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

喋喋不休的日子里從不知道什么是靜默，更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任何什么，但是當閉嘴的一刻來臨時，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說個不停的同時，一切都變了，而我能應(yīng)對這變化的唯一途徑卻仍是喋喋不休……

從臥室的窗口望出去是一座十八層高樓，造型別致，雪白的大理石造面，華貴中露出幾分靈秀，那就是人才市場，我家附近的標志性建筑之一?？梢灰怪g，高大的樓體上出現(xiàn)了一個同樣高大的“拆”字，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了附近居民們的一番品頭論足。

“這樓太高，離居民區(qū)太近，影響采光，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不用往樓下看，單聽這講話的口氣準是居委會的趙大媽。

“依我看拆樓主要因為它位置不好，阻礙交通?！背凑{(diào)的又是錢大爺。

“沒錯，沒錯?！?/p>

“也沒準是……”

隨后開腔的是老孫和小李。

誰能搞清楚因為所以呢，一個巨大的“拆”字就像一個大筐，足夠裝下所有人的所有說法。管他什么理由呢，拆就拆嘛！

關(guān)好窗子，我抓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里一個不知幸甚名誰的歌星正在觀眾的歡呼聲中閉著兩眼干嚎著，歌詞無非就是你愛我，我愛他之類。動動食指，調(diào)臺。一個大俠出現(xiàn)了，在眼前竄來竄去，漫天飛舞，儼然一個中國版鐵臂阿童木。再動動食指，調(diào)臺。隨著食指的跳動，電視機的屏幕也閃來閃去，有人類的訪談，聊天；也有動物的覓食，交配。什么都演了，但又演了什么呢？食指縱情跳舞，屏幕閃個不停。

忽然，巨大的機器轟鳴聲破窗而入，其間夾雜著無數(shù)人的叫喊。這拯救了電視機，我丟開遙控器，走到窗前看個究竟。

我被眼前盛大的場面驚呆了，n部機器，n萬個工人——拆樓的施工隊雄赳赳氣昂昂的開進施工現(xiàn)場。大腦高速運轉(zhuǎn)了好久終于檢索到那個久違的辭條——效率。只見總指揮手中的小旗一揮，拆樓先鋒向大樓開進。馬達轟鳴，鋼鐵巨臂提著巨錘伸向大樓，那個龐然大物在輕蔑的宣稱自己可以摧毀一切。大地的心跳在加速，十八層的人才市場開始哆嗦。巨錘就像一個壞了的鐘擺，不斷的加大著擺動的幅度，終于擊中了大樓的底部，頃刻間那個華貴而靈秀的高大身軀骨酥肉爛變成一片廢墟。我不禁感嘆，這大樓的設(shè)計者的確是個人才，能讓這么龐大的家伙瞬間化為烏有。這讓拆者受益匪淺，而讓觀者賞心悅目。隨后那n萬個工人氣勢如宏登場了。他們在廢墟上揮鍬舞鎬，掀起滾滾煙塵，放出奪目寒光。裝殘土的汽車在他們與遠方間高頻率的穿梭。汗水攪拌著高強度的勞動在他們臉上化為甜美的微笑，好像他們正在從中享受某種非凡的快感。

鄰居趙錢孫李自然早已結(jié)束了討論，回到家中觀看趙錢孫李們表演那個大大的“拆”。不知他們做何感想。管他們呢！

我干脆拉上窗簾，重新抓起遙控，繼續(xù)用食指看電視。

所謂態(tài)度決定一切，驚人的干勁果然換來了驚人的工作進度。傍晚，當我拉開窗簾張望時，那n臺機器，n萬個工人早已走的無影無蹤，一切恢復(fù)了平靜。一塊布滿瓦礫的空地不時向外散發(fā)著機油與汗水混合后的味道，也只有它能使人記起剛剛發(fā)生了些什么。鋼筋，木料一類可以再利用的東西自然都被運走了，剩下的除了破磚爛瓦，還有那些原本保存在樓里的人才檔案，它們橫七豎八地躺了滿地，向過路的清風講述著一個個才子佳人的故事。

鄰居趙錢孫李來了，他們用腳撥弄著人才檔案，尋找飯后的談資。

撿破爛的隊伍來了，他們一邊瘋狂的爭搶，一邊盤算紙的份量和價錢。真要感謝他們，使檔案們擺脫了淪為談資的尷尬境地，最后當了一回搶手貨。

片刻之后，撿破爛的隊伍滿載而歸，被奪走了談資的趙錢孫李無聊難耐的走開了，一切歸于沉寂，剩下的只有那塊空地，在夜幕中久久的捕捉住我的目光。

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荒地不會總荒下去，更何況它原本不荒。平靜了幾天之后，又一支擁有n臺機器，n萬個工人的工程隊開進了工地。雖然這支隊伍沒有干勁，沒有笑容，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但他們終于還是建起了一座大型的倉儲超市。三層的紅樓，線條簡潔明快，門大窗大，實用耐看。不知是超市的物美價廉還是新奇感的驅(qū)使，總之超市的生意火爆一時?？偸怯惺掷锾嶂l(wèi)生紙，花生仁之類的趙錢孫李們進進出出。鄰居趙錢孫李憑借地利之勢自然而然的成了超市的常客。樓道里經(jīng)?？梢月牭剿麄兊木_報價：

“雞蛋一元九一斤，比別處便宜了兩毛錢。”

“買醋最合適，可以省三毛多?！?/p>

……

“知道嘛，明天大米特價五毛一斤，限售五千斤，誰買誰便宜。”趙大媽這一爆炸性消息轟動了全樓，鄰居準備出家什，然后養(yǎng)精蓄銳，只待那場不可避免的肉搏。

第二天果然盛況空前，無數(shù)的趙錢孫李們早早地排起了長隊，目標同時鎖定特價大米?？赡茉陬^天晚上興奮得沒睡好，趙大媽竟排在了靠后的位置上。眼見特價大米被一袋袋買走，趙大媽臉上寫出了焦急，還不時向前張望著，她一定在為頭天透漏了消息而后悔不已。偏偏這時，老孫背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從趙大媽身邊走過，當然免不了被白上幾眼，但他似乎并不介意，旁若無人的回家補覺去了。

結(jié)果有些殘忍，就在趙大媽與最終目標僅一步之遙時，特價米賣光了，人群一哄而散，買到者洋洋得意，沒買到者垂頭喪氣。不久樓道里回蕩起趙大媽的高聲自語“便宜沒好貨，都是些陳米，沙子也多，味道準好不了……”顯然今天她的講話政策性不強，也沒什么層次，不過效果還是有的，至少老孫在淘米時要多廢些心思。

此后，樓道里仍有報價聲的激蕩，也不時有爆炸性消息傳出，遠近的趙錢孫李們依舊應(yīng)聲聚散，還有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好戲上演。但狀況終究大不如前，尤其在新奇感磨逝殆盡后，超市的生意日趨平淡，甚至有幾分慘淡了。

我自始至終也只是看看，未曾走進過超市。一來沒什么可買的，二來每當我看到超市時就會想起一擊即倒的人才市場，惟恐自己進去時有哪個家伙不慎一腳踢中超市要害，釀成樓毀人亡的慘劇。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并非多余，數(shù)月之后，當n臺機器，n萬個工人再次出現(xiàn)時，那樓果然是沒有頂住一錘之擊。螞蟻搬家似的搬運之后，那塊久違的空地又重見天日了。不過它享受陽光的日子并不會很長，因為施工隊結(jié)束了拆遷馬上就投入到了建設(shè)工作中。鄰居趙錢孫李出現(xiàn)在工地附近，超市里的東西搬得干干凈凈，多少讓他們有些失望，于是一張張表情復(fù)雜的臉出現(xiàn)了。趙大媽的臉上呈現(xiàn)出雞蛋、老醋、衛(wèi)生紙，還有想象中的特價大米，老孫臉上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中的特價大米，還動動嘴唇，似乎在回味那段記憶。錢大爺，小李……

新建的是一座大眾浴池，也就是澡堂子，施工隊撤走的當天它就被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嘣開了業(yè)。大眾浴池，收費自然大眾，因此生意挺火，開業(yè)的第一天就是個滿“堂”彩。

這是一個霧氣彌漫的世界，流水叮咚的空間，或坐或站的赤身裸體在這片白茫茫中若隱若現(xiàn)。這里擺脫了衣著外表對人的局限，人們回到了同一片天地間。這讓我不禁想起山頂洞人生活的場景。浴客們相互攀談，有平民的煩惱，也有大款的郁悶；有雇工的抱怨，也有老板的無助。張家難念的曲，李家難念的經(jīng)，可謂應(yīng)有盡有，無所不包。這才是一種發(fā)泄，把自己心中的千千結(jié)講給一面之識的浴友，洗后大家素昧平生，而心中的千千節(jié)早已盡散于人潮人海之中。

“快來，給我搓背！”錢大爺?shù)母呗暯泻按驍嗔宋业乃季w。

“錢大爺，您在叫我嗎？”

“當然，不叫你叫誰！”

“可是……”

“我付了錢，你當然要給我搓澡！”

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光著上身，穿著短褲，膠靴，肩膀上搭了條手巾，分明是個搓澡工的扮相?？墒俏以趺淳统闪舜暝韫つ兀课覟槭裁茨弥拼髮W的畢業(yè)文憑來當搓澡工呢？

“快點過來呀！你楞什么神呀！”

錢大爺追得緊，不容我再多想，只好把毛巾胡亂纏在手上，向他走去?？粗X大爺一絲不掛地躺在那，我感到很有些陌生，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手帶動毛巾在錢大爺?shù)纳砩献笸挥覜_，所到之處泥沙俱下。它們再次集結(jié)，爬到我的手上、身上。錢大爺?shù)哪w色越來越淺，而我只是一陣陣的奇癢和眩暈。后來連奇癢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是眩暈，高溫條件下的勞動讓我接近虛脫。

終于給錢大爺搓好了，是否干凈我已經(jīng)顧不得了，馬上站在淋浴下沖洗自己，然后只想喝水，休息。我再也沒有精神想山頂洞人，再也沒力氣想什么發(fā)泄了。坐在休息室的一角，我努力分析著眼前的一切。也許只是一場夢吧？于是努力睜了睜眼睛，眼前仍是腳下的那雙膠靴。本想掐一下自己，但終于還是沒敢，因為我還沒有想清楚一旦感到疼該怎么辦。留下一絲希望作為拐杖還是好的。

“搓澡工呢？快來呀！”

又有人在叫我了，這樣趙錢孫李的搓下去，我一定會崩潰的，無論是不是夢，快來n部機器，n萬個工人把這浴池拆了吧！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一錘定音的拆樓情景，于是我拼命的四處亂踢亂踹起來……

不知是我的腿功起了作用，還是大錘的關(guān)照，總之大眾浴池不見了。當我再次憑窗而望時，眼前是一個街邊花園。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夕陽西下，落日將最后一抹金色饋贈給這小花園。飯后的趙錢孫李們悠閑的休憩于其間，長椅上，回廊里，花壇旁，池塘邊，回蕩著他們的歡聲笑語。我看到了趙大媽，錢大爺，老孫，小李，他們在聊那滿地的人才檔案，那五毛一斤的特價大米，那個神經(jīng)兮兮的搓澡工，當然也少不了那個帶來這種種變故的“拆”。晚風輕拂，浸潤著我的心胸，我已不忍關(guān)上窗子，只想縱情呼吸外面的休憩，直至華燈初上，萬家燈火。

抓過遙控器，打開電視機，先看了不知姓甚名誰的歌星的嚎叫，又看了飛來飛去的大俠，還看了人類的訪談聊天，動物的覓食交配……

正要進入夢鄉(xiāng)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用手在腿上狠狠的掐了一下……

孫銘翯，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