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 盧燕新
內(nèi)容提要唐人編選詩文總集,散佚甚多。今可考選女性詩者五種。從《玉臺后集》到《中興問氣集》,可知選詩家對女性詩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表明選詩家對女性詩什的接受趨向自覺;《瑤池新詠》標志著選詩家對女性詩完全自覺的審美認同。據(jù)唐代總集編纂者對女性詩的接受,可以探察其編選女性詩的心態(tài)及其演變歷程,展示一個時代的詩學意義。
唐人編選女性詩文之總集,可考者有五種,至早者為李康成《玉臺后集》,稍晚者有蔡省風《才調(diào)集》、《瑤池新詠》等。蔡省鳳《瑤池新詠》編纂時間與《才調(diào)集》相近,但其乃今唯一可考一部由唐人編纂專選女性詩歌之總集??v觀唐代編纂史,唐人所纂選錄女性詩總集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從李康成《玉臺后集》到蔡省風《瑤池新詠》,可以管窺唐總集編纂家對女性詩什的接受及其心態(tài),故擬考論之。
一纂選女性詩文總集之文化淵源
編選女性作品的總集,最早者可以上溯至《詩經(jīng)》。如《柏舟》,毛序目:“共姜自誓也。衛(wèi)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薄遁d馳》,毛序曰:“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顛覆,自傷不能救也?!薄逗嗁狻罚蛟唬骸靶l(wèi)女思歸也。嫁于諸侯,父母終,思歸寧而不得,故作是詩以自見也?!彪m然這些詩之作者是否必如毛序所言,尚有待考證,但《詩經(jīng)》中確有女性作者,前輩學者所論甚多,此不贅述。
編纂家自覺編選詩文,始于晉代摯虞。此后,晉至六朝出現(xiàn)了我國編纂史上第一個詩文總集編纂高峰。然而,據(jù)可考資料,自《文章流別集》始,部分總集雖然編選女性詩文,但是,女性詩文所占比重較小?!段倪x》收東周至梁代130家詩文751篇,選女詩人僅2人詩2首;梁代鐘嶸《詩品》收漢至齊梁122人,據(jù)其序云:“從李都尉迄班婕好,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逼渖掀?、“漢婕好班姬條”云:“其源出于李陵。、團扇短章,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侏儒一節(jié),可以知其工矣?!敝衅贰皾h上計秦嘉、嘉妻徐淑”條云:“夫妻事既可傷,文亦凄怨。二漢為五言者,不過數(shù)家,而婦人居二。徐淑敘別之作,亞于團扇矣?!毕缕贰褒R鮑令暉、齊韓蘭英”條曰:“令暉歌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尤勝,唯《百愿》淫矣。照嘗答孝武云:‘臣妹才自亞于左芬,臣才不及左沖爾。蘭英綺密,甚有名篇,又善談笑。齊武謂韓云:‘借使二媛生于上葉,則玉階之賦,紈素之辭,未詎多也?!薄对娖贰匪?,后人亦有見疑者。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曰:“……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故班婕好詩什至少魏晉時已引起懷疑。雖然如此,若僅從選錄女性詩什的選學觀與詩學觀上分析,《詩品》對待選錄女性詩的;馘無疑比《文選》更具有進步性。
唐前另一部選女性詩總集《玉臺新詠》,其選錄詩歌達八百七十首之多。其卷一錄班婕好怨詩一首并序、秦嘉妻徐淑答詩一首;卷二錄甄皇后樂府塘上行一首、劉勛妻王宋雜詩二首并序;卷四錄鮑令暉雜詩六首,卷五錄范靖婦四首卷六錄徐悱妻劉令嫻答外詩二首、徐悱妻劉氏答唐娘七夕所穿針一首、徐悱妻劉氏聽白舌一首,卷八錄徐悱妻劉氏雜詩一首、王叔英妻劉氏雜詩一首,卷九錄烏孫公主歌詩一首并序、蘇伯玉妻盤中詩一首、陸厥李夫人及貴人歌一酋、王叔英妻贈答一首、范靖妻沈氏晨風行一首卷十錄賈充與妻李夫人連旬三首、鮑令暉寄行人一首、錢塘蘇小歌一首、范靖婦詩三首,徐悱婦詩三首、王叔英婦暮寒一首、范靖婦詩二首。其總體特點是收錄女性詩什以外,錄女性詩序3篇,這是迄今存留較早的兼收女性詩文的總集。
唐前已經(jīng)產(chǎn)生編選女性作品的專集,如《隋書·經(jīng)籍志》四著錄《婦人集》二十卷,注曰:“梁有《婦人集》三十卷,殷淳撰;又有《婦人集》十一卷,亡?!薄秼D人集抄》二卷,《雜文》十六卷,注曰:“為婦人作?!币墒羌癁檫x錄女性詩文合集。又,《舊唐書·經(jīng)籍志》有顏竣撰《婦人詩集》二卷。殷淳,《宋書》卷五九有傳;顏竣,《宋書》卷七五有傳。由此可見,至晚在南朝,女性詩文已受到纂選家較高程度的關(guān)注。
二從《玉臺后集》到《中興間氣集》——選詩家對女性詩態(tài)度的漸變
前唐編纂家對待女性詩歌的態(tài)度,初盛唐詩文總集編纂者并未很好的繼承。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據(jù)吳企明《唐音質(zhì)疑錄·“唐人選唐詩”傳流、散佚考》、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敘錄》、張固也《新唐書藝文志補》、盧燕新《唐人編選詩歌總集補考》等研究,今可知確屬唐人編纂者達一百七十余種。然多數(shù)佚失,其具體內(nèi)容難以確考。唐際較早編纂的詩歌總集《古今類序詩苑》、《續(xù)詩苑英華》、《續(xù)古今詩集》、《古今詩類聚》、《珠英學士集》、《正聲集》等,均未有收錄女性詩什記載。今可考唐人編纂選錄女性詩什較早的選詩總集乃李康成《玉臺后集》,次者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又次者韋莊《又玄集》、韋轂《才調(diào)集》、蔡省風《瑤池新詠》,前四種總集,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下文簡稱傅著《新編》)整理最為詳備《瑤池新詠》有徐俊先生整理本。由《玉臺后集》到《中興間氣集》,今人可管窺唐代中前期選詩家對女性詩什態(tài)度的變化。
《玉臺后集》十卷,李康成集撰。李康成生平資料較少,今可見者,除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序》、《郡齋讀書志》卷二、《后村詩話》等有零星記載外,劉長卿《劉隨州集》卷一○有《嚴陵釣臺送李康成赴江東使》一詩。嚴陵釣臺在睦州桐廬,據(jù)此可知是詩為劉長卿大歷十三年(778)前后任睦州時作(參見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劉長卿事跡考辨》)。時李康成自睦州將赴江東使幕,劉長卿為詩送之。故李康成主要生活時期或在盛唐至大歷年間。據(jù)晁氏《郡齋讀書志》卷二“《玉臺新詠》”條釋曰:“李康成云:‘昔陵在梁世,父子具事東朝,特見優(yōu)遇。時承華好文,雅尚宮體,故采西漢以來詞人所著樂府艷詩,以備諷覽。”其“《玉臺后集》”條亦曰:“唐李康成采梁蕭子范迄唐張赴二百九人所著樂府歌詩六百七十首,以續(xù)陵編。序謂:‘名登前集者,今并不錄,惟庾信、徐陵仕周、陳,即為異代,理不可遺?!薄逗蟠逶娫挕肪砦逡嘣疲骸班嵶笏咀泳醇矣小队衽_后集》,天寶間李康成所選。自陳后主、隋煬帝、江總、庾信、沈、宋、王、楊、盧、駱而下二百九人,詩六百七十首,匯為十卷。與前集等皆徐陵所遺落者?!薄度圃姟肪矶鹑魉d略同??梢?,李康成選詩纂集,旨在續(xù)徐陵《玉臺新詠》,所選多為艷體樂府詩。由此推測,《玉臺新詠》對《玉臺后集》選取理念會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
據(jù)傅著《新編》錄《玉臺后集》,可考為女,陛詩人有丁六娘詩《十索》四首,郎大家宋氏詩四首:《長相思》、《朝云引》、《擬晉女劉妙容宛轉(zhuǎn)歌》二首;喬氏詩一首:《臨鏡曉妝詩》??傆嬀攀住6×锸论E難以確考,《玉臺后集》置其于虞世南前、李播后。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玉臺后集》李播條注釋曰:“疑即《舊唐書》卷七九《李淳風傳》所載淳風父播,隋高唐尉,棄官為道士,頗有文學,自號
黃冠子?!崩畈デ盀椴汰h(huán)、隋煬帝,俱為隋人。虞世南后為陳子良,乃初唐前期人。明梅鼎祚《古樂苑》卷四○錄《十索》四首,題“隋丁六娘”,《全唐詩》亦未見其詩??梢?,丁六娘為隋人。郎大家宋氏詩,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二○錄《采?!贰⒃獥钍亢搿短埔簟肪硪凰匿洝稊M古神女宛轉(zhuǎn)歌》、明高棵《唐詩品匯》卷三七錄《擬古神女宛轉(zhuǎn)歌》、卷四五錄《采?!?《唐詩品匯》均題郎大家)、《全唐詩》卷八○一錄其詩五首,同《玉臺后集》。喬氏詩,唐張鬻《朝野僉載》卷三、《盈川集》卷二、《太平廣記》卷二七一、明曹學儉《石倉歷代詩選》卷三一等均署名楊炯侄女楊容華,詩名略有差異。《唐人選唐詩新編·玉臺后集》置《臨鏡曉妝詩》于張昌宗后,故無論詩作者何人,其必為唐人。因此,據(jù)《玉臺后集》選女性詩人跨越的年代以及排列女性詩人位置觀之,其纂集旨在續(xù)編并學習模仿《玉臺新詠》,依《玉臺新詠》編纂體例而結(jié)集,即以作者列目,以作者世次先后為序。因此,《玉臺后集》選女性詩應(yīng)當是李康成受《玉臺新詠》的影響的結(jié)果。陳尚君《唐人選唐詩新編·<玉臺后集>前記》曰:“宋本《玉臺新詠》存詩六百八十九首,作者百余人,則《后集》收詩當與之大致相若,作者或近百人。”此謂《玉臺新詠》存詩“六百八十九首”,其與穆克宏《<玉臺新詠>點校說明》所考數(shù)目有異。因此,至少李康成選女性詩什動因之一,當緣于《玉臺新詠》的纂集體例及其選詩觀。
高仲武《中興間氣集》選李季蘭詩六首,其評價李季蘭:“季蘭則不然也,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上比班姬則不足,下比韓英則有余”、“不以遲暮,亦一俊嫗也”。觀傅璇琮編著《唐人選唐詩新編》錄高仲武所選李季蘭諸詩,均能完美地再現(xiàn)女性內(nèi)心細膩的情感變化。以內(nèi)容觀之,有寄贈詩如《寄校書十九兄》,有送別詩如《送韓揆之江西》,有日常生活感興詩如《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有藝術(shù)鑒賞評論詩如《從蕭叔子聽彈琴賦得三峽流泉歌》等。以藝術(shù)觀之,如《登山忘閻子不至》“相思無曉夕,相望經(jīng)年月”、《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寄校書七兄》“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從蕭叔子聽彈琴賦得三峽流泉歌》“巨石崩崖指下生,飛泉走浪弦中起”,等等,可見《中興間氣集》所選錄者,內(nèi)容藝術(shù)上均頗具表現(xiàn)力。因此可以說,《中興間氣集》選李季蘭詩,表現(xiàn)出高仲武對李氏詩什的賞識與肯定。
高氏選李季蘭詩的動因,還可以從其纂集主旨管窺。高仲武選詩,據(jù)《中興間氣集序》知其注重“言合典謨”、“列于風雅”、“國風雅頌”、“王政之興衰,表國風之善否”等,以“風”與“雅”為其選詩的主要標準。同時,《中興問氣集》主張“朝野通取”,表明高仲武選詩寬闊的眼界;高仲武謂其“采察謠俗”、“格律兼收”,表明其選詩藝術(shù)形式標準的豐富多樣化。故高仲武選詩力求不“茍悅權(quán)右,取媚薄俗”,其志在于“殆革前弊,但使體狀風雅”。從這個角度分析,其選李季蘭詩,是由其詩學觀與選學觀決定的。這表明,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以選詩家既定標準剪裁詩什,表現(xiàn)出對女性詩什自覺的接受,此乃唐人選詩觀一次值得關(guān)注的突破。
三《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選詩家對女性詩什自覺的接受
《中興間氣集》以后,選女性詩總集有《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據(jù)是二集可以看出,唐代總集編纂家對女性詩什的接受發(fā)展到一個全新的階段。韋莊《又玄集》三卷,纂于光化三年(900),時韋莊人蜀前。卷下選李季蘭(2首)、元淳(2首)、張夫人(2首)、崔仲容(2首)、鮑君徽(2首)、趙氏(1首)、張窈窕(1首)、常浩(1首)、蔣蘊(1首)、劉嬡(1首)、廉氏(1首)、張琰(1首)、崔公達(1首)、宋若昭(1首)、宋若茵(1首)、田娥(1首)、薛陶(濤)(2首)、劉云(1首)、葛鴉兒(1首)、張文姬(2首)、程長文(1首)、魚玄機(1首),計32首?!队中返倪x編內(nèi)容、編纂特點,據(jù)《文苑英華》卷七一四、《全唐文》卷八八九存錄韋莊《又玄集序》可略知:
自國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內(nèi),時記一章?;蛉?,唯徵數(shù)首。但掇其清詞麗句,錄在西齋;英窮其巨脈洪瀾,任歸東海?!粍t律者既采,繁者是除,何知黑白之鵝,強識淄澠之水?!扛昂?,但汲甘泉。等同於風月煙花,各是其櫨梨橘柚?!窀善湫?,勒成《又玄集》三卷。記方流而目眩,閱雨水而神疲,魚兔雖存,筌蹄是棄。所以金盤飲露,惟采沆瀣之精;花界食珍,但享醍醐之味。非獨資于短見,亦可貽于后昆。采實去華,俟諸來者。
據(jù)此序知《又玄集》旨在續(xù)編《極玄集》,以“記方流而目眩,閱麗水而神疲。魚兔雖存,筌蹄是棄。所以金盤飲露,惟采沆瀣之精;花界食珍,但享醍醐之味。非獨資于短見,亦可貽于後昆”為選編目的,以“清詞麗句”、“律者既采,繁者是除”為選錄標準。
《才調(diào)集》十卷,韋毅編纂。韋轂,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卷五六載:“韋毅,少有文藻,夢中得軟羅纈巾,由是才思益進,仕高祖父子,累遷監(jiān)察御史……毅常輯唐人詩千首,為《才調(diào)集》十卷其書,盛行當世。”故《才調(diào)集》當作于其仕后蜀期間。是集卷十選張夫人(2首)、劉媛(1首)、李冶(季蘭)(9首)、劉云(2首)、鮑君徽(1首)、崔仲容(2首)、張文姬(2首)、元淳(2首)、蔣蘊(2首)、崔公逵(1首)、魚玄機(9首)、張窈窕(2首)、張琰(2首)、趙氏(2首)、程長文(3首)、梁瓊(3首)、廉氏(2首)、薛濤(3首)、姚月華(3首)、翡羽仙(2首)、劉瑤(3首)、常浩(2首)、葛鴉兒(2首)、薛嬡(1首)、盼盼(1首)、崔鶯鶯(1首)。《才調(diào)集》是今存唐人選唐詩選詩最多的一種,然韋轂選女性詩什,有因粗疏而產(chǎn)生明顯錯誤者。如其選錄崔鶯鶯等人詩,即未加甄別的從唐人小說中選取。然,以數(shù)量論之,《才調(diào)集》選錄女性詩什是《又玄集》等難以比肩的。
《才調(diào)集》學習模仿《又玄集》,此應(yīng)當為韋轂選錄女性詩歌緣由之一。其選詩特點,據(jù)《才調(diào)集序》可略見一斑:
余少博群言,常取得志,……暇日因閱李、杜集,元、白詩,其間天?;烀#L流挺特。遂采摭奧妙,并諸賢達章句。不可備錄,各有編次。或閑窗展卷,或月榭行吟,韻高而桂魄爭光,詞麗而春色斗美。但貴自樂所好,豈敢垂諸后昆。今纂諸家歌詩,總一千首,每一百首成卷,分之為十目,日《才調(diào)集》。據(jù)此知《才調(diào)集》選錄重要標準即在于“韻高”、“詞麗”。《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八前《集部總敘》曰:“總集之作,多由論定。”今以《又玄集序》與《才調(diào)集序》觀之,韋莊與韋毅提出“清詞麗句”、“韻高詞麗”等選詩審美原則,是可謂之“論”。以此觀之,《又玄集》與Ⅸ才調(diào)集》依“論”選詩,其收錄女性詩什此就在情理之中了。
從《又玄集》到《才調(diào)集》,其選錄女性詩什有以下特點:第一,以數(shù)量觀之,《又玄集》選女性詩32首,《才調(diào)集》
選錄女性詩100首,均約占全集選詩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雖然有誤收重收者,但僅以數(shù)據(jù)論之,是二集所選錄者,確實比較可觀。第二,《又玄集》以續(xù)編《極玄集》自居,然其卻創(chuàng)新性地接受女性詩什。是集分上、中、下三卷,隱寓品題之意,其置女性詩于下卷卷末,可見,韋莊對女性詩什的認識并不甚高?!恫耪{(diào)集》學習《又玄集》之選詩觀,其雖亦將女性詩什列于卷末,但韋轂設(shè)獨立卷次選錄女性詩什,可見,《才調(diào)集》很好的接受繼承并發(fā)展了《又玄集》的選詩觀。第三,《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以既定選詩標準選詩,其選錄女性詩什,表明晚唐編纂家選編總集,已經(jīng)在較大范圍里將詩學觀與倫理道德觀分離;也表明編選家審美自覺性進一步增強;同時還表明唐代編選家接受女性詩什發(fā)展到一個更高的階段。
四《瑤池新詠》——選詩家以女性詩為全部審美對象
蔡省鳳集撰《瑤池新詠》一卷,乃唐人選編女性詩的一次突破。是集又名《瑤池新詠集》、《瑤池新集》、《瑤池集》,是集為現(xiàn)存可考唯一一部由唐人編纂專選女性詩什的詩總集?!缎绿茣肪砹稹端囄闹尽匪亩〔靠偧?、《崇文總目》卷一一總集類、《通志》卷七○《藝文略》第八詩總集類、宋尤袤《遂初堂書目》、《郡齋讀書志》卷二○總集類、《宋史》卷二○九《藝文志》八總集類、明胡應(yīng)麟《詩藪》雜編卷二均著錄是集,《新唐書·藝文志》、《祟文總目》皆錄為二卷,題蔡省鳳集撰,徐俊《瑤池新詠集·前記》據(jù)俄藏敦煌寫本考訂蔡省鳳曾官著作郎,其生活年代在晚唐五代之際,如此,《玉臺新詠》成集年代和《又玄集》大致相近。
是集編選內(nèi)容,《新唐志》注曰:“集婦人詩?!薄锻ㄖ尽?、《詩藪》作三卷,《通志》卷七○《藝文略》第八詩總集類注曰:“唐蔡省風集唐婦人所作?!薄端沃尽穬沙?,一為一卷,一為二卷,皆題為蔡省鳳?!犊S讀書志》著錄為一卷,曰:“唐蔡省風集唐世能詩婦人李季蘭、程長文二十三人題詠一百十五首,各為小序,以冠其首,且總為序。其略云:‘世叔之婦,修史屬文?;矢χ薇е疑齐`,蘇氏雅于回紋,蘭英擅于宮掖,晉紀道蘊之辯,漢尚文姬之辭,況今文明之盛乎?”集今存殘卷,有徐俊先生整理本,擬收入傅璇琮主編《唐人選唐詩新編》,將由中華書局出版。是集殘存四位女詩人詩作二十三篇,其中李季蘭七首、元淳七首、張夫人八首、崔仲容一首。是四人均見于《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瑤池新詠》選詩起李季蘭,故蔡省鳳選詩可溯至大歷年間。
據(jù)《郡齋讀書志》及徐俊先生整理本觀是集,其編選內(nèi)容較為復雜,有以描寫女子內(nèi)心感情或愛情為主題者,如《春歸怨》、《寓興》、《寓言》等有詠嘆時事者,如《陷賊后寄故人》、《感興》等,有贈答詩如《閑居寄楊女冠》、《(拾得)韋夫人鈿子以詩卻贈》等,亦有送別詩如《送閻伯均》、《送□□(師妹)游天臺》等。其詩歌形式以近體詩為主,五、七言兼收。其編纂似采用時代兼小序的體例。
概括起來,蔡省鳳《瑤池新詠》有以下三個特征:第一,遴選對象僅限于女性,徐俊《(瑤池新詠集)前記》據(jù)集名以及敦煌本《瑤池新詠集》殘存四人身份介紹,考以《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推測是集與道教有某種關(guān)系。盡管目前尚難以推定《瑤池新詠集》是一部專門收錄女仙人詩的詩集,但其對研究唐代女冠的價值,是不能忽略的。第二,遴選的時間范圍限于中晚唐;第三,遴選的標準之一即編選對象藝術(shù)水平。由此可見,《瑤池新詠》對女陛詩歌的接受,雖然詳于晚季而略盛始,但其以女性詩為全部審美遴選對象,表明纂選家對待女性詩什態(tài)度又一次質(zhì)的飛躍。
五唐人編纂詩歌總集選錄女性詩什的心態(tài)
唐代編纂家編選女性詩之緣由比較復雜,如女性詩人的社會活動狀況、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女性詩人詩集的整理及傳播狀況等,均可能影響總集編纂者對女性詩文的接受。然而,就選詩心態(tài)而言,據(jù)諸選集序、其選錄狀況以及其評點等,可以窺測唐代總集編纂家編選女性詩什呈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性特點,現(xiàn)概括如下:
第一,對遴選對象藝術(shù)成就的肯定,旨在存錄符合遴選標準的詩什。如《中興間氣集》評李季蘭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蓋五言之佳境也”、“上比班姬則不足,下比韓英則有余”,可見其對李季蘭詩作評價之高。由此推測,高仲武選纂女性詩什之心態(tài),乃其對遴選對象在內(nèi)容、藝術(shù)等方面是否合乎“風雅”、“格律”標準的個性化審視。即高氏所選者,主要是因為其對纂選對象藝術(shù)成就的賞識。據(jù)《又玄集》所謂“清詞麗句”、《才調(diào)集》所謂“韻高”、“詞麗”等,亦可知韋莊、韋彀選女性詩什心態(tài),即纂選者對遴選對象藝術(shù)成就的肯定。如《才調(diào)集》因為強調(diào)遴選對象之成就,甚至走向偏頗,詩集誤錄崔鶯鶯等人詩,即可為側(cè)面例證。
第二,旨在體現(xiàn)其詩學觀。前引《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總敘》所謂總集“多由論定”的觀點,知總集編纂者總是預設(shè)某些編選標準,并據(jù)此標準選錄符合要求者。如《玉臺后集》尚“宮體”、采“艷詩”、“名登前集者,今并不錄”、“惟庾信、徐陵仕周、陳,即為異代,理不可遺”;《中興間氣集》選詩不拘朝野、不避謠俗,《又玄集》掇其“清詞麗句”、采“律者”、除“繁者”,《才調(diào)集》所謂“或閑窗展卷,或月榭行吟,韻高而桂魄爭光,詞麗而春色斗美。但貴自樂所好,豈敢垂諸后昆”、“采摭奧妙”;《瑤池新詠》所謂“晉紀道蘊之辨,漢尚文姬之辭”等。以此推測,凡符合選錄標準與詩學批評價值觀者,纂選家均收錄之。唐人選詩心態(tài)對選本的影響,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才調(diào)集提要》云:“谷生于五代文敝之際,故所選取法晚唐,以秾麗宏敞為宗,救粗疏淺弱之習,未為無見……”由此可見,唐代總集編纂家選詩觀、詩學觀與選詩心態(tài)之關(guān)系。
第三,著述過程中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心態(tài)?!队衽_后集》雖然以《玉臺新詠》續(xù)編者自居,然其謂“已載錄者,其不具錄”等,知是集編纂者之求新求變的心態(tài)。然其既為續(xù)編,在某種程度上采用前集既定的選詩觀,這自然合乎情理,故其選錄女性詩什應(yīng)當是李康成在選遴范圍上的繼承?!吨信d間氣集》受《河岳英靈集》影響,然高仲武提倡“朝野通取”,卻實為理論上的一次突破。實踐上,高氏選李季蘭詩,足以印證其確實比《河岳英靈集》選編范圍上要稍寬?!队中芬浴稑O玄集》續(xù)纂者自居,然其強調(diào)“更采其玄者”,除去纂選詩歌體裁、纂集卷目、編纂體例等,依其選女性詩32首,即可見韋莊追求新變的跡象?!恫耪{(diào)集》借鑒《又玄集》乃至抄錄“,但由此亦可以管窺韋轂對韋莊纂選效果的肯定,但其列女性詩為一卷,即在《又玄集》基礎(chǔ)上之進步。故唐編纂家在對待前人編纂成就時,其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心態(tài),亦是女性詩什被遴選的重要因素之一。
六唐代總集編纂者接受女性詩歌的歷程及其詩學意義
據(jù)上文所考,從《玉臺后集》到《瑤池新詠》,唐代詩文總集編纂者接受女性詩歌的發(fā)展線索是比較明晰的。概括起來,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自有唐建國之《玉臺后集》,女性詩人參與詩文活動,
見于典籍記載者較多。如《全唐詩》卷七九七錄武后宮人、開元官人、天寶宮人,《全唐詩》卷七九九錄楊容華、魏氏、喬氏、七歲女子、林氏等,《全唐詩》卷八oo錄柳氏、程洛賓、晁采,《全唐詩》卷八。一錄郎大家宋氏等。雖然無論從人數(shù)上,還是詩歌數(shù)量上,唐代女性詩人遠不能和唐代男性文士比肩,但其亦形成一定的影響。如前文引《唐音癸簽》卷二七謂“駱賓王、上官婉兒身既見法,仍詔撰其集傳后,命大臣作序,不泯其名。重詩人如此,詩道安得不昌”。由此可以想見唐代女性詩人創(chuàng)作成就及其影響。然而,唐代前期編纂的詩總集如《古今類序詩苑》、《續(xù)詩苑英華》、《續(xù)古今詩集》、《古今詩類聚》、《正聲集》、《搜玉集》、《國秀集》、《河岳英靈集》等均未纂選女性詩什,至《玉臺后集》,總集編纂家始將目光投向女性詩。不過,亦應(yīng)當看到,李康成選錄女性詩歌原因之一乃其對《玉臺新詠》選詩觀的繼承。故止于此際,唐總集編纂家關(guān)注女性詩什乃處于不完全自覺狀態(tài)。
高仲武選李季蘭詩,代表唐代總集編纂者開始有意識的關(guān)注女性詩歌。以高仲武《中興間氣集》為標志,可謂唐編纂家接受女性詩歌的第二階段,表明唐代詩總集編纂家詩學觀與選詩觀的進步。
《又玄集》、《才調(diào)集》選女性詩歌,僅以數(shù)量與其前選相比,已取得巨大的突破。但韋莊雜錄女陛詩歌與馬戴、雍陶、李涉、許渾、方干以及僧侶等,籠統(tǒng)置其于下卷,如前所論,此表明《又玄集》對女性詩人及其詩什的認識與評價并不甚高?!队中肪硎畬d浥栽姼?,很明顯,韋轂對女性詩歌的認識比《才調(diào)集》邁進一步。與二韋同期,蔡省鳳纂《瑤池新詠》,專錄女性詩什,表明總集編纂者對女性詩什心態(tài)的變化。這三部總集幾乎同時產(chǎn)生,表明總集編纂家對女性詩什較大程度的關(guān)注與認同,此際可謂唐編纂家接受女性詩歌的第三階段。
回顧唐總集編纂家接受女性作品之歷史,據(jù)現(xiàn)有資料,鮮見選錄女性文之總集,故唐際編纂家對女性詩的接受甚于女性文。這一方面是因為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另一方面,也可能取決于唐世纂選家的文學觀。僅以纂選女性詩歌觀之,唐人的接受過程漸變式的跨越整個有唐歷史,這不僅是唐選詩批評家接受女性詩歌的過程,由此也可以看出唐人對女性詩歌審美接受的漸變歷程。
唐人編纂詩歌總集存錄女性詩什,亦具有極大文獻價值?!队衽_后集》、《中興間氣集》、《又玄集》、《才調(diào)集》等選錄女性詩歌并保存女性詩人資料,是宋以后尤其是今人研究唐代女性詩人寶貴的資料。唐編纂家對女性詩人的認識評價,也是今人研究唐代女性詩人及其影響的重要文獻。徐俊《瑤池新詠集·前記》據(jù)集名以及敦煌本《瑤池新詠集》殘存身份說明,考以《又玄集》與《才調(diào)集》,推測四人中有三人與道教相關(guān),并認為:“僅就敦煌本殘存部分而言,對唐代女詩人尤其是女冠詩人的研究價值,卻是不能忽略的?!睋?jù)此亦可窺見唐人編纂選錄女性詩總集之價值。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中國古典文獻研究中心成陽師范學院
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