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蘭
內容提要十月革命后,在中國掀起了赴蘇學習、考察的熱潮,大批知識分子政治意識自覺的赴蘇旅行帶來的文化沖擊、知識轉變在現代中國文化的向蘇“遷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旅蘇游記不僅記錄了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認識蘇聯的心路歷程,而且為中國人了解蘇聯提供了重要的窗口,在蘇聯知識的傳播以及蘇聯聲望的樹立中起了重要作用。來自不同陣營、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個性的觀察家對于錯綜復雜的蘇聯做出了截然相反的描繪和評價,游記中的蘇聯也呈現出單一化、刻板化的兩極對立的形象:烏托邦化的光明蘇聯與現實的黑暗蘇聯并存、對峙。本文主要以20世紀30年代的旅蘇游記為對象,考察旅蘇者在蘇聯的旅行考察活動、政治傾向和對蘇態(tài)度及其對于書寫蘇聯的影響。
一旅蘇游記與蘇聯形象的建構
十月革命后,被稱為“赤俄”的蘇聯成為中國乃至世界各國關注的焦點。在中國出現了“以俄為師”、“到莫斯科去”的留蘇浪潮,大批知識分子赴蘇學習、游歷、考察。這種頗具規(guī)模的、有組織的、政治意識自覺的赴蘇旅行帶來的文化沖擊、知識轉變在現代中國文化的向蘇“遷移”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親歷者大量的政論文章、通信、演講、旅行游記與“五四”前后掀起的俄蘇文藝與思想的大規(guī)模譯介,成為中國獲得蘇俄知識的重要媒介。而游記作為一種結合紀實報道、傳記、散文和虛構各種形式的文學類型,其文學性和可讀性、通俗性使其在民間的傳播較政論文章更為廣泛,時間更為久遠。旅蘇游記記述了游記者個人的旅蘇體驗,他們在蘇聯的衣食住行,沿途的所見所聞,考察、游覽的地方和景點以及與其相遇、交往的各色人等,并以此反映蘇聯的政治制度、國家管理以及經濟建設和人民物質生活、精神風貌等等方面的狀況,“將抽象的理論轉化成了具體的事實”,為中國人了解、認識蘇聯提供了重要的窗口;并為中國的社會主義國家想象和期待提供了重要的話語資源。在這些游記中,蘇聯與英、美的政治制度及文化比較無處不在,因此,它們也為國人評價西歐及美國資本主義社會提供了參照系,因此,在中國現代化發(fā)展道路的選擇、政策的制定與推行中,起過不可忽略的輿論作用。另一方面,赴蘇游記記錄了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在處身蘇聯現實時所發(fā)生的文化沖擊與文化認同,同時也揭示了特定時期蘇聯知識的傳播與蘇聯聲望的樹立背后的文化政治機制。
在各種文學類型中,旅外游記最典型地體現了不同國家之間、人民之間的想象性的相互看法和相互闡釋,對國際關系和國際文學關系的研究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正如法國學者基亞所說,可以從旅行游記中看到“在個人和集體意識中,那些主要的民族神話是怎樣被制作出來,又是怎么生存的”,“一個民族的聲望是如何樹立又是如何被摧毀的”。
綜觀中國近代以及民國時期的旅外游記,可以看到,中國游記者對他們所考察的異國的描繪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地理地貌——包括一個國家的地理位置、地形外貌、氣候特征及自然風光。其次是城市景觀,在游記中,城市,尤其是大都會被看作國家形象的主要體現者,因此,也是游記者主要的凝視、體驗對象和描繪對象,包括建筑、公共空間、大街及其行人的服飾、表隋,體現一個國家歷史文化的名勝古跡;現代化的象征實體、社會政治制度的表征(諸如海關、監(jiān)獄、議會或國會、醫(yī)院等等)。第三、反映一個國家文明特質的倫理道德、風土人情、從行為舉止中所見的國民素質,反映人民生活狀況的衣食住行。第四,對具有限定性和隨意性的東道主代表的描繪。這些被提煉出來的“局部”“現實”并非社會的全貌,但卻不可避免地被推廣來代表整個國家和國民。游記者對這些“局部”“現實”的文化評價往往無法擺脫自己有限的經驗和某些先入為主的“定型觀念”。
毋庸質疑,現代時期的中國旅蘇游記向中國人描繪了蘇聯的社會文化現實,但這種現實是經過游記作者的眼光這一“過濾器”進人中國人的視野的。游記作者的政治傾向、社會身份,價值觀念、個人性格,在目的國旅居、參觀的時間長短、考察訪問的途徑,消息來源的渠道、行蹤線路圖、考察對象、旅游景點的選擇、作為一個旅居者在異文化中的生活體驗——衣食住行的滿意度,中國本土社會、文化意識形態(tài)范式以及東道主國家自身對外來者的旅行及書寫的控制與操縱等等,都影響著游記作者對目的國的觀感和評價以及最終的寫作。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所有有關蘇聯的觀察和表述在寬泛的意義上說都是“帶有身份的政治性表述”??v觀近代以來的旅俄、旅蘇游記,可以看到,作為中國毗鄰的俄蘇之進入中國視野,并被觀察、游歷和言說,一直與兩國的外交和中國本土的社會、政治需要聯系在一起,與疆土糾葛、僑民問題、貿易政策、軍事沖突、政治變革密切相關。從中國第一部旅俄游記圖理琛的《異域錄》(1715),到晚清出使大臣志剛的《初使泰西記》(1868-1870)、曾紀澤的《使西日記》(1878-1886),20世紀20年代瞿秋白的《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李仲武的《游俄國見聞實錄》,俞頌華的《游俄紀實》,無政府主義者抱樸的《赤俄游記》,徐志摩的《歐游漫錄——西伯利亞游記》,30年代胡愈之的《莫斯科印象記》、林克多的《蘇聯見聞錄》、王月波的《蘇聯五年計劃成功史》、蔡運辰的《旅俄日記》及《俄京旅話》、曹谷冰的《蘇俄視察記》、戈公振的《從東北到蘇聯》、韜奮的《萍蹤寄語》(二集),直到40年代郭沫若的《蘇聯紀行》、茅盾的《蘇聯見聞錄》等等,都主要是對這個國家的政治社會考察記錄,在游記者的跨文化旅行活動中,政治旅游、社會考察占主導地位,輔之文化旅游,他們“凝視”異國的眼光除個別以旅行者個人自我的目光對自然地理、名勝古跡進行“人文、詩學的考察”外,大多是以“國家的”、政治的、有時甚至是“學生的”眼光觀察蘇聯。如果說,在晚清的旅俄游記中,對俄羅斯地理位置、自然風光,氣候特色、植被物產、領土管轄、關口要塞、城市重鎮(zhèn)、政治制度、民情風俗的描繪展現了俄羅斯幅員遼闊、人煙稀少、氣候嚴寒、物產豐富、林木繁茂、人民淳樸、生活艱苦、政治黑暗、刑法嚴酷的圖景,那么,在現代時期的旅蘇游記中,領土、疆域意識退居其次,新的政治制度、經濟政策、現代化的象征實體及社會政治制度之表征的政治機構占居主導地位。
據賈鴻雁不完全的游記文獻整理,民國時期出版的旅外游記共226部,其中歐美合集18部,美洲游記15部,歐洲游記83部,除歐洲各國游記總集43部外,歐洲國別游記40部中蘇聯游記占17部,英國11部,其他各國共計15部。由此可見,蘇聯是當時知識分子重點考察、游歷并書寫的國家。有關蘇聯的游記、雜感、書信首先發(fā)表于各大報刊,如《晨報》、《生活》周刊,《大公報》及《宇宙風》等等。大部分單行本在幾年間不斷再版。但是,與此大量的游記作品不相匹配的是對于蘇聯描繪的刻板化。對于這個世界上版圖最大、民族構成最為多元、政制最為特殊的國家,中國觀察者的評價和描繪并非眾聲狂歡而是兩重聲音并置。來自不同陣營、不同層次、不同文化背景和
不同個性的蘇聯觀察家從各自的政治傾向、思想觀念出發(fā),對錯綜復雜的蘇聯做出了具有強烈政治傾向性和情感傾向性,彼此又是截然相反的觀察和評價。蘇聯形象呈現出兩極對立的特點:理論與幻想中的蘇聯與現實的蘇聯相沖突,光明的、“天堂般”的烏托邦蘇聯與黑暗的、恐怖的,有時甚至是“地獄”般的蘇聯相對峙。
二“烏托邦”蘇聯形象的樹立
從旅蘇游記來看,30年代可以說是蘇聯烏托邦形象在中國確立的重要時期。如果說,20年代的瞿秋白、俞頌華、抱樸及徐志摩等人的旅蘇游記更多地表現了蘇聯建國初期的陰暗面,觸目驚心地揭示了蘇聯在經濟政策、國家管理中的嚴重問題及其給人民生活帶來的困苦,特別反映了中國知識分子對于十月革命后思想、藝術處境的關心,表現了知識分子的個人理想和已經接受的理論體系與現實蘇聯的巨大反差。那么,隨著30年代蘇聯五年計劃的實施,經濟的迅速發(fā)展,西歐遭受經濟危機的侵襲,蘇聯對于外來人口的嚴格控制以及入境旅行考察的高度機構化和組織化,中國的旅蘇考察者隊伍構成的相對官方化和單一化,蘇聯的問題被經濟建設的成就所遮蔽,訪蘇游記從總體上來說表現出與20年代截然不同的風格,表現蘇聯光明面的游記占據壓倒優(yōu)勢。在大量莫爾式的“烏托邦”游記中,蘇聯被描繪為制度先進、經濟騰飛、勞工神圣、一切為民、沒有特權、一切平等、福利制度健全、人民幸福、言論自由、重視文化的新型國家。
任何一種國家形象的樹立都是集體的而非個人的行為使然。30年代“烏托邦”蘇聯形象在中國的樹立和傳播也同樣是一種群體性行為。從30年代的胡愈之、戈公振、戈寶權、鄒韜奮直到40年代的茅盾、郭沫若之間,可以連出一條清晰的線索。他們共同的政治傾向、共同的期待與想象、相似的考察線路圖和經典的參觀景點以及千篇一律的旅行寫作風格,可以說反映了一個時代中國左翼知識分子的集體想象。這些烏托邦蘇聯的書寫者大多在20年代有限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和列寧學說,傾向于社會主義革命,把十月革命看作這些理論的實踐,一戰(zhàn)所暴露的西歐文化危機及30年代的經濟危機使他們更加堅定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和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信仰”。因此,這些先入為主的親蘇者贊賞蘇聯的政治制度和經濟政策,對蘇聯顛倒崇拜,視為拯救國家、改造社會問題的良藥。當他們真正踏上蘇聯的國土面對現實中的蘇聯時,因為時間的短暫、語言的障礙、交通的困難、東道主對旅游活動的精心安排以及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蘇聯旅行社以及外交文化協會等機構的無形“操縱”等等,都實際上限制了他們對蘇聯社會生活做全面客觀的了解,即使是感受到了問題的存在,他們的理論觀念、他們的樂觀主義也使他們更傾向于對存在的陰暗面予以同情理解,把它們看作舊社會的遺留,或者是新生兒誕生時的陣痛,與蘇聯現行的制度、政策無關。
1930年底,傾向革命的世界語工作者胡愈之結束了流亡法國三年的生活。因為經濟危機中的法國失業(yè)率大增,生活費用猛增,胡愈之靠稿費無法維持在巴黎的生活而歸國。1931年1月,他途徑莫斯科,按規(guī)定只準滯留24小時,但對蘇聯心儀已久的胡愈之在蘇聯世界語工作者R女同志的幫助下獲準停留7天。在R同志的幫助和導游下,他游覽了莫斯科,參觀了紅場、克里姆林宮、列寧墓等慣常的游覽景點;參加了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兩城的旅館業(yè)勞動者競賽,在主席團就坐,在會后參加了勞動者的宴會和舞會;參觀了反映蘇聯經濟建設成就的工廠和谷麥托拉斯、食堂、托兒所、莫斯科大學和模范小學等等。這些就是胡愈之認識蘇聯的直接來源和根據。在《莫斯科印象記》中,作者根據他訪問的一位諷刺畫家的話對于蘇聯的現狀做了界定:“革命的最艱困的時期已成過去的惡夢了”,“我們過著生平最美滿的日子,而且是過最合理的、公平的生活?,F在我們已沒有阮慮?!薄拔覀兯玫降木竦目鞓?,足以抵償物質困難而有余”。由于是過境中的臨時訪問,胡愈之親身體驗了蘇聯的“住宅荒”。他為尋找住處奔波了一天,直到半夜才在R同志的幫助下在“無產者旅行社”得到一個床位,一間屋子住了近20人,且男女混居。盡管語言不通,但胡愈之在這里受到特別的歡迎和照顧。他從這些人感受到的是:“大家都象一家人,過的全是天真的樸素的自由的生活。我在這一星期的生活中,第一次感到團體生活的樂趣。在這里大家的生活是齊一的,同一樣的睡覺,同—樣的吃飯,全沒有貧富高下的分別。各人都顯出十二分的滿足和愉悅。各人都覺得別人的生活和我一樣,因此計較心和羨慕心完全消失了,大家就同自家兄弟一般。這種集體生活的快樂是居住在巴黎、柏林大旅館內的闊客所夢想不到的?!睆乃佑|的有限的人群身上得出的結論被推廣來代表蘇聯人民并提升到理論的高度:“十月革命已產生了許多奇跡:而就我所見,最大的奇跡是人性的發(fā)現。在莫斯科使我最驚奇的,是我所遇見的許多成人,都是大孩子:天真、友愛、活潑、勇敢。”他把這看作廢除“以奴隸制度為目的的掠奪制度”的必然結果:“掠奪制度一旦廢除以后,有手有腦的人,不必再為生活而憂慮;人不必依靠別人或向別人乞求而生存?!焙绨萏K聯的是私有制的廢除,國家對經濟建設及分配的絕對控制以及大規(guī)模的集體經濟和物質生活的平均化及集團化、整齊化的人民生活。
盡管胡愈之深知蘇聯國土廣大而自己在蘇的時間短暫,參觀經驗淺薄,多屬道聽途說,但他還是寫下了這本《莫斯科印象記》。他在“序”中說:“為了表示我的驚奇與愧怍,并為了酬答莫斯科的朋友們的禮讓與善意,我才寫了這本小書。”然而正是這部懷著感恩心情和濃厚的理想化色彩的“小書”的“印象記”卻被后世看作“系統(tǒng)地介紹社會主義蘇聯政治、經濟和人民生活狀況的著作”,“在社會上激起強烈反響”,“轟動了知識界,開拓了一代人的視野,在他們的心靈處播下了向往社會主義的種子?!碑斈晔状卧凇渡鐣c教育》雜志連載就使雜志銷量大增。1931年由新生命書店出單行本,在一年多時間再版五次,后來被國民黨政府所禁,但在香港、南洋又翻印出版,其暢銷程度可想而知。正如戈寶權所說:“但凡是在三十年代讀過《莫斯科印象記》這本書的人,都從它得到了深刻的印象,在思想上受到了不少啟示?!?935年當戈寶權自己作為《大公報》、《新生》周刊和《申報》周刊的特約通訊員前往蘇聯時,書包里就帶著這本游記。他當時就住在規(guī)定外國人居住的四大旅店之一的“大飯店”(1945年郭沫若訪蘇時也住在這里),“就按《莫斯科印象記》這本書,一一尋訪舊跡。”“多少年來我始終珍藏著這本書,因為是它使我最初認識了蘇聯這個‘普羅之國的?!备陮殭嘣谔K聯生活了三年,自己也寫了大量的傾向相似的蘇聯通訊報道。1932年,胡愈之主編《東方雜志》,大力介紹蘇聯建設的成就,并以“新年的夢想”為題征文,現代文學史上的許多作家應征,他們的夢大多是關于中國未來的。鄒韜奮夢想中的未來中國就是胡愈之所描繪的那樣一個一切集中、平均的“共勞共享”、消滅了剝削和特權的平等社會。
1933年韜奮流亡海外,考察了法、德、英、美等國,在他的游記中,他最敏感也是記述最多的,是貧富懸殊,華麗背后的黑暗,“紙上的自由與民主”,工人的失業(yè)、貧民窟的骯臟、女子的賣淫、老人的孤獨……。這使他確信資本主義正行進在通向滅亡的道路上。當他于1934年7月9日訪問蘇聯時,他處處看到、聽到也是他最敏感的,都是與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相反的景象。在他看來,蘇聯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一切為了人民的國家,它的制度是最合理,最充滿生機的,它的人民是快樂幸福的,正在建設中的莫斯科宏偉壯觀,建造中的道路、房屋、公園、馬路都是為勞動者而建造的,而西歐各國的好馬路只見于布爾喬亞所居住來往的區(qū)域。莫斯科沒有失業(yè)工人,沒有貧民窟做點綴。他經過《真理報》館時看到報館的工人兩三百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歌到運動場去;休息日,莫斯科大學的學生列隊到野外去郊游,他被他們嘹亮的歌聲所感動。他由此得出結論:蘇聯人民精神振作,幸福愉快,這是別的國家的貧民窟的人無法想象的,他贊揚這種“集團娛樂——群的娛樂”。與30、40年代的許多游歷者相同,韜奮也參觀了莫斯科文化公園及兒童村,看到宏偉的建筑、花草樹木,陽光充足、空氣清新的大玻璃宮,兒童戲院、大食堂,戴著自帽的護士對孩子的細心照顧,他感到這些孩子“看上去簡直好象圖畫上所繪的‘樂園中的無數的‘安琪兒!”在他看來,“這樣細嫩的健美的安琪兒在西歐的貴族和布爾喬亞的家庭里是常見的,所不同的是,這里他們來自平民的家庭。”1933--1935年,戈公振隨顏惠慶大使出訪蘇聯。他參觀了莫斯科和彼得格勒的各種博物館、展覽館,在大戲院觀看過不少戲劇演出。參觀了各地新建的工業(yè)城。在《從東北到蘇聯》中,戈公振介紹了蘇聯的第七次大選、描繪了列寧逝世十周年紀念、兩個大的閱兵儀式的宏大場面、對于他所參觀的“堿城”、“鐵城”、“油城”、“電城”、“谷城”、“社會城”的規(guī)模、現代化設備、產量以及管理制度、福利措施等等都做了特別詳細的介紹,可以看出他對于蘇聯第二個五年計劃以及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巨大規(guī)模與成就的由衷贊嘆。通過這些有限的接觸,他感到這是一個“苦盡甘來的蘇聯”,它已經“由自私自利的社會走向大同世界了。”這個國家,“人人有工作,無不生產的人和剝削階級的存在”“人人無私產,地位平等,沒有階級的差別”。只要做工就不愁衣食住,生病有免費的療養(yǎng)院,殘廢衰老有社會保險,可以安心職業(yè),無須外騖和憂慮未來。子女教育有幼稚園和公共食堂,免除了家庭的煩惱,工會保護工人的利益,消除了勞資糾紛。工人有言論自由,每一個工廠都有手寫的壁報,農場和工廠有自己印刷的報紙。人民有游行的自由,在一年一度的五一節(jié)大慶祝和體育大檢閱的節(jié)日里,蘇聯境內,舉國歡慶,莫斯科、彼得格勒全城裝飾一新,到處懸掛著標語、圖畫和列寧、斯大林的相片。這也是一個消滅了官僚特權的社會。做人民表率的黨員“只是為大眾謀幸?!?,“比旁人拿得少,事比旁人做得多”。戈公振不僅贊揚集體經濟和平均化的集團生活,而且肯定國家對于文學藝術的組織和管理,在他看來,文學家藝術家走向工農大眾、文學藝術表現時代精神和社會主義建設成就是必然的使命。
30年代的這些“親蘇者”、“蘇聯迷”們大都帶著先入為主的理論和理想去觀察蘇聯并尋求證據以證明蘇聯道路的正確,與其說他們所看到的是蘇聯的優(yōu)越之處,毋寧說是他們自己的美好“愿望”,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而蘇聯也將最美好的那一面展示給他們。他們的旅游考察線路圖和考察重點基本是相似的,有時甚至是完全相同的。展示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成就和勞動人民生活的現代化大工廠及其有花園、草地的工人住宅區(qū)、醫(yī)院或療養(yǎng)院、大規(guī)模的集體食堂、咖啡館、浴室、工人技術學校、托兒所,工業(yè)管理機構;反映農業(yè)改革的集體農莊及總管理機關谷麥托拉斯;莫斯科大學和模范學校,犯人教養(yǎng)院(大多數人都參觀過改造罪犯的“布爾穴俘公社”)、妓女改良所;圖書館、博物館、報社及出版機構;拜謁列寧墓、游覽公園;參加閱兵典禮(如五一節(jié)體育大檢閱和軍隊大檢閱)、勞動競賽、出席大會、參加有限的集體活動。這些的確是經濟建設和政治改造的有形實體,是真實存在的,但又是虛假的,它們被抽象為一種社會化、政治化的文化符號,變成了“展覽與陳列”,遮蔽了現實生活的真實面貌。這些由東道主精心安排和選擇的經典性的景點,作為當時蘇聯社會現實的敘述符號,卻被對此缺乏清醒意識和批判眼光的中國觀察者們當作蘇聯社會生活的現實和全貌。游記作者被接待者無微不至的關懷所感動,為蘇聯經濟建設的成就和拜訪者、解說者、導游所提供的解說和數據所震撼,幾乎喪失了判斷力。這些有限的、被精心選擇出來的政治化、社會化的實體“符號”,在千篇一律的游記中,作為烏托邦蘇聯形象構成的主要元素,被注入了浪漫主義的、理想化的詮釋?!盀跬邪睢钡奶K聯成為20世紀30-50年代中國人想象蘇聯、表述蘇聯的主導性話語形式。
三另一重聲音:光明背后的黑暗
然而,30年代并非只是“烏托邦話語”的獨白,在這種強音的背后,存在著另一重聲音,言說的是另一個蘇聯的故事。令20年代早期的理想主義者們迷惑、傷心,令自由派詩人恐懼的那些陰暗面在30年代“反蘇者”們的觀察中,依然觸目驚心地存在。蘇聯呈現出截然相反的面目:物資匱乏、分配制度不合理、人民生活困苦、新生的“紅色貴族”的特權、專制、官僚習氣、簡單粗暴的干部作風以及言論、思想的不自由和個性的喪失,幾乎成了蘇聯無法根治的痼疾。
1930年,南京政府全權代表、東北政務委員會委員莫德惠率中國代表團赴莫斯科就中東路問題進行會談,蔡運辰作為中國代表團秘書經歷了這場費時2年的談判過程。在《俄京旅話》中,他以知情者的身份講述了30年代蘇聯對外來人口及外匯市場的嚴格控制,知識階級,“除奉政府命令考察、含有公事性質外,私人前往,例予拒絕”。出入境的時間及所帶物品的數量和價值也都有嚴格限制,入境檢查極嚴,超過數量一律沒收。人境不許攜帶蘇聯通用紙盧布,必須到指定銀行兌換外匯,私兌有罪,居住也限定在專門接待外國人的有數幾家旅館。這種種限制給外來者在蘇的生活帶來的麻煩在曹谷冰的游記中也可見一斑:為吸收外國貨幣:“任何外國人往俄國去,不許攜帶盧布,如或貪圖便宜,在入境以前,兌些盧布隨身帶去,也必被俄國稅關檢查沒收,絕無僥幸。而且外國人到了俄國,有許多東西,只能到托爾格新購買(專為外國人開設的商號),只收美金,不收盧布”。旅館也按美金計算,兌換必須到指定銀行,購買時出示兌換憑據,否則不能購買貨物,“所以外國人在俄國的生活,不但極貴,而且非常麻煩?!痹凇抖砭┞迷挕分?,蔡運辰主要通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手,描繪了蘇聯人民極其艱苦的生括。在國家絕對的經濟生產、物資分配的控制下,在“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口號下,無業(yè)者排除于被分配者之外,生活寥落,任其自生自滅,“不
待驅逐而自無”。人民中之有職業(yè)者憑政府發(fā)放的供應冊購買衣食住行種種應用物品,“購時擁擠異常,排班鵠立往往達數十人,依次購買,而立于最后者非數小時不能如愿。某俄女言,曾擬購雙履,立肆外三日而不得。”“面包一物,需用最切,購買極難,……每見面包店前,魚貫而立者有時達數十步,輒有天下無如吃飯難之嘆?!薄胺蛎咳顺科?,不暇他顧,而先汲汲皇皇,冒風雨寒暑,赴市鵠立,以購其數百格蘭姆之面包,此真我國所謂無隔宿之糧者。”蘇聯人民每日為飲食擔憂,精神自由更無從談起,不同意見者受到嚴加制裁,維男女關系——結婚、離婚、同居——非常自由。“蘇聯人民飲食如彼其簡單,工作如彼其強制,如再不解除男女之防,則人民更無有生之樂,失之于彼者得之于此。試觀春秋佳日(夏日尤勝),林下水邊,雙雙情侶,幕天席地,為所欲為。”作者對于蘇聯的政治和經濟政策的不合理以及思想管制的嚴酷和道德風尚惡化的批判態(tài)度不言而喻。1931年,曹谷冰以天津《大公報》特派員身份訪問蘇聯兩個月,其《蘇俄視察記》記述了他對莫斯科、列寧格勒、高加索的梯比利斯及黑海港口敖德薩等地的考察,他對蘇聯的工業(yè)建設以及農業(yè)改革的巨大成就,大規(guī)模工廠和食堂的優(yōu)良設備:工人之間的互助精神以及保險、休假制度予以充分肯定;但另一方面他也批判了蘇聯對“大規(guī)?!焙汀皵祿钡淖非?,在他看來,趕超英美、城市里正在新建的馬路、巨大的工程、富麗堂皇的戲院,“花三四百萬盧布修一個公園,什么都是大規(guī)模的,……一切事情都脫不了夸大狂?!鄙虡I(yè)、服務業(yè)公有制后存在著管理不善、服務怠慢、互相推諉的弊病。生產計劃不顧實際完全根據數字制定,政府但求急速建設,增加產量,而不計品質之優(yōu)劣。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工業(yè)建設“對于人民要求過奢,幾為人民精神體力所不能忍”。人民吃得少、穿得壞,懷疑者、畏縮者還要受到嚴厲處分。在他看來:蘇俄人民并沒有得到人們所謳歌的那種解放和自由,“蘇俄這個名稱是不能把‘自由二字連在一起的?!?/p>
我們可以說,“反蘇者”的表述與評價必然免不了其“政治身份”的局限。那么,同一歷史時期外國的“親蘇者”對蘇聯問題的暴露或許可以提供另一種參照。30年代中期,法國作家紀德和羅曼·羅蘭作為蘇聯的朋友應邀訪問蘇聯。蘇聯官方對他們的待遇遠遠超乎中國的考察者。他們在與中國考察家們相似的時間、相似的背景下參觀了蘇聯官方向他們展示的相似的甚至是更完美的圖景。但是,對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相似的所見所聞,紀德和羅曼·羅蘭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正是從對他們的特別優(yōu)待、每日豐盛的宴會,從有意展現給他們的特意制作出來的表演中,他們傷心地痛感到這是一個弄虛作假的、形式主義嚴重的、特權橫行的、沒有自由、消滅獨立思想、喪失個性的社會。被中國考察家們贊賞的莫斯科新建筑,在他們眼里變得粗俗平庸,大街上看上去精力充沛、衣著一律的人群,沒有一點雅致的跡象,缺乏個性,顯示了平均化的惡果。在中國游記者看來表現人民集體生活、精神風貌的群眾大游行、盛大的體育節(jié)慶,紀德和羅曼·羅蘭從中看到的卻是蘇聯政府強有力的組織效力和人民的狂熱。萬人大會到處高舉著的斯大林相片,頌揚斯大林的贊歌,向斯大林致敬的歌舞,使羅曼·羅蘭聯想到的是《羅馬狂歡節(jié)》:“有時產生一種印象,似乎隊列行進的是抬著愷撒及其尉官們的畫像的古羅馬軍團士兵。這時,行進的人群看上去就像凱旋而歸的羅馬人隊伍——行進的是拿著戰(zhàn)利品的軍隊”。而斯大林則“象羅馬皇帝一樣花了6個小時欣賞自己的封神儀式”。
正如紀德在《訪蘇聯歸來》中所說:在蘇聯有很好的地方也有最差勁的地方,“最不好的負面效應伴隨著最好的正面效應;幾乎可以說負面效應是正面效應的結果。往往一片光明突然會一片混亂,變成一片黑暗。”對于贊賞蘇聯、熱愛蘇聯的紀德來說,蘇聯是“一個榜樣,一個向導,我們所敢于夢想的,為之我們敢于追求的在那里發(fā)生了。烏托邦的理想在它的土地上變成了現實,它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使我們有所追求的內心歡欣鼓舞?!痹谔K聯,他感受到了人民的熱情、兄弟般的友誼,看到了青年和孩子們健康快樂的精神風貌,到處是熱情洋溢的歡樂景象,文化宮的工人們在跳舞、游戲、運動、在舉行普希金的詩歌朗誦會,參觀的模范工廠、農場、學校,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顯得井井有條。他為這一切所傾倒,也準備回去讓所有的人傾倒。可是,他對這些“風景”失去了興趣,他越來越懷疑真正的人的處境被“關閉”了起來。在蘇聯,他最關心的是“人”的問題,是“人們怎樣改造人”的問題。當他從人而不是從“風景”、“從蘇聯領導人的言行”看蘇聯時,光明的蘇聯的景象便被涂上了濃厚的暗影。被展現的模范學校背后是大量的孩子失學和無家可歸的兒童流浪街頭,農村小學教師低微得令人難以相信的工資被拖欠,大量的課本和練習本因為質量低劣不得不廢棄;人們贊揚出色的模范幼兒園,但實際上八分之七的孩子無法入托;他被告之蘇聯的學校教育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模范少先營的孩子們說的話都是別人教他們背出來的,青年也是一樣的思想、一樣的言行。從幼稚時代就開始對人們進行的思想的改造,結果是人民思想上的懶惰。把一切都看作天經地義,大家想的說的都一樣,“每次和一個俄國人談話就等于和所有人談話一樣?!边@種思想的千篇一律是教育、宣傳的結果,更是物質平均化、社會平均化的結果,每個人的需要是一樣的,吃一樣的食物,穿一樣的衣服,夏天的幾個月里幾乎人人都穿白色衣服,人人都—個模樣。在工廠里,相同的工人住宅內部是千篇—律的房子和家具、墻上懸掛著的是同一張斯大林的相片,沒有任何個人的東西,家只是睡覺的窩,他們的生活興趣在公共聚會場所,眾人的幸福代替了個人的、個性化的生活。隨大流成為流行的價值觀,藝術喪失了個性,藝術家喪失了發(fā)出呼聲的動力,只有屈就某項導向的內容才是有意義的?!耙徊孔髌凡还芩嗝疵?,只要不緊跟路線,就會遭到羞辱。美被看作是一種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對藝術家、作家的要求就是聽話”。人們熱情贊揚蘇俄已是一個消滅了階級和特權的人人平等的社會,可是,普通工人的工資與高級負責人、官員、專家、教授、藝術家的工資之差高達幾十倍,從最低的50盧布到2-3,萬盧布。新生的貴族在產生,懶散墮落、貪圖享受、不顧他人的“資產階級的本能”依然存在。人民幸福只是表面上的,存在于背后的是更廣大的掙扎在貧困線上的悲傷的人民。發(fā)現兩種蘇聯的并存,對于“親蘇者”紀德而言,無疑是痛苦的。但是,說出事實真相則是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向他發(fā)出的呼喊。正如紀德所言:批評蘇聯也許不合適宜,但存在著“比自己,比蘇聯更重要的事性:那就是人類,人類的命運,人類的文化”。因此,“必須分析總結俄國革命的經驗,必要的話還要批評,這也是列寧本人對其他國家共產黨人的要求。”1937年刊發(fā)多篇著名作家蘇聯見聞錄的《宇宙風》連載了戴望舒翻譯的《訪蘇聯歸來》,1937、1938年上海東亞圖書館出版了鄭超麟翻譯的《訪蘇聯歸來》和《(訪蘇聯歸來)之補充》,引起極大反響。但是,50年代,隨著蘇聯“烏托邦”話語一統(tǒng)中國,《訪蘇聯歸來》連同紀德一起被打入“另冊”。所有有關蘇聯的“另一重聲音”遭到壓抑,其結果是對蘇聯的錯誤和問題的遮蔽、重演甚至照搬,為此,中國人所付出的代價已經被歷史的經驗所證實。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王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