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不宜隨便被打包

吳稼祥

從美化本民族，到美化本民族中的年輕人和軍人；從妖魔化西方，到妖魔化本民族精英，表明從上世紀90年代集結到《中國可以說不》那根樹樁上的中國民族主義者們，已經(jīng)演變成民粹主義者。

都說當代社會其實就是包裝社會。

一只臭雞蛋，如果包裝得好，也能賣個好價錢。樊綱說美國的次貸信用產(chǎn)品就像爛蘋果，每衍生一次，就被包裝一次，先是錫箔，接著是銀箔，最后是金箔，價格越賣越高，爛蘋果還是那個爛蘋果。不過，到了賣不出去的時候，餡兒就露出來了。那餡兒，就叫“次貸危機”。這都是美國華爾街那幫金融包裝高手們干的。

當下，中國也出了一批包裝高手，不過，被他們打包的，不是證券，而是人群。這批高手，就是《中國不高興》一書的5位作者，那本書就是一疊五顏六色的包裝紙。他們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把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人們當作一塊大豆腐，隨意切割，漫不經(jīng)心地包裝，然后貼上各種標簽：“火炬一代”，“四月青年”，“民間”，“年輕人”，“英雄集團”，“中國人”，“中華民族”，“政治、知識和經(jīng)濟精英”，“人民”，“政府、資本和百姓”……名目繁多，難以一一枚舉。

不過，這些“豆腐”被包裝起來，并不都是要進拍賣行，有的準備被他們賣，有的則為了被他們臭。在包裝者看來，最臭的豆腐，就是政治、經(jīng)濟和知識精英，臭得連狗屎都不如。請看才華橫溢的劇作家黃紀蘇口吐蓮花的布道詞：“精英階層日漸腐朽，勢不可擋的腐朽。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一個金錢，一個官位，把精英捆得跟大閘蟹似的?！?/p>

最香的豆腐是什么人呢？當然是“年輕人”，“火炬一代”，“四月青年”，而且人像豆苗一樣，越年輕越嫩就越香，當然也最適合被在火鍋里涮。最年輕的當然是80后?！绊樝蛎褡逯髁x者”（因為他反所謂逆向種族主義）王小東說，“今天80后比老幾代人愛國得多?！趷蹏鴨栴}上，在民族凝聚力問題上，80后比70后強，70后比60后強，60后比50后、40后強，體現(xiàn)了一個單調上升規(guī)律。”此外，最受王小東推崇的，就是“英雄集團”，這個集團顯然不是政治、經(jīng)濟和知識精英，而是軍事精英，王小東對此說得很清楚：“現(xiàn)在只有一些軍事迷還具有這樣的視野，但軍事迷不屬于精英階層?！?/p>

從美化本民族，到美化本民族中的年輕人和軍人；從妖魔化西方，到妖魔化本民族精英，表明從上世紀90年代集結到《中國可以說不》那根樹樁上的中國民族主義者們，已經(jīng)演變成民粹主義者。這些人知道，民族主義在中國這樣的超大型國家里顯然缺乏可操作性，要把一種思想變成一組行動，或者一系列運動，必須讓概念有個抓手。

正是出于這種考慮，當代世界各國各地區(qū)的民族主義思潮都傾向于把民粹主義作為自己的工具。民粹化的民族主義，就是把“民族”當作一個竹筍進一步剝離，先剝掉的就是敵人，首先是西方，然后是政治經(jīng)濟知識精英，最后剩下的“筍心”， 就是英國學者保羅·塔格特說的民粹主義者想象的“心臟地帶”（heartland），就是80后，就是穿軍裝的英雄集團。處于心臟地帶的這部分人群，道德高尚而又團結一致，特別容易行動起來，“高尚一把”。怎么行動？或大或小范圍地“凝聚”。關于這一點，還是王小東說得清楚：

“國家不行還有民間（當然是80后的民間——本文作者注），民間可以大范圍凝聚，也可以小范圍凝聚。我曾經(jīng)說過，即使到了明代，中國海盜還是很了不起的，很少的幾個人就能夠在國外橫行。中國要這種精神，即使精英所組織的國家框架出了問題，我們也還能凝聚得起來。能大規(guī)模凝聚就大規(guī)模凝聚，大規(guī)模凝聚的條件不具備，小規(guī)模凝聚也可以?！?/p>

2008年北京奧運火炬?zhèn)鬟f遇到杯葛，以80后為主體的年輕人大規(guī)?！澳邸绷艘话?，讓《中國不高興》的作者們很是高興，于是，被他們親切地稱為“火炬一代”，“四月青年”，成了他們的心肝寶貝。為什么他們這么可愛，據(jù)說，他們腦子里有中國“天命所歸”的信念，心中有中國要做世界老大的“大目標”，血管里流著尚武精神，還有準備打仗的英雄氣概，懂得在資源短缺條件下“持劍經(jīng)商”的必要性，等等。

對這種具有軍事色彩的民粹化民族主義要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并不容易，從我的政治學老本行來看，這種民族主義與別的民族主義一樣，都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在蘇東解體后在中國流行，是想成為舊意識形態(tài)的代用品。按照英國思想家埃里·凱杜里（E.Kedourie）的見解，近代以來，世界流行兩種政治，一種是意識形態(tài)政治，民族主義政治是其中一種；另一種是憲政政治。他說，“意識形態(tài)政治關注在社會和國家中建立一種局面，以致每個人，正如他們在舊式小說中所云，從此將永遠幸福生活?！蓖跣|給我們描繪的幸福生活是什么呢？中國在這個世界上除暴安良，管理比現(xiàn)在中國所具有的更大更多的資源，給世界人民帶來福祉?！拔覀円I導這個世界，西方人要排第二，”他說。要描繪這幅公正、美好和幸福的幻象，他和他的同志們可能需要一塊比當前中國更干凈的畫布。

憲政政治并不習慣做夢。它關注的是在社會和國家中建立一種結構，讓所有的權力在干好事時相互促進，在干壞事時相互制衡，它保障每個公民追求幸福的權利，而不是讓他們分享相同的集體興奮。如果說憲政政治有什么目標，那個目標應該是讓社會免于侵略，通過公正的立法和管理，調節(jié)各種集團之間的分歧和沖突，并將法律置于無論何等重要和強大的局部利益之上，并讓全體公民有程序地分享國家權力。

說到這里，可能有人會質疑，憲政政治包含的民主，《中國不高興》作者們也不反對呀，黃紀蘇和王小東還很贊成呢。黃紀蘇說，“我們對民主既沒有必要紅著眼睛圈迷信它，也沒必要閉著眼睛否認它，而應該存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持一種為中華民族整體利益著想的立場?！泵裰魇且患馓祝锩娲┑囊路刹灰粯?。其實，民主也有意識形態(tài)民主和憲政民主之分。意識形態(tài)民主是一種整體民主，或者說是把公民打包成各種各樣群體的民主，實行這種民主必然伴隨著集體行動，它要么很難實行，要么導致領袖個人集權，要么釀造動亂。這種民主在過去的德國實行過，在今天的某些拉美國家和中東國家還在實行，似乎并沒有為人民幸福、經(jīng)濟繁榮和良好政府開出保證書。

憲政民主以公民個人為行為主體，它的實現(xiàn)是多數(shù)人自由選擇的結果，而不是某個或某些人代表中華民族對整體利益作出判斷的結果?？客跣|和黃紀蘇來替我們判斷行嗎？當然不行，昨天要的民主，到今天可能就要不得了。王小東說他一直不后悔主張民主，但是，他現(xiàn)在擔心，目前這個環(huán)境，還能不能給中國一個實現(xiàn)民主的機會。他問道：“為了應付生存危機，民主是最好的解決手段嗎？”他的言下之意，當下的危機正在壓倒民主。幸好被壓倒的，也許只是他自己的感覺，而不是中國每個公民的真實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