他的哥哥李峰沒有再去學校。

李貴樹的學歷是小學三年級，“不想讀就沒讀了”，至今不大識字。他搞不清楚輟學的兒子到底在念小學幾年級，他對這些并不在意。

正月十五后，16歲的李峰去河北保定一家餅干廠打工，每個月400元。

李貴樹夫婦則賣掉了800斤胡麻，湊到2200元，領著孩子上天津復查。聽縣城里的人說，天津血液病研究中心是最好的。對從來沒有到過大城市的李貴樹來說，外面的世界就是萬花筒，一不留神就走丟了他特地叫上了姐夫楊正魁，“好歹有個說理的人。

2月16日，天還沒亮，李貴樹一家人就來到醫(yī)院排隊掛號。撇去路費、住宿費，李貴樹身上的現(xiàn)金是1700元。在交費處，他一下子蒙了——孩子的腰穿檢查需要2160元。還是回家吧。李貴樹已經(jīng)沒有任何辦法了，連哭都哭不出來。

11點，他們買了三張當晚9A多的返程火車票。他們需要在這里等待10個小時。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在候車室里枯坐著，看著熟睡的孩子發(fā)呆。

“俺們見著溫總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瑞醒了，嚷著要喝酸奶。

李貴樹到處找，始終找不到革溝堡鄉(xiāng)那種5毛錢一小瓶的酸奶。他走到更遠的地方。

時間接近下午3點鐘，李貴樹空著手回到候車室，這里還和此前一樣，只是妻子和姐夫都在流眼淚，孩子在妻子懷里，他們的身邊是幾位黑衣服的工作人員，“看上去很有文化”。生性木訥的他想象不到，就在他離開的半個小時里……

“俺們見著溫總理了。”妻子哭著說。準確的時間是2月16日下午14點49分——李貴樹會像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那樣，記住這個意義非常的時刻。之前，在他生活里最大的官，是鄉(xiāng)長。

后來，溫家寶跟網(wǎng)友解釋，“出于一個普通人的同情心，我和同事們一起湊些錢來給他治病”。隨后溫總理又說：“我畢竟是一個總理。因此，我要想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那就是如何完善醫(yī)藥衛(wèi)生體制改革的方案，如何建立兒童重大疾病的救助制度。這些事情我們都在做著，但是我們的力度還不夠。”

在溫家寶的安排下，李瑞住進了全國最大的綜合性兒科醫(yī)院——北京兒童醫(yī)院。在這里，白血病患兒入院押金是3萬元，單這一項收費就頂他20年的收成。

2月16日晚上，李貴樹和楊正魁在北京兒童醫(yī)院的地下招待所里整夜沒合眼，說起這半年的大起大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公眾人物”

第二天一大早，北京兒童醫(yī)院血液一區(qū)的門檻幾乎被踏破。

由于李瑞住無菌病房，母親王志華也全程陪同，病房外守候的李貴樹就成為媒體追蹤的焦點。

李貴樹是個性情憨直的人。一說起孩子的病和沒完沒了“拆錢”的日子，他就像揭開了陳舊的傷疤，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一說起總理的恩情，他就咧嘴開始笑。

旁邊是另一群白血病患兒的父親。這群中年男人大都眼皮紅腫，泛黃的眼白布滿血絲，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有時他們靠上前對記者說，“也幫我們呼吁呼吁吧”。

2月17日一大早，衛(wèi)生部就出面調動天津、北京的血液病專家來為李瑞會診。

趕來探視白血病患兒李瑞的第二撥人是領導。

從2月17日下午起，從河北省委書記到蔚縣縣委

書記都陸續(xù)送來了慰問金和慰問品。

“我剛把總理救助我兒子的消息告訴家里，村長就來電話了，接著鄉(xiāng)里的、縣里的領導，連張家口的市長都親自給我打了電話!其實我連市長是誰都不知道，他們也根本不認識我?！崩钯F樹笑呵呵地說。

不過，在同一所醫(yī)院同一病區(qū)的薛志剛和胡志全卻沒有李貴樹的福氣。他們也都是河北蔚縣的農民，為孩子的病，賣了房子、甚至借高利貸來到北京，如今幾近山窮水盡。但他們壓根不知道，領導們曾來過。

這幾天，在他們的老家蔚縣草溝堡鄉(xiāng)高莊子村，李瑞60歲的姥姥迎來了幾撥拜訪者，天津的、張家口的。不管縣城還是鄉(xiāng)下，人們都知道，草溝堡出了個白血病患兒，因為偶遇總理，住進了北京最好的醫(yī)院，還上了中央電視臺。

“求助電話遠遠多于捐助電話”

2月22日中午，李貴樹接到一個河北保定的電話，讓他在兒童醫(yī)院西門會合。一家人趕過去，是個短發(fā)紅衣的中年女人。剛坐定，女人拿了一沓資料出來，分發(fā)給他們。女人便說開了：中國即將面臨又一次醫(yī)改，我這里有個獨家的醫(yī)改提案，四年多了，來回輾轉各部門奔走，最近已經(jīng)遞交到了中央辦公廳，但一個多月來，沒有任何回音……麻煩你們了，一定要把這封信轉給總理，讓總理看到。

李貴樹有點為難，這幾天，要求他直呈總理書信的人不止這一個。但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楊正魁反復解釋見不到總理。在女人的堅持下，楊正魁勉強接過了這封信。李貴樹遠遠地走開了，他緊緊皺著眉頭說，“不能再給總理添麻煩了?！?/p>

之前，由于溫家寶總理的慷慨救助，被觸動的人們紛紛向李瑞捐款。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和北京兒童醫(yī)院都組織了為李瑞治療的專項捐款和捐款熱線，募集資金很快超過50萬。李瑞的治療費已經(jīng)不成問題。

但據(jù)紅基會工作人員介紹，打電話想給李瑞捐款的人很少，但求助電話卻多達50個左右，“求助電話遠遠多于捐助電話?！?/p>

中國有400萬白血病患者，并每年以3—4萬的速度增加。鮮有家庭可以承擔高昂的治療費用?！翱偫斫o的錢，窮死也不能用!”

眼下，李貴樹身上最重的擔子已經(jīng)卸下了。生活已沒有太大的困擾，問題又回到了瑣碎的衣食住行。

除去老家6萬多元的債務，李貴樹一家還需要在北京待9個月以上的生活費。而他手里的現(xiàn)金是1.9萬元，其中包括溫總理捐給他的—萬元?！翱偫斫o的錢，窮死也不能用!”李貴樹大聲說，他要把錢留起來，等李瑞長大了，給孩子念書用。

“北京的東西貴得嚇死人?！崩钯F樹說。

“最可怕的是房子。”他只想在醫(yī)院附近找個有床睡、可以做飯的地方，那里是北京繁華的西二環(huán)地段，即使一個半地下室的單間，也得上千元。

得知李貴樹在北京的生活困境，《天津日報》駐北京站的記者為他提供了吃和住的便利。他們的暫住地點位于北京隨處可見的商業(yè)公寓里一間三人床的標準間。李貴樹思量再三，說：“太高級了，這不是我們老百姓住的?！庇谑菦]幾天，又搬回了北京兒童醫(yī)院里的地下室。這里的住宿費每天50元，好在到現(xiàn)在還沒收過他的錢。在這個大城市，李貴樹不大識字，又缺了兩個手指，一時找不到差使。

時不時有鄉(xiāng)里的干部來看看李貴樹，送來他生活必需的錢物，比如鄉(xiāng)計生委就剛送了5000元，單這一筆，就是當初縣民政局給的兩倍。

已經(jīng)沒什么記者來找李貴樹了。公眾的熱情如同潮漲了又退了，李貴樹“公眾人物”的意識漸漸模糊。

2月24日這天，李貴樹上街給李瑞買鞋子。他習慣性地拿了18碼的，心想孩子過兩年還能再穿。他和醫(yī)院門前筆直的南禮士路已經(jīng)熟絡，怎么走也不會迷路了。他身上穿的還是離開高莊子村那身衣服，跟頭發(fā)一樣灰蒙蒙的。

(摘自《保定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