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2006年,廈門大學恢復了林文慶籌建的國學院。廈門大學教授強調(diào),在當今的國學熱中,人民大學、北京大學、南京大學雖然先后設立了國學院,但都屬于“新辦”;只有廈大是“復辦”,是“秉承林文慶校長當年創(chuàng)辦國學院的宗旨、理念”——1921年至1937年,林文慶擔任過16年的廈門大學校長。
值得深思的是,今人——甚至包括廈門大學的師生并不了解林文慶的全人全貌。即以筆者而論,也僅僅是通過魯迅的《兩地書》才接觸到林文慶這個名字,知道他是一個“英國籍的中國人”,“開口閉口,不離孔子”。由于他的“尊孔”立場跟魯迅的“反孔”立場相沖突,又提出壓縮魯迅任職的廈大國學院的經(jīng)費,魯迅“乃提出強硬之抗議,且露辭職之意”。
筆者原來對林文慶無好感,覺得他是洋奴加腐儒。2008年4月到新加坡參加學術活動,接觸了一些史料,才知道無論在政治、經(jīng)濟、科教諸方面,林文慶都作過獨特的貢獻,難以用畫臉譜的粗線條勾勒他的形象。在政治方面,林文慶長期致力于新馬地區(qū)華人社會的改革,1898年即出任“華人改革黨”的領導人:興學、剪辮、禁煙、復興儒教、破除惡習,與宋鴻祥、阮添籌合稱新加坡維新三杰。他先支持康、梁的維新變法。戊戌政變失敗,康有為流亡新加坡,他就是保護者之一。1905年至1911年,他又結交了孫中山,并贊助孫中山的革命活動。孫中山出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后即任命他為機要秘書和衛(wèi)生部總監(jiān)督。林文慶精通英文,孫中山當年致各國政要的電文多出自他的手筆。在經(jīng)濟領域,僅一件事情即可使林文慶名垂后世。有一次,他偶然在植物園得到了幾粒橡膠種子,立即洞察到這種植物的經(jīng)濟潛力,便決定試種、改良,在馬來亞地區(qū)全面推廣。橡膠至今仍是南洋取之不竭的富源,林文慶因此被陳嘉庚譽為“樹膠種植之父”。在科技方面,林文慶也是一位奇才。1892年,他取得了英國愛丁堡大學醫(yī)學內(nèi)科榮譽學士和外科碩士學位,回新加坡行醫(yī),被患者頌為“藥到春回,起死回生的再世華佗”。他更熱衷于辦教育,放棄了國外優(yōu)厚的收入,應陳嘉庚之聘主持廈大校務。學校經(jīng)費支絀,他3次到東南亞勸捐,僅1935年就為廈門大學籌集了20多萬元中國幣。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他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雙文化代表人物”。他不僅用英文撰寫了《孔教大綱》,而且把《離騷》譯成了英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當然,林文慶的性格有其復雜的一面。二戰(zhàn)期間,他被日軍威逼出任“華僑協(xié)會”會長,為侵略者籌集了5000多萬“奉納金”,這是他一生最大的污點,晚年的生活從此暗淡。但有研究者指出,他出此下策,也有“掩護華人安全”等考慮。他當時多次發(fā)表過支持中國抗戰(zhàn),擁護盟軍抗擊法西斯的言論,并在廣播講演中抨擊過日本侵略者的暴行。
魯迅對林文慶的不滿主要表現(xiàn)在“尊孔崇儒”與“壓縮經(jīng)費”這兩方面。但筆者認為,正如同孔子學說經(jīng)歷了由原始儒學到宋代理學再到當代新儒學的演變過程一樣,歷代尊孔者的動機和出發(fā)點其實并不相同。林文慶祖籍福建海澄縣,誕生于英屬殖民地新加坡。他幼年讀過四書五經(jīng),但主要接受的是正統(tǒng)的英文教育。當時的殖民當局為了使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華人彼此“離心”,“歸化”英國,當然會通過種種手段使他們疏離甚至摒棄中國文化。林文慶等人組織孔教會,辦國語班,大力宣傳儒家學說,正是為了喚醒流徙華人的民族意識。這是一場跟殖民者“歸化政策”相對抗的“歸順運動”。所以,林文慶的“尊孔”跟企圖維護或復辟封建帝制者的“尊孔”還是有區(qū)別的。魯迅1927年1月2日致許廣平信中說他討厭林文慶,“總覺得他不像中國人,像英國人”,而新加坡民眾卻因為他鮮明的民族意識而稱他為“義勇的華籍青年”,并尊他為“新加坡大佬”。
林文慶在廈門大學尊孔的主要表現(xiàn),是想把學生培養(yǎng)成符合儒家倫理觀念的“君子”。為此,他不斷向學生宣揚忠、孝、仁、愛的道德,要求學生要有自立的勇氣、克己恕人的胸懷、堅忍不拔的意志,特別是要具有儒家的利他主義和自我犧牲精神。他強調(diào),犧牲自我,服務社會,這就是儒家的仁。1926年10月14日,魯迅應林文慶之邀在廈大禮堂講演,講題為《少讀中國書,做好事之徒》。林文慶對“要做好事之徒”的觀點大加贊賞。魯迅認為他的觀點跟林文慶的尊孔態(tài)度相沖突,林文慶卻認為“做好事之徒”正符合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正符合陳嘉庚興學的犧牲精神。今天看來,林文慶的辦學理念雖然不大符合大革命時期摧枯拉朽、破舊立新的時代潮流,但他的具體主張也不是一無是處。
1926年10月3日,林文慶在紀念孔子誕辰的集會上還發(fā)表過一次講演,題為《孔子學說是否適用于今日》。他主要強調(diào)了三點:一、孔子學說,注重實際,并非徒以怪誕不經(jīng)之說欺人。二、孔子道德,根本在“孝”之一字,由家庭漸次社會,再擴展到國家、天下,非徒托空言者可比。歐美各國提倡的博愛,也都是以家庭之愛為源泉。三、孔子時代的尊君,跟當時反對的帝國主義大不相同。儒家的政治主張,可以用“民為貴”一語概括,目的在促進世界于大同。以上三點,未嘗不適用于今日。(講演記錄載《廈大周刊》158期)
筆者一貫反對夸大儒家學說的現(xiàn)實功能,但不能不承認林文慶的上述觀點是他以學者身份對儒家思想進行的當代闡釋,并不包含倒行逆施的政治圖謀。
林文慶試圖壓縮國學院經(jīng)費,引起原想有一番大作為的國學院教授魯迅的反感,這完全可以理解。不過在林文慶一方確有他的苦衷。須知,廈門大學是僑商陳嘉庚出資興辦的一所民營學校。當時世界經(jīng)濟蕭條,陳嘉庚的業(yè)務很不景氣,他經(jīng)營的橡膠價格經(jīng)常浮動。時任廈大文科主任兼國學研究院總秘書的林語堂證實:“以前廈大陳嘉庚先生未曾正式成立基金,以至校務進行,以橡皮價格為轉移。甚至半年之中,三裁預算……”(林語堂1954年3月27日致連瀛洲函)為了在經(jīng)費支絀的困境中維持校務,林文慶捐出了他1927年在廈大的全年工資共6000元,又將新加坡兀蘭51英畝土地的3/5捐贈廈大。臨終前,他還口囑將占地甚廣的筆架山別墅捐贈給廈大。這些都充分證明林文慶當年調(diào)整廈大的經(jīng)費預算是迫于無奈,并非營私利己。從《兩地書》看,魯迅對廈大幾乎沒什么好印象,但卻如實承認,“我的薪水不可謂不多”(1926年9月20日致許廣平),又說“這里的學校當局”“出重資聘請教員”(1926年10月10日致許廣平),可見學校在財務困境中對教師并不苛刻。更何況魯迅對壓縮國學院經(jīng)費“提出了強硬之抗議之后”,“校長竟取消前議了”(1926年11月25日致許廣平),這也可見林文慶的從善如流。
1926年底,中山大學邀請魯迅擔任文學系教授(后出任系主任兼教務主任),魯迅于同年12月31日向廈大提出辭呈。林文慶不僅寫信挽留,多次設宴餞行,而且還請他的秘書劉樹杞再次出面慰留,并致聘書。雖然無效,也說明廈大校方為挽留魯迅作出了很大努力。
可見,對于魯迅跟林文慶80多年前的這場沖突,只有站在不同位置、從不同角度去觀察分析,才能得出較為客觀持平的結論。
由魯迅跟林文慶的矛盾,筆者進一步聯(lián)想到魯迅在廈門大學期間的其他人事糾葛。毋庸置疑,魯迅著作中對古今中外的很多歷史人物進行了精辟的評論,有的甚至成為“一字評”——即用一個字就道破了人物的特征。但決不能把魯迅一時一地對某些人流露的某種情緒當成評價其人是非功過的唯一依據(jù),以此蓋棺定論。比如魯迅在《兩地書》中說顧頡剛“那么反對(國)民黨”,但1927年2月2日顧頡剛在致胡適信中明確肯定了國共合作期間的國民黨“是一個有主義、有組織的政黨,而國民黨的主義是切于救中國的”,并規(guī)勸胡適加入國民黨。又,魯迅說顧頡剛拉幫結伙,推薦了潘家洵、陳萬里、黃堅三人到廈大任職。事實上這三人當中只有潘家洵是顧引薦的。陳萬里當時是廈大文科國學系名譽講師,擔任曲選和曲史課程,他有時聽聽留聲機,唱唱昆曲,都跟他的專業(yè)相關。魯迅當然有厭惡昆曲的自由,但用“俳優(yōu)蓄之”這種輕侮性的措辭形容陳萬里,至少顯得不夠厚道。
魯迅最討厭的是林語堂的秘書黃堅。1926年11月1日,他在致許廣平信中說:“我之討厭黃堅,有二事:一,因為他在食飯時給我不舒服;二,因為他令我一個人掛拓本,不許人幫助。”吃飯時黃堅如何使魯迅感到不舒服,筆者不知其詳,但估計也不會是什么大事。掛拓本之事是指廈大國學院要舉辦小型展覽,魯迅準備陳列他收藏的部分拓片——大多為六朝隋唐造像。掛拓片要登高,魯迅在桌上放一把椅子,自己站上來,學生輩的同事孫伏園自告奮勇幫忙保護。這時,黃堅因故把孫伏園叫走了,只好由國學研究院主任沈兼士頂替了孫伏園的角色。筆者沒聽到黃堅方面的解釋,不知他是否故意刁難魯迅,還是確因公事叫走了孫伏園,但魯迅因此將他比喻為“明朝的太監(jiān)”,說他“倚靠權勢,胡作非為”、“興風作浪”、“學者皮而奴才骨”,是否也有些夸大?
魯迅在《兩地書》中流露的這些情緒,雖然十分真實,完全符合魯迅的個性,但恐怕未必都能作為對被呵斥者的定評。
(作者系第十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魯迅博物館原副館長、魯迅研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