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寶談——筆

邸永君

今人說到筆，首先想到的可能是鋼筆、鉛筆等日常使用的書寫工具。但在歷史上，筆曾專指毛筆。作為文房四寶之首，它曾伴隨莘莘學子寒窗伏案，黃卷昏燈；亦曾協(xié)助文人雅士筆走龍蛇，填詞作賦。每當看到在精致的筆筒中、古雅的筆架上靜候我們的老友，一種眷戀之情便油然而生。

筆之起源

按流傳甚廣的說法，秦代名將蒙恬是毛筆的發(fā)明者。據(jù)《太平御覽》引晉代張華《博物志》云：“蒙恬造筆?！钡绱酥匾暙I，《史記·蒙恬列傳》中卻無記載?！恫┪镏尽匪浦霸臁惫P，可釋為創(chuàng)造，亦可釋為制造。而從相關資料分析，“蒙恬造筆”說則多有疑點。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秦謂之筆，楚謂之聿”。而“聿”字在殷商時期便已現(xiàn)身?！抖Y記·曲禮》也有“史載筆，士載言”之句。清代大學者趙翼在《陔余叢考·造筆不始蒙恬》云：“筆不始于蒙恬明矣?；蛱袼欤谇叭?，遂獨擅其名耳?！蹦斯手撘?。

考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證實，筆之起源，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1980年，考古工作者曾對陜西臨潼的一座距今5000多年的墓葬進行發(fā)掘，出土了凹形石硯、研杵、染色物和陶制水杯等大量文物。而從彩陶的紋飾花紋表面，可辨認出毛筆描繪的痕跡，因而可推斷出早在此時，先人便已開始使用毛筆或類似毛筆的書寫工具。成熟于殷商時代的甲骨文中，已出現(xiàn)“聿”字，屬象形字，乃以手握住細桿進行書寫之狀。在湖南長沙和河南信陽的兩處戰(zhàn)國楚墓中，曾各出土過竹管毛筆一支，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之毛筆實物。湖南長沙出土之筆，從其制作工藝和文物出土分布區(qū)域推斷，最遲在戰(zhàn)國時，毛筆已被廣泛使用，但由于各諸侯國之間文化差異巨大，尚無統(tǒng)一名稱。

秦定天下后，蒙陸因功“拜為內(nèi)史”，掌治京師。文案之事不能無筆，或許是其改進書寫工具的動力與機緣。傳蒙氏選用兔毫、竹管制筆，制筆方法是將筆桿一頭鏤空，以成毛腔，再將筆頭毛塞于腔內(nèi)，外加保護性竹套，以便于取筆和保護筆尖，筆之形制初備。蒙恬至少在筆的改進方面起過重要作用，應無爭議。另一方面，秦一統(tǒng)華夏，各國稱謂被棄不用，而以秦稱為準，從而實現(xiàn)了“筆”的稱謂之統(tǒng)一，亦功不可沒。

筆之形制

筆之正宗，當以竹管為桿，獸毛為毫，并配有筆帽，以護筆毫。早在西漢文帝時，便已定型。此外，筆桿尚有斑竹、犀牛角、象牙或金銀等材質(zhì)，以示豪奢；筆帽亦可雕金鏤銀，以表華麗。但筆之優(yōu)劣，則取決于筆頭(或稱筆毫、筆毛)。根據(jù)筆鋒的長度，筆有長鋒、中鋒和短鋒之別，性能各異。長鋒所出筆劃婀娜多姿，而短鋒所出筆劃則厚實凝重，中鋒兼而有之。根據(jù)筆鋒直徑之不同，又可分為小、中、大等型號，分別用于書寫小楷、中楷和大楷。另有一種更大的羊毫斗筆、楂筆，則用于寫榜書(古稱署書，亦稱擘窠書，超大之字)。

筆頭可分為筆根、筆肚和筆尖。筆根與筆桿相連，不能貯墨；筆肚貯墨，而筆尖書寫。以材質(zhì)不同，筆毫又可分為硬毫、軟毫、兼毫3種，因性能各異，所以用途不同。

硬毫筆所用材料主要有紫毫(老兔頸毛)和狼毫(黃鼠狼尾毛)兩種，均為棕色，堅韌挺健，彈性強而蓄墨能力弱，書寫線條蒼勁利爽，多用于制造小楷筆。因中國古代書畫同源，水墨畫中樹木的立干、出枝、勾葉、點葉，山石的勾勒、皴擦、點擢，屋宇、人物、舟、橋、水波、瀑布等細線，都需靠彈性強的硬毫才能得以表現(xiàn)。軟毫筆，主要以羊毫(山羊毛，多為白色)制成，筆性軟，彈性差而蓄墨性強，多用于制作大楷筆。山水畫的渲染亦多用之，往往能收筆酣墨飽、水墨淋漓之效果。兼毫筆是用兩種或兩種以上彈性不同的動物毛按一定比例配制而成，介乎柔毫和硬毫之間，軟硬適中，剛?cè)嵯酀?/p>

其實，筆毫材料多種多樣。兔毛、山兔毛、獺毛、豬毛、鹿毛、馬鬃毛、羊毛、狼毛、雞毛、鼠毛等，皆可制筆。據(jù)說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是王羲之用鼠須筆書寫而成。甚至有用人的胡須和嬰兒胎發(fā)來制筆的記載，可謂五花八門，不勝枚舉。

筆之制作

筆毫原料獲取途徑甚多，產(chǎn)地分散，且縱得佳料而無良工，則徒勞無益；即使兼得佳料良工，而未得識貨高士稱賞，亦難揚名而被書家認可。

回顧歷史，筆之主流大致經(jīng)歷了兩個重要時代，先為宣筆時代，后為湖筆時代。宣筆發(fā)軔于兩漢，興起于魏晉。其時書法大興，與制筆業(yè)相輔相成。東晉時，書圣王羲之曾撰《筆經(jīng)》，極力推崇“中山兔毫”即宣州陳氏之筆，故而宣筆得成其名，促進了毛筆工藝的迅速提高。唐宋時期，宣州成為全國制筆中心，在筆毫之選材、制作技巧和筆桿的雕鏤技術等方面，都已日臻完善。名士白居易、柳公權、歐陽修、梅堯臣、蘇東坡等皆曾對宣筆有過極高評價。尤其是白居易“宣城石上有老兔，食竹飲泉生紫毫”、“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之贊譽，表明當時宣筆已成貢品，寒士難求也。

時至南宋，遷都臨安(今杭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不得已而向東南方向轉(zhuǎn)移，制筆中心也逐漸向浙江一帶過渡。

自元代始，制筆業(yè)進入湖筆時代。湖筆發(fā)軔于浙江省湖州市善璉鎮(zhèn)。古時，善璉隸屬湖州府，因而得名，善璉則被譽為“筆都”。《湖州府志》載：“湖州出筆，工通海內(nèi)，制筆者皆湖人，其地名善璉村，村有含山，山巔浮屠，其卓如筆?！毕鄠鳎商裨谏骗I村取羊毫制筆，被尊為“筆祖”。又傳蒙恬之妻名卜香蓮，生于善璉西堡，制筆技藝精湛，被尊為“筆娘娘”。明代，“湖筆”之名大震，并完全取代宣筆，湖州也成為制筆中心。明末清初，湖筆工藝逐漸外傳，善璉人在各地陸續(xù)開設一系列著名筆店，可謂湖筆遍天下。

傳統(tǒng)制筆方法，可歸納為“諸葛法”和“韋誕法”兩種?！爸T葛法”也稱為“無心散卓筆”。宋代葉夢得《避暑錄話》云：“出于宣州，自唐惟諸葛一姓世傳其業(yè)。治平、嘉祐前得諸葛筆者，率以為珍玩?！笨梢姟爸T葛法”乃宣筆制筆工藝之結晶，凝聚著宣州幾代諸葛氏筆工諸葛高、諸葛元、諸葛新：諸葛豐等人的心血。歐陽修曾稱頌“宜人諸葛高，世業(yè)守不失。緊心傅長毫，三付頒精密。硬軟適人手，百管不差一”，便是“諸葛法”制筆的傳神寫照。

“韋誕法”乃以三國魏人韋誕命名。誕字仲將，有文才，工書，善制筆墨，著有《筆方》一書。其法是用兩種不同的獸毫來制作，強者為柱，柔者為被，這種制筆法一直沿用至今。

筆桿制作工藝也在不斷發(fā)展之中。漢代，便開創(chuàng)了在筆桿上刻字、鑲飾等裝潢工藝，如甘肅武威東漢兩墓中曾分別出土刻有“白馬作”和“史虎作”字樣之筆。此外，東漢蔡邕撰《筆賦》，是首部記述制筆之專著，對筆之選料、工藝、工序以及功能等作了較為全面評述。當時還出現(xiàn)了“簪白筆”的攜帶方式。漢代官員為奏事之便，常將筆尾削尖，插在發(fā)間或帽上，以各隨時取用。祭祀時，也常在頭上簪筆，以表恭敬。甚至下葬時，也插筆為伴，以示風雅?！鞍遵R作”筆出土時，乃發(fā)現(xiàn)于墓主頭部左側(cè)，可見墓主深厚的愛筆之情。

歷史上，奢華之筆還經(jīng)常被用作身份、財富之體現(xiàn)。南北朝和隋唐時期，多有用金、銀做筆桿之筆，即使用竹桿，也要選上等斑竹，并鑲嵌上象牙、玉等珍貴的裝飾，以示炫耀。直至清代乾隆年間，金銀玉雕的豪華筆桿才逐漸消失。

文化蘊涵

我國素來以文化立國，筆乃文之所出，化之利器，所以在傳統(tǒng)社會地位突兀，內(nèi)涵雋永。前已述及，儒家經(jīng)典《禮記·曲禮上》有“史載筆，士載言”之記載。筆就是史官手中利器，歷代史宮直書所見所聞，以成信史，使后人了解歷史原貌。為維護史官的尊嚴和秉筆直書之權力，歷代先哲前仆后繼，不惜家身。中國史筆之神圣，可見一斑。

筆與文人雅士朝夕相隨，不離左右，久之便賦予了它諸多雅號，不少至今仍被廣泛應用?！对娊?jīng)·靜女》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則筆得“彤管”之名。曹植《薤露行》曰“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芬”，筆又得“寸翰”之號。左思《詠史》有“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筆自此可稱“柔翰”。筆之別稱不勝枚舉，最值得一提者，乃唐代大文豪韓愈以《史記》筆法專為筆所作之傳記《毛穎傳》。此傳立意新穎，以筆擬人。后“毛穎”、“管城子”、“管城侯”等，皆成筆之雅號。

筆與文人墨客形影相伴，情誼深長。文人雅士亦多情種，史上不乏為筆下葬之記載。據(jù)唐代張懷瑾《書斷》載，王羲之七世孫智永“住吳興永欣寺，積年學書，后有禿筆頭十甕，每甕皆數(shù)石”：“后取筆頭瘞之，號為‘退筆?！?。另據(jù)唐代李肇《唐國史補》載：“長沙僧懷素好草書，自言得草圣三昧。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日‘筆?！?。

當今已進入鍵盤時代，不僅毛筆難得謀面，即使鋼筆、鉛筆亦與我們漸行漸遠。此時此刻，回顧筆之興衰榮辱，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