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林
認識朱贏椿許多年了,但并元一次像樣的交談。
在不少品書會、新書發(fā)布會上見到過在公眾場合話不多的他,更多的只是接觸到他設計的圖書,為書衣坊作自我介紹的線裝書一樣的窄長名片冊……
朱贏椿,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美術編輯室主任,書衣坊主人。也許,用書衣坊的自我宣言來引見他最為恰當——
在這個物質盛行的年代
我們固執(zhí)而孤決地選擇了與書為伍的生活
身處南京
我們像南京一樣寬容而自信
我們不貪圖工作場所的奢華與人員規(guī)模的龐大
但執(zhí)著于每一幅書頁的精致與個性
士為知己者死書為閱己者容
我們期待每一本書都美麗
每一位愛書人都遇知已
在他設計的《不裁》、《蟻囈》在2007年、2008年相繼被評為“世界最美的圖書”,更多的圖書獲選為“中國最美的圖書”之后,朱贏椿的曝光率越來越高。而他給人的感覺依舊是老樣子:話不多,一門心思做自己的事。他的設計里總是有許多意想不到的細節(jié),給人心以關照……打聽下來,他每本書的設計費也遠遠沒有大米豬肉漲價那么快。
讓我對這個人物真正起了好奇心的卻不是圖書,而是一段DV。
2007年底,在清涼山公園鳳凰崇正書院《蟻囈》品評會上,我見到了這本“世界最美的圖書”的前身。這是朱贏椿后來常用來招待書衣坊客人的一段錄像,是他在某個五月,帶了干糧,蟄伏在南師大校園綠蔭深處,跟拍蟻群7天的影像記錄。經過剪輯、打字幕與配樂,這個短片講述了蟻群中尋常而驚心動魄的故事:覓食、遷徙、戀愛,族群間的爭斗,還有跨越物種的友誼。微小的生命、忙碌的身影,與人類一樣的困惑、彷徨與激情,在激昂的音樂與探幽索微的鏡頭沖擊下,我被這段DV深深打動了。
2008年9月,在去見朱贏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讓一個人在一個高度快速的時代逆流而上,有這樣一種近乎奢侈的心境,愿意去追尋和記錄微渺蟻群的慢生活呢?
閱讀本身,也該是緩慢的。而這些“最美的圖書”,往往走的是與暢銷、與快捷相反的道路。反復制反克隆,追求個性與細節(jié),關照每本書的特有生命,需要怎樣的心性呢?
從進入百年校園到走進書衣坊的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有些問題根本不需要問。1991年考進南師大之后,17年,朱贏椿一直在這里。
最初的色彩:麥苗青,菜花黃
“我出生在蘇北農村,整個家庭與藝術或者圖書沒有任何瓜葛?!敝熠A椿很干脆地告訴我?!暗俏遥苍S就是天生該干這行的。”
周圍人都在辛苦種田,沒人想到要去買書或者畫畫。五六歲的他居然自己做起了顏料?!凹t色有紅墨水,藍色有藍墨水……這些都好辦,但是黃色和綠色怎么辦呢?我有辦法,不是有油菜花么?搗爛它們,就有了黃色,當然有些不準,發(fā)綠,湊合也能用。綠色有麥苗,搗爛的汁,就是有些稀薄的綠色?!?/p>
有了顏料,朱贏椿還缺少模本。目不識丁的他想到了堂姐,她經常去城里,有機會能接觸到書。大清早,他塞給就要去城里的堂姐幾毛錢,叮囑她一定要買有字也有插圖的那種書。下午,朱贏椿早早就站在路口等堂姐了。他終于等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本書,果然有插圖,書名叫《怎樣栽桑養(yǎng)蠶》,至今那些圖畫還深留在他的記憶之中,比如,一把大鉗子怎么剪下桑枝……他臨摹了那些畫,把它們貼到墻上。
有了模本之后,朱贏椿也嘗試著自己做“書”。他平生“設計”的第一本書誕生在發(fā)票、賬單、香煙包裝紙上。父親是會計,朱贏椿所能擁有的只是這些用過的紙的背面。他至今還記得那本“書”叫《獵人的故事》,是一本“連環(huán)畫”,說的是一只狐貍悄悄潛伏到獵人家里,偷了獵人衣服披掛起來,還偷了獵人的槍。最后,一貫威風的獵人竟然灰溜溜地被狐貍押解著走了……
周圍最鮮艷的圖畫就是“文革”的宣傳畫。而最早映入朱贏椿眼簾,并給他強烈的視覺沖擊,自認為是“最美麗的圖畫”的,是家里的墻上突然出現的一張《洛神賦》圖。他已經想不起來這張畫是從哪里來的?!爱嫼芘f,已經褪色,破損不堪,但依舊讓我很驚奇,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看的畫。”
最早的視覺沖擊顯然影響了朱贏椿的審美觀。他考的是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的國畫專業(yè)。畢業(yè)后,大部分同學的出路是去中學當一名美術老師。1995年,大學畢業(yè)后的朱贏椿選擇了留校,在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當一名美術編輯,和他自小感興趣的“做書”打交道。
破繭蝴蝶:《不裁》
2003年,屬于朱贏椿的個人工作室——書衣坊誕生了。最初,只有一臺舊電腦,而今,已經換到了第四個地方,還是在南師大校園內。四樓的最頂端,得爬臺階上去。古老的木雕窗框、門樓,有年頭的石雕人物、石臼,一些黑白照片,藍花布藝靠墊,臺布。他喜歡有些老舊的東西,似乎經過歲月的沉淀,一切才能安靜下來,還原到其本來面目,抵達本真。連他鼻子上架著的暗紅色圓框眼鏡架,也是“五四式”的。問他哪里搞來的,說是校園里經常有劇組來拍戲,人家用完了打算不要的東西,他討來的,換了副鏡片,就這樣用了四五年了。
書衣坊也曾搬到過寫字樓。不久,朱贏椿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他還是搬到了需要爬樓梯的老樓上去。
似乎是注定了的,像《不裁》這樣“世界最美的圖書”,會誕生在一個有些年頭的地方。
朱贏椿的好友古十九要出一本書《不裁》,有“不才”之諧音,也有不加修飾之意。朱贏椿很喜歡這個書名,立即也聯想到毛邊本的裝幀風格。“因為毛邊本的成品尺寸稍大,裁開毛邊本,會發(fā)現版面外的留白多,看起來寬松,有閱讀呼吸的空間,還可在邊上空白處寫讀書筆記。而且讓讀者邊看邊裁,有一種短暫的等待和喜悅……”(朱贏椿語)于是《不裁》真的沒有裁,是改造過的毛邊書。在書的前環(huán)襯設計了一張書簽,也可隨手撕開作裁紙刀用,書簽上的圖案由作者古十九手繪。扉頁有藏書票兩張,也是用古十九畫的插圖來設計。
《不裁》的神來之筆,還有經過作者名及書名、橫穿封面的兩道紅線,是用縫紉機隨意走過的兩道線,據說在每本書上的位置都不一樣……書籍的下端邊緣呈鋸齒狀,保留了紙的原始質感。
這本書后來被評為2006年度“中國最美的圖書”以及2007年度“世界最美的圖書”。日本平面設計大師杉浦康平由此認為:“現在中國的圖書設計有了自己的表達語匯,具有一種傳統藝術方面的中國特色。”
適度空間,適度自由,以及與好友的默契,澄凈心靈的相通……當一切都是對的時候,“最美的圖書”《不裁》就這樣破繭而出了。
流動的影像,靜止成書
當一個人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之后,一種表達方式已經不能滿足他表達的欲望。本來就是搞美術出身,喜歡畫面,喜歡鏡頭,也喜歡流動的影像的朱贏椿又玩起了DV。
從書本到書本容易變成魚化石,從自然界最弱小也最頑強的生命身上,更容易找到靈悟之光。
他在一個五月花了七天時間去追蹤螞蟻;他又在雪天攜帶著一灰一白兩只小老鼠走向了茫茫雪野。這回,他用照相機觀察記錄了它們的故事,又參與和改造了它們的故事,最后他把那些流動的影像轉化為了靜止的書,并邀約著讀者的參與。
在大量留白的《蟻囈》中,一只小螞蟻以大人物一般的內心獨白出場了:
“我是一只螞蟻,你看不見我,并非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只是因為我小得難以進入你的視線。
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迎接我的是正午的陽光。陽光很亮,無邊無際地鋪在地上,我被獨自晾在了中央,孤單得有些害怕。”
這些文字只寂寥地占據了潔白書頁的邊角,而小小的螞蟻儼然是整張書頁的主人,它和它的伙伴們一起緩緩前行,講述著自己的一生。
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天的早晨。童年的朱贏椿在上學路上看到:一只田鼠在茫茫雪地上緩慢爬行,灰色的小田鼠在潔白的雪地上竟然顯出一種特別的美。
這又是后來的另一本書《鼠述》的由來了。為了這本書,朱贏椿向醫(yī)學院實驗室借來一灰一白兩只小鼠,它們成為書中“歡歡”和“楚楚”的扮演者。
一般人只會厭惡螞蟻乃至害怕老鼠,對從小在田野里長大,沒有什么玩具,螞蟻和老鼠都是最好玩伴的朱贏椿來說,完全不能贊同這樣的邏輯。也正因為此,螞蟻和老鼠的世界在他的眼里,是另一番天地,弱小、平凡、負累、忙碌之中,不失尊嚴,并不比人類更丑陋。
(本文編輯:董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