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悲劇呈現(xiàn)的是人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不調(diào)和、沖突及其結(jié)果。大約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處于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使然。蕭紅生活在內(nèi)憂外患劇烈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她的悲劇人生與其作品的悲劇意識是緊密相連的:亦即蕭紅是從自己的悲劇人生為出發(fā)點,去觀照普遍人生的悲劇性存在,感悟生命本身具有的終極性特征,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悲劇意識和審美特征。而作者不屈服于命運的人生奮斗和理想追求,為現(xiàn)代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奮斗歷史涂上了濃重的一筆。
生命的誕生即是與痛苦相伴的過程。生命正是因為感受了痛苦,也才體驗到快樂,痛苦給予生命的進程以力量的滋養(yǎng)。因而,苦難亦是人生的財富。幸也不幸,蕭紅童年、少年時代寂寞的家庭環(huán)境,不僅培養(yǎng)了她文學上的早慧,而且造就了她敏感而早熟的個性心理。蕭紅生長在東北的一個大家族中,她少時衣食無憂,可以受良好的教育。可這是一個缺乏愛的家庭:母親的早逝,使父親的個性變得更為冷酷和暴戾,“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fā)抖的程度。后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zhuǎn)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我好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jīng)過嘴角而往下流著?!奔又^母的冷漠,使蕭紅年幼的心缺乏愛的情感撫慰。只有年邁的祖父愛憐、保護她,卻又常常力不能及。父親的冷酷,既使蕭紅的心靈受到終生難以痊愈的傷害,同時也促成了她的反叛個性的形成。蕭紅第一次與父親的正面沖突原因是她要到哈爾濱上中學,而父親不允許。十九歲的時候,祖父去世,少年蕭紅情感上最后一片棲息的土地消失了。不久,蕭紅因為拒絕嫁給父親為其定下的汪家少爺而與家庭決裂,開始了她只身漂泊的艱難人生旅途。從其散文《過夜》中描繪的凍餒相加、雪夜無處投宿的絕望情景,我們不難想見,一個逃出家庭、初入社會的女學生所面對的生存困境。更為不堪的是,蕭紅以她二十歲的年紀,卻已兩度遭受異性的欺騙。尤其是后一次,她懷著身孕被拋棄在東興順旅館,因為欠了六百多元的食宿費而被作為人質(zhì)軟禁,幾乎被賣到妓院……
年輕的蕭紅在她的作品中描繪和涉及了諸多死亡的場景。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死”是被忌諱的一個話題。而對于一個關(guān)注和熱愛生命的人,他(她)無法不去思考和面對死亡。因為只有懂得死的要義,才能理解生的內(nèi)涵。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說:“死并非生的對立,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睆恼軐W的意義上講,生便意味著死;沒有死亦無所謂生。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即注定了要走向死亡,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人生,是否實現(xiàn)了它應(yīng)有的價值;死亡,是否值得或必然發(fā)生。蕭紅為我們描繪了壯烈的死——人為了爭得生的權(quán)利,不惜自己的生命,即“向生而死”的死亡。這是通過有價值的生命的毀滅讓人崇敬、嘆惋,來體現(xiàn)其崇高感的悲劇意蘊。在民族災(zāi)難面前,劉青山們奮起自救,敢死隊的小伙子們的英勇獻身;女學生宣傳救國,不惜自己年輕的生命;王婆的女兒參加抗日英勇犧牲(小說《生死場》)。陳公公的兒子以修鐵路為掩護,一次次弄翻了鬼子裝著子彈和食品的列車,被鬼子發(fā)現(xiàn)而遭殺害(《曠野的呼喊》)。還有《北中國》中耿大先生的大兒子,放棄優(yōu)游的少爺生活,只身去千里之外投身抗日,最后戰(zhàn)死沙場。對于這些生命的逝去,作者充滿了崇敬,她的筆調(diào)是深情而遒勁的,其間飽含著慷慨悲壯之氣。
蕭紅生命觀中的悲劇意識,更多的是通過無價值的死亡或不應(yīng)發(fā)生的死亡以及人們對死亡的冷漠呈現(xiàn)出來的。王阿嫂的丈夫被地主逼瘋后又被活活燒死,王阿嫂遭毒打,與她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慘死(《王阿嫂的死》);黃良子給人作保姆無暇看管自己的孩子,兒子因為過橋找媽媽失足落水而死(《橋》);染缸房的徒弟為了爭一個女人打起來,一個把另一個按到染缸里淹死了,人們沒感到什么驚詫,那染缸照舊用來染布做衣裳;小團圓媳婦被活活折磨死了,人們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能干好看的王大姐死了,人們不僅漠然,甚至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等著看馮歪嘴子的笑話(以上內(nèi)容見《呼蘭河傳》);金枝幾個月的女兒被惱怒的父親活活摔死,三天后夫婦二人到亂墳崗子去看孩子,卻發(fā)現(xiàn)小尸體早被野狗吃掉;村中鬧瘟疫,亂墳崗子上增加了數(shù)不清的尸體;日本鬼子燒殺奸淫,村中常常有人被日本人殺掉(以上內(nèi)容見《生死場》)。盜墓人不懂事的孫子小豆兒只因為說了一句“漢奸不是好人”,便被日本人踢死(《蓮花池》)。這些死亡圖景的描繪讓人觸目驚心,因為讀者從中看到的不僅是珍貴的、對于人只有一次的生命的猝然消亡,更有人對同類生命的漠視、不珍惜甚至殘害,帶給我們的是悲戚和憂憤。在作者客觀冷靜的描述中,透出對生命存在的蒼涼感受。
透過作者從《跋涉》、《生死場》到《馬伯樂》、《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作品中描繪的各類死亡圖景,我們可以感受到蕭紅對生命脆弱、易逝的慨嘆,感受到作者對由于自然環(huán)境限制、階級壓迫、殖民入侵、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歷史文化和鄉(xiāng)間禮俗的沉積、影響造成的非正常死亡的憂憤。在經(jīng)歷了許多生生死死的場景之后,她的驚訝和悲戚逐步變?yōu)閷ι饬x的深入思考,她原有的悲劇人生體驗得以提升為憂患人生和對生命價值的近乎哲學的領(lǐng)悟。正如《呼蘭河傳》中所言:“人生是苦多樂少”。蕭紅曾自言:“我開始也悲憫我的人物,他們都是自然的奴隸,一切主子的奴隸。但寫來寫去,我的感受變了,我覺得我不配悲憫他們,恐怕他們到應(yīng)悲憫我咧!” 這是由于蕭紅隨著生活的不斷歷練,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也同她曾悲憫的人物一樣,無法超脫所處的自然、社會、歷史、文化等等的制約,同樣永遠處于人生的困境之中。把生命存在看作一個整體意義上的悲劇性存在,表明蕭紅作為一個青年作家,其現(xiàn)代悲劇意識的形成。于是,讀者在蕭紅后期的作品中,感受到其風格已從《生死場》的悲壯而漸漸變?yōu)椤恶R伯樂》的平易詼諧和《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的深沉冷靜。
蕭紅的作品(尤其是小說)的敘述往往與抒情合而為一,呈現(xiàn)出憂郁、蒼涼的色調(diào),與其悲劇性的精神內(nèi)核相輔相成。這種憂郁和感傷氣息,即使在被人們認為雄放沉郁的作品中亦揮之不去。比如:《生死場》,這是被魯迅先生稱贊為“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力透紙背” 的透著悲壯之氣的作品。但是,其中依然流露出時隱時顯的感傷情緒,尤其是作品的前半部分更其明顯。比如對王婆賣馬過程的描寫,借王婆的感受,抒發(fā)了作者對人生苦旅的感嘆和無奈。與劉青山們毅然走上抗日道路交叉的是對金枝命運的敘述:她逃開了日本人的魔爪,卻逃不脫男人的侮辱。她想將羞辱的淚水在母親的懷中流淌,可母親卻全沒意識到發(fā)生在女兒身上的變化;她要出家,可尼姑庵早已人去庵空。結(jié)尾,當二里半跟上抗日的隊伍出發(fā)時,“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后一刻摸著羊毛。”“身后的老羊不住地哀叫,羊的胡子在慢慢的擺動……”
這種憂郁感傷情調(diào)更鮮明地體現(xiàn)在作者的回敘性作品中,《呼蘭河傳》的敘述不僅充滿了詩意,而且其中的人物命運與場景描繪以及由此生成的內(nèi)在韻味都是極其蒼涼感傷的。
一位哲人曾說過:“人在痛苦中與在歡樂中一樣,同樣有智慧。痛苦與歡樂同屬保持人之本性的頭等力量。如果沒有這種力量,它早就被祛除了?!笔捈t的智慧即主要是來自于痛苦的智慧,痛苦構(gòu)成了她獨特的人生景觀,也因之成為她諦視和關(guān)切大眾苦難的契機和起點,她個人的痛苦在大眾的苦難中得以交匯和延伸。而不同于大眾的是,她在精神上超越了個人以及大眾的苦難:她在探尋造成這苦難的種種人為力量,以及鏟除它們的方式、途徑;她從苦難中領(lǐng)悟出生命的真諦,領(lǐng)悟出生命的悲劇性特征;她并沒有走向虛無和悲觀厭世,而是努力用自己的雙手攫住這有限的人生,不懈地追求現(xiàn)實人生中一切美好的、向善的東西,哪怕四周是無邊的黑暗,哪怕她將因此忍受生前生后的難堪寂寞,她也決不放棄。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見蕭紅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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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彩霞:中國環(huán)境管理干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