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淇
每年冬天,我都要到澳門小住兩個月,因為南粵亞熱帶地區(qū)其實沒有冬天。
我大半輩子幾乎都生活在北方。大草原的暴風雪是嚴酷的,入冬后,心境難免漸感荒寒,于是大雁遂思南飛,尋找溫暖的灘涂。
澳門回歸,女兒落戶,這塊連少年夢都不曾夢想過的地方,如今居然頻頻出入,成為我溫暖的灘涂,嗟嘆命運的撥弄比一場賭局更無軌跡可循。以往這彈丸小島,談賭色變,被稱為“東方拉斯維加斯”,是消費欲望的城市。近幾年來,在我的公寓周圍,蓋起了不少異國情調的新建筑,猶同世界公園,如“巴比倫游樂城”、“星際國際”、“希臘神話”、“威尼斯人度假村酒店”、“美高梅”娛樂城……一處更比一處別出心裁的豪華,將古老的賭博改造成現(xiàn)代傳奇,由此可見資本的力量。資本能制造美的時尚,如實現(xiàn)某些建筑的獨特構想。但美必須超越資本不為所役。澳門人并非個個都是賭徒,相反,賭桌旁邊本地居民絕對少于外地。圈定那茨威格描寫的綠桌上痙攣的手。兒童是禁止入內的,這比大陸最偏僻的農村小鎮(zhèn)都有未成年人沉湎于游戲機要嚴格得多。
任何地方,人類的生存總需要謀求和平的常態(tài)。同樣是衣食住行,同樣是生老病死。老年人已無競擇的負擔,只關心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只愿意外部環(huán)境的寬松。澳門大城市而不嘈雜,寸金地而不擁擠;車輛等行人,街面無痰跡,文明禮貌具歐風美雨。若果返回為一個自然人,變成大潭山海灣的一只白鷺,獨立在淺水中,那該多好!不知此身在何方,亦不知今夕何年,我和白鷺互換,遂生禪意:參悟不妨居鬧市呢!
我并沒有記憶丟失在這里,此地于我是陌生。我的“此在”即為“當時”,除了家屬,我既無同伴又無舊友。我不必去攀附權貴豪門,或結識文藝界同仁,我可以自我封閉在公寓,也可以獨來獨往,“目中無人”,所謂像市民一樣生活,像上帝一樣思考,真是葛天氏之民,帝力于我何有哉!
我每天的日課是“看?!焙汀吧⒉健?。我住在孫逸仙大馬路觀音堂附近的一幢公寓的11樓,臥室的窗戶面海。我往往閉上眼便夢海,睜開眼便見海。早晨,我一骨碌起身坐在床上望海發(fā)呆;有時候天還未亮透,海平線黑沉沉、灰蒙蒙,霧似煙,滯留著殘夢不肯遽散;驀然,一支金箭射穿了天與海的界限,使天海像上下唇似的永遠分離。有時候,醒來遲了,在我眼前的便是常態(tài)的晴朗的海的蔚藍,看不見繁忙的港埠,少有船只穿梭其間,惟日夜守望著的觀音大士的塑像,仿佛風塵仆仆地渡海到這一片不興波瀾的水域,宣告和平的降臨。在看海發(fā)呆的片刻,我的意識流開始旋轉流動,必須無意識地任其馳騁,如草原上無馭手的脫韁的野馬,不著鞭而遠及天邊,又如涵滿罡風的紅帆,飄蕩在命運之顛簸中。這些意識流程,若天際浮云,若波紋的一閃爍,轉瞬即逝,抓不住,也無法記錄,紛紛如流星雨墜入深淵,這才是東坡吟哦的境界:“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
第二項日課便是“散步”。讓呼吸配合著腳步,讓旋律為節(jié)拍的延伸,使散步的意義純粹抽象起來。因為窗前看過了海,下樓后,即使近距離可親,卻不想在海堤散步,沿著廊街咖啡座酒吧,路過晚間有菲律賓三人樂隊配英語唱電影《保鏢》插曲的那家,白天則空桌椅絆行人的腳步。斜穿馬路,便到了宋玉生公園。我喜歡隨黃昏一起降臨這城市中央的一塊綠地,她太小了,稱得上是“袖珍”,卻禁不住步伐與思想的展開;猶如高樓峽谷中的草甸,蒼翠陂陀;猶如黃塵瀚海中的沁湖,碧湛明凈。似乎并無季節(jié)的印痕影響那些植物,大葉相思依然盈綠著,大麗花叢依然紅綻著,長不大的灰鴿子依然黑瘦著,池塘里的金魚依然冥想著……我來回從這頭走到那頭,又沿著林間小道轉圈,職業(yè)習慣使我不自禁地注意零零落落游園的人。每當中午,兩旁小道花壇的石階上,坐滿了蓋“美高梅”樓和筑路的一部分吃盒飯的打工仔,樹蔭下避開塵土,吃完了可以小睡片刻。中間大道旁的綠漆長椅,我見到采購中途休息的主婦;說悄悄話的戀人;暫避上司眼線忙里偷閑養(yǎng)神的白領;來自大陸或和大陸打手機聯(lián)絡的跑街商賈;推著嬰兒車牽著幼仔的“菲傭”在夕暉中出現(xiàn);也有一些我的社會經驗無法將他定格的人物——偶然棲落目光陰鷙衣著襤褸的可疑的人……公園里暮色漸濃,于是路燈和周邊大樓里一間間窗戶都亮出驚訝的眼睛,店家的廣告燈、霓虹燈,映襯著遠樓高空的建筑輪廓燈,不約而同如在T形舞臺上比賽艷麗。一位作家曾寫道:仿佛近旁有人拍了一下手,“啪”的一響,眼前中了魔法,身體的內部幾乎在呼應,敏感的神經被點燃了。特別是臨近圣誕節(jié)的那些天,花園張掛雪花燈飾,一朵朵天上降下的六角形大雪花,霎時齊唱平安夜,我的心也會漲滿和平的喜悅。
整個冬天難道就是看海和散步么?別在狹小的天地里轉圈了,女兒說。在女兒閑空的時候,駕車拉著我逛遍全澳門,甚至老街斜巷,板障堂巷的舊式門樓,望德區(qū)的徒步小街,還有那圍墻高聳的西洋墳場,雖不是拉雪茲墓地的神圣,我也不妨去一探客死異國的曾經煊赫一時的孤魂。
澳門最佳去處是博物館:歷史博物館、藝術博物館、海事博物館、葡萄酒和賽車博物館,都需要反復地細讀。我每年必到離家最近的藝術博物館去看展覽,看完必到地下圖書室去瀏覽畫冊。別的博物館依次限定一家,不匆匆地走馬觀花,而是看看坐坐,消磨半日,餓了,找一家葡國餐廳,喝一杯里斯本原裝黑葡萄酒,點一份焗海鮮和蛤蜊湯。細敘觀感,要寫另一篇長文,此處從略。若說港澳地區(qū)是“文化沙漠”,這帽子應趕快摘掉。
去年(2007年)是澳門回歸八周年,我躬逢其盛,參加了“慶澳門回歸公益基金百萬行”活動。12月9日那個早晨,我醒來并沒有看海,卻打開窗戶瞧熱鬧,只見樓下海堤旁搭蓋了主席臺,大馬路排列警察暫交通管制,遠近已經人頭攢聚,鑼鼓喧天。臺上先表演節(jié)目,有國粹武術,也有彈吉他唱歌的學生,接著,舞獅隊、舞龍隊相繼登場,一時紛華騰囂、高潮迭起。整9時,“特首”何厚鏵和“中聯(lián)部”官員、駐澳部隊首長登上主席臺,并沒有長篇講話,主持人致詞后,“特首”和“中聯(lián)部”副主任分別為“金龍”簪花掛紅、灑圣水;重要程序是請何先生用朱筆替“金龍”點睛,于是“金龍”如開天目,仿佛立刻欲凌云而去了。剪彩完畢,游行開始。我們一家趕緊下樓,加入到女婿祖籍福建南安同鄉(xiāng)會的行列。全澳門所有的機關團體公司學校都集中在這里了,游行隊伍包括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職業(yè)、不同階層、不同信仰、不同年齡的澳門市民,起步于南灣湖畔,經舊澳氹大橋、西灣大橋、觀光塔到媽祖閣止。沿路設表演隊、軍樂隊助興鼓勁;以鮮魚行總會的醉龍隊最出色,舞者醉態(tài)可掬,酒花四濺,醇香漫溢。據報,慈善大軍共38000多人,得善款創(chuàng)歷年最高記錄。
12月20日,是澳門回歸日,上午慶典在蓮花廣場前召開。我下午隨緣到氹仔體育場看萬人演唱會,皆港澳歌星的節(jié)目,盡管“粉絲”們狂熱捧場,我卻一句也聽不明白。
接著到了農歷冬至。閩粵諸地,對這一節(jié)氣特別重視,相當于除夕,這一天,店都打烊,員工放假祭神拜祖,故街面冷清,行人寥寥。中國的冬至剛過,洋教的圣誕節(jié)便大張旗鼓地準備了。
圣誕節(jié)成為歐美基督世界的全民節(jié)日,澳門也如此。澳門從來沒有朔風呼號大雪飄揚的圣誕夜。晚餐后,我們全家出門趕“洋廟會”,滿城區(qū)溜達。議事廳前街和“大三巴”牌樓夜市如晝,流光溢彩,巨塔般的圣誕樹上綴滿了星星,每一幢建筑都打扮了一番,懸掛著珠光寶氣的首飾。有洋人化裝的圣誕老人祝福每一個行人,也有青年男女戴通紅的圣誕老人帽在互道平安。人們似乎無目的地穿梭著,無意識地快樂著;對于圣子耶穌為了受難為了救贖而來臨人世,似乎并無期待。我們從“大三巴”又步行到板障街,猶如被三星指引的東方博士和牧羊人,去朝拜廣場一角的馬棚模型,躺在馬槽麥秸堆里的草根嬰孩,如果去掉神圣的光環(huán),不正是一曲生命的禮贊么?前面是澳門大主教的座堂——玫瑰堂,我們晚10時30分入內,在教堂里耽了很久,洗滌一年來蒙垢的心靈,諦聽穹頂回蕩著鐘磬敲擊的《平安夜》、古諾的《圣母頌》的凄美傾訴。子夜前10分鐘,所有的燈燭都燃亮了,所有的陰影奔竄逃遁。祭壇華嚴輝煌,大鐘丁當歡唱,管風琴巴赫的圣樂賦格和聲隨著香煙裊裊上升,阿來路亞!基督降生了!俄頃,香港“特首”曾蔭權及夫人、家屬專程趕來從邊門魚貫入跪前排。主教黎鴻升開始主持子時彌撒,徐行上祭壇中央。眾高唱圣歌,直達天庭。我旁邊的葡籍嬤嬤竟喜極而泣。彌撒及半,黎主教布道,他的圣誕感言以珍惜生命為題,祝福和平和諧降臨人間。
從教堂出來已是凌晨。街上仍有成群結隊的少男少女,通宵達旦地放任著青春,在我們面前呼嘯而過。
從圣誕節(jié)到元旦,幾乎天天在過節(jié)。除夕,澳門有7處均設倒計時迎新演唱會。在觀光塔廣場,演出到子時結束,立刻倒計時宣告新的一年開始,于是禮花噴薄競發(fā),映徹夜空,忽黃忽紅忽綠,如朵如云如煙。
元旦逝去,眾神迎春,春節(jié)春節(jié),春之佳節(jié),澳門的冬天就此過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