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白
我們所見或似見的一切,
都不過是一場夢中之夢。
——愛倫·坡《夢中之夢》⑴
楊七郎打擂
楊七郎是楊繼業(yè)的第七個兒子,在我年幼的記憶里,他是楊家將里最了不得的一個。
1966年春季的一個黃昏,我和他相識在一本紙張有些發(fā)黃的連環(huán)畫里。那個時候他威風而瀟灑,我看見東京街頭的暮風吹拂著他黑色的長發(fā)。他滿心好奇地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楊七郎對我說,今天街上為什么這樣冷清?
宋朝的東京我見識過,那是《清明上河圖》。你想一想,那樣的街頭為什么會冷清?可是那天下午確確實實是那樣,楊將軍在我的黃昏里直奔潘府設起的擂臺而去。潘府的主人潘仁美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個人人痛恨的奸臣,就是在那個黃昏里,我們的帥哥楊七郎因為年輕氣盛愛打抱不平,跳上擂臺,三下五除二就把潘仁美的大公子潘豹打下臺來,摔得七竅流血,在那年我的記憶里死去了。從此,我們那個乳臭未干少不更事的楊七郎,就給楊家埋下了禍根。那個時候我為楊七郎的英武而激動,一張又一張的畫頁翻完了,我不知道楊七郎接下來還會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辦法,我只有在昏暗的光線里,又重新翻了一遍那本紙張已經發(fā)黃的小人書:《楊七郎打擂》。
幼年時,我曾經許多次萌發(fā)一個強烈的愿望:渴望著在將來的某一天能成為一個小書攤的主人。那時我有一個老大的木盒子,高高的、寬寬的、扁扁的,打開之后它的容積增加一倍。盒子里釘著一根又一根木條,木條把盒子分成了像書架一樣的長格子形狀,在格子里擺滿各種各樣的小人書。那個大盒子就依靠在我們潁河鎮(zhèn)劇院的灰色的墻壁下,盒子前面,再擺上幾個小凳子。我一邊隨便拿起一本自己喜歡的畫書,一邊等待著我顧客的光臨。在柔和的光線里,顧客們一個個來到我的書攤前看書,之后留給我二分錢,然后,像個醉漢似地搖搖晃晃地離去了。我放下手中的畫書,呆呆地看著他們在昏暗的光線里漸漸地走遠。那個時候你拿起他們丟下的小人書,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泥土味兒的汗氣。在我們潁河鎮(zhèn),曾經有過幾個這樣的小書攤,但那書攤都不是我的。
現(xiàn)在,我已經記不清那些書攤主人的模樣了,他們在我的記憶里都變成了一團灰色的影子。但那些小人書里的故事,卻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有一個夏季的上午,大哥要坐渡船到潁河的對岸去,然后再乘車到周口去找父親。家父那個時候是我們鎮(zhèn)供銷社里的采購員,1962年、1963年經濟困難的時候,我們整個淮陽縣的用煤都是我父親從漯河采購來的。那個時候父親在我們那一帶大名鼎鼎。但也就是那一段日子,給我父親日后坎坷的命運埋下了伏筆。1966年的夏季,我父親因為在四清運動中遺留下來的經濟問題,被判了三年的徒刑,那一年,我的父親步入了他人生的低谷。但是那一天,在我大哥過河去找父親的時候,我們對后來要發(fā)生的事情都渾然不知。
我們無法預猜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就像一片在我們面前升起的濃霧,擋住了在今后的時光里我們要到達的某一個地方。未來是神秘的。
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心一意地鬧著要坐船過河跟著大哥到周口去。潁河對岸那帶莽莽的長堤,對于幼小的我來說,是個十分神秘的地方,更別說離我們十分遙遠的那座城市了。大哥給我講過許多有關周口的故事,潁河上的老洋橋、橋頭的鎮(zhèn)水鐵牛、關帝廟……我很向往那個地方,他的那些講述,更加引誘著我要跟著他一塊去周口的渴望。那天下午我抱著大哥的腿,坐在鎮(zhèn)子南門外的紅石碼頭上不停地哭鬧,我一定要他帶我到那個神秘的地方去。大哥實在沒有辦法,最后才對我許諾。他說,聽話,等我回來,箱子里的畫書隨你看,好不好?我不同意,大哥又說,回來我一定給你買幾本連環(huán)畫,好不好?這下我同意了。但是大哥并沒有實現(xiàn)他對我的承諾。那次他回來是買了連環(huán)畫,可是,等他手里一有連環(huán)畫,他就忘記了對我的承諾。他先在畫冊上寫上孫方友三個字,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本應該屬于我的小人書放進了他的畫箱里。他的畫箱里已經有了滿滿一箱子連環(huán)畫,可他就是不讓我看。他說,你會看個啥?他不讓我看,我就哭。一哭,母親就會放下手中的活兒,過來吵大哥。母親說,你買連環(huán)畫不就是讓看的嗎?大哥說,他看不懂。母親說,不看咋會懂?給他拿一本。大哥翻眼瞪我一下,嘴撅得能掛上一把水壺,在母親的監(jiān)督下,他只好打開箱子給我拿出來一本畫書,可他當時難受的樣子,就像誰要取他的命。我當時那個心里呀,真是個樂!
幼小的時候,對于我來說,大哥的畫箱才是最神秘的,最令我向往的。我最初的讀書活動就是從大哥的畫箱里開始的,從那里,我接觸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林沖雪夜上梁山》、《嶗山道士》、《楊七郎打擂》、《畫中人》、《馬蘭花》、《濟公斗蟋蟀》、《紅旗譜》、《紅日》、《紅巖》、《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等等。真正的書我也是從大哥那里看到的。
記得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大哥在生產隊里的牲口屋里幫槽。所謂幫槽,就是幫助生產隊的飼養(yǎng)員打雜,挑水出糞鍘草等等。等干完了這些,大哥才能擠出一些時間去看書。那個時候家里窮,一個冬天也洗不上一回澡。第二年夏天該穿單衣的時候,我的膝蓋上就積了厚厚一層的黑灰。由于不衛(wèi)生,我的頭上就生了黃水瘡。那種瘡真是厲害,黃水流到哪兒,哪兒就起瘡。母親從醫(yī)生那里求了單法,把樹上的槐豆打下來,放在蒜臼里杵成泥,用香油配成藥。母親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大哥往我往頭上抹藥。因為他等著看書,就抹得很不耐煩,三下五除二就抹完了,拿帽子往我頭上一戴,掄起巴撐照我頭上就是一下子,痛得我抱著頭在屋里直叫喊。母親從外邊進來了,大哥就笑著說,吃木了,吃木了。一邊就拿著書本逃走了。往后去我就不愿讓他給我抹藥了,那時他心里有多得意呀,他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看書了。那個時候我一放學就往牲口屋里跑,趁他干活的時候,偷著把他看的書找出來瞅兩眼。大哥一看我拿他的書,就急了,他說,放下。我就把書藏在身后,我說,我看看咋了?大哥說,你看不懂。我說,你咋知道我看不懂?大哥怕我把書給他弄壞了,就只好向我妥協(xié)。他說,好好,你給我念兩段,要是念下來了我就讓你看。我一聽大哥這樣說,我就高興得要死。
那一天大哥看的是《平原槍聲》,我興高采烈地翻開那本書,看了大哥一眼,然后我讀到:老鬼樹上另著一個人……
還沒等我讀完,大哥就呵呵地笑起來,他把自己的腰都笑彎了。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大哥,他的笑聲使我心虛。他笑完之后伸手把書從我手里奪了回去,學著我的腔調說:老鬼樹上另著一個人……
那一年我十歲,后來我才知道那句話的原文是:老槐樹上吊著一個人。后來,我就把這段往事寫進了《紅房間》里,這部中篇小說發(fā)表在1991年第2期的《花城》雜志上。
現(xiàn)在我坐在窗前,想象著故鄉(xiāng)那被冰雪覆蓋著的潁河,回想著童年的往事,真的十分懷念那些坐在街頭黃昏的光線里看小人書的時光。能擁有一個小小的書攤,坐在潁河鎮(zhèn)劇院高大的墻壁下,一本接一本地看著小人書,那是一個多么幸福又令人向往的事情呀!可是,最終我也沒能實現(xiàn)我的夢想,我只是像別的孩子一樣手里攥著二分錢,跑到別人的書攤上去看小人書。但那本《楊七郎打擂》,我不是在街頭的書攤前看的,那是我從我大哥的書箱里偷出來的。
1966年春季的一天,我小偷一樣弄開了大哥的書箱,偷出了那本《楊七郎打擂》。我躲在潁河岸邊的一個柳叢中,津津有味地看著那個長發(fā)飄飄的楊七郎,像風吹樹葉一樣旋上了擂臺,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頭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我抬起頭,在驚恐之中看到了大哥那張憤怒的面孔,他從我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接過畫書,理也不理我,轉身離開了,他把我一個人丟在黃昏的河道里。我一個人坐在柳叢的沙地里發(fā)呆,一只張滿了風的帆船,從我面前的河道里駛過去,水浪不停地敲打著船舷。
在后來的歲月里,那水浪擊打船舷的聲音似乎就隱藏在我的耳邊,每當我孤獨和寂寞的時候,那水浪擊打船舷的聲音就會在我的耳邊響起。
1970年秋天的一個上午,我放學回家,看到院子里來了許多陌生人,他們正在抄我們的家。本來父親的問題已經定性,他也因此到黃泛區(qū)的農場里去勞改了三年,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打三反的時候,父親的問題又被人們重新提起,那些來抄家的人,把我家那兩間房子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母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哭泣,可是那些抄家的人全然不顧,他們把家里一些值錢的東西都裝上了車,就連幾根準備蓋房用的檁條也不放過。而最讓我心疼的是大哥的那一箱子畫書,他們連同大哥的畫箱子一塊兒抄走了。
后來有一天,和我同班的一個姓袁的同學,拿著那本《楊七郎打擂》在班里炫耀,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我大哥的畫書,我說,那是我的畫書。那姓袁的小子說,你的畫書?你的畫書怎么會在我的手里?我說,那上面有我大哥的名字。那小子說,有你大哥的名字也不是你的畫書,不信你叫個試試,看它答應不答應?那個姓袁的小子比我大兩歲,個頭也比我高,可是那個時候我沒有一絲畏懼,只有仇恨。我咬牙切齒地說,把畫書還給我!那個姓袁的小子說,有種你來拿。那個時候我就想起了長發(fā)飄飄的楊七郎,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會把身子一閃,又伸出一只腳,我倒下去,嘴巴撞在講臺邊上的石塊上,門牙都給磕掉了,滿嘴是血……
現(xiàn)在,我常常逛書店,可是,已經很少看到書架上有連環(huán)畫出售了。我十分懷念那個屬于我的小人書的童年時代,那些連環(huán)畫不但給了我最初的文學啟蒙,也給了我人生的啟蒙?,F(xiàn)在,我十分想再看一看那本紙張已經發(fā)黃的《楊七郎打擂》,但我知道,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書的誘惑
你還記得縣城街道兩邊那些帶出廈的小閣樓嗎?
是的,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只要我輕輕地閉上眼睛,那些帶著歲月痕跡的小閣樓,就會來到我的面前。你看,那些灰色的墻壁和灰色的瓦頂,那當街朱紅色的柵子門,出廈前那些同樣被漆成朱紅色,身體裂著深深的紋路的明柱。是的,由于那些明柱常常會被用大紅紙書寫的標語而覆蓋,所以,明柱上的那些被風吹裂出來的深溝似的木紋,往往也被行人所忽視。你看到那些生長在房頂瓦楞里的青色的瓦松了嗎?一叢又一叢,陰雨的日子里,那些成片的瓦松就像海水下面的珊瑚叢,風吹過來,一波一波地蕩漾。雨水順著瓦壟流下來,在空中流成白白的一線,落到地上,就變成嘩嘩的聲音了。
1979年的深秋,我常常在雨水里沿著那些狹窄的街道奔跑。
在印象里,我怎么總是在陰冷的秋雨里奔跑呢?充滿陽光的日子肯定是有過的,可是那樣的時光總是被淅淅瀝瀝的秋雨所代替?;蛟S,這就是我為什么老是處在憂郁情緒之中的一個原因。我不知道,那淅淅瀝瀝的秋雨是不是那種貼在明柱上能改變情緒的類似大紅標語一樣的東西,但那雨真的很清晰地就留在了我的大腦皮層里。每當記憶一回到那年的深秋,我就能看到自己在秋雨里奔跑,我要到縣圖書館里去。
縣圖書館的借閱室,設在城里那條最為繁華的街道路西邊的一所帶出廈的閣樓的底層。印象里,管借閱的是一個女性,說她是一個女性,是因為現(xiàn)在我確實記不起來她的模樣和面孔,她是一個姑娘,還是一個小媳婦呢?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卻能清楚地記起,那一排長長的書架。就是在那排靠南墻放著的長長的書架上,我見到了剛剛創(chuàng)刊的《當代》,還有創(chuàng)刊不久的《十月》。一本是藍色,一本是藏青色的,兩本氣勢非凡的雜志,一下子就把我給震住了,我何時見過這樣漂亮的刊物?
我押上一塊錢,借了一本1979年第1期的《十月》。那上面有李準的《黃河東流去》,有叢維熙的《第十個彈孔》,有鄧友梅的《追趕隊伍的女兵們》,有黃宗英的《大雁情》,還有電影劇本《瞎子阿炳》。那個秋天的下午,我坐在光線灰暗的窗子前,聽著從街道里傳來的嘩嘩的雨水聲,我心里恐慌不安,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占有那本雜志的欲望,我在緊張地在思考著,怎樣才能把那本雜志帶出閱覽室。我一次又一次地偷偷地看著,那個在我后來的記憶里面容模糊的圖書管理員。機會終于來了,在暗淡的光線里,她提起茶瓶,打開一扇門,到后面的院子里去了。是的,我就是趁著那個機會,把那本雜志揣在衣服里,然后匆忙地走出門,一出門,我就在雨水里拼命地奔跑起來。
在那個秋日的雨天里,我花了一塊錢租了一本雜志,然后像個小偷一樣把那本雜志占為了己有。我知道那個時候一塊錢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是我兩天的飯錢。1979年的時候,我正在淮陽師范讀書,學的是繪畫,但我卻愛上了寫作。在一個星期之后的一個雨天里——恰巧,又是一個雨天,或許,這就是我在那個記憶的深秋里,常常在雨水里奔跑的原因——我心驚肉跳地,又用同樣的方法,從縣圖書館的閱覽室里“偷”走了《當代》的創(chuàng)刊號。在那本刊物上,我看到了蕭乾的散文《未帶地圖的旅人》和郭因的《藝廊思絮》。
后來,每當我走到縣圖書館門口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做賊的恐慌。我再也沒有勇氣,走進給我留下了無限向往的那所墻壁上涂滿了白灰的閣樓里,但是,閱覽室里那兩排長長的書架卻刻在了我的腦子里,同時,留在我腦子里的,還有蓋在雜志扉頁上的那兩枚橢圓形的紫色的藏書章。好在那個時候縣新華書店里還出售新的刊物,那年的冬天,我勒緊了肚子又陸陸續(xù)續(xù)地買了一些別的刊物。譬如那一年另外兩期的《十月》,還的其他的大型文學刊物,比如《清明》、《新苑》、《紅巖》等等。在那些刊物上,我又讀到了白樺后來受到批判的電影劇本《苦戀》,周克芹的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艾青的組詩《藍色的多瑙河》。
在那些刊物當中,我還是比較喜歡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學史料》。在《新文學史料》里,我看到了一些作家有關現(xiàn)當代作家和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的回憶文章。茅盾、吳祖光、陳學昭、王西彥、夏衍、鄭振鐸、老舍、郭沫若、黃谷柳、蕭軍……看一看這些名字,你就會知道,這對一個從鄉(xiāng)下走出來沒有見過世面的青年是一種怎樣的沖擊。就像一個被拋進了大海里的人,我在無邊無際的海洋里沉浮,我拼命地游著又找不到堤岸。在潁河岸邊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里,在那塊黃土地上,我怎么會知道在過去的中國所發(fā)生的一些重要的事情呢?但是,在那年冬季里,我所看到的幾冊《新文學史料》,并不是在縣新華書店里買來的,而是在我們學校的圖書閱覽室里看到的。
淮陽師范的圖書閱覽室,在教學樓三層的最東頭,和我們的畫室一壁之隔。這真是上帝對我的恩賜呀!我每天的晚自習,幾乎都是在那所寬大的閱覽室里度過的。那個時候中國所有的文學期刊,我都能在那里看到:《文藝報》、《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北方文學》、《鴨綠江》、《作品》、《廣西文學》、《安徽文學》、《詩刊》、《山東文學》、《奔流》……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我什么時候見到過這樣的刊物?那個時候,在我的書架上都放著一些什么書呢?“文化大革命”中的學習材料,革命大批判材料,毛澤東的雄文四卷,還有一些我從我高中同學那里搜來的舊書,其中幾本是1956年的《電影文學》。
那幾本《電影文學》是我從同學那里借來的。那個同學姓馬,回民,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當年曾經在縣一中上過學,因為我在那幾本刊物上,看到過那個學校的紫色的藏書章。你看,又是紫色,紫色是我生活當中最為喜愛的一種顏色,這種喜愛的根源,就來自于那些印在紙頁上的紫色藏書章。有時候,我無緣無故地就會對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孩子產生好感,或許,這同那些紫色的藏書章有關。
那個冬天,我在閱覽室里度過了一些寒冷的時光。閱覽室里的管理員,是一個瘦瘦的,高高的,精神有些迷惘的中年人,他常常坐在門后的椅子上打盹。或許就是因為他的沉迷,讓一個魔鬼鉆進了我的腦海里,那個魔鬼指使我,把一本又一本雜志悄悄地掖進腰帶里,然后拉平身上的棉襖,偷偷地帶出去,在那個冬天里,我著魔似的想把閱覽室里所有的文學期刊,每樣都偷出來一本。你看,上面這句話里的那個“偷”字,我沒有用引號把它引起來,因為我的行為真的已經構成了盜竊,而我卻渾然不知。在那些日子里,我有一種無名的興奮和緊張,我一次又一次地用同樣的方法,把我喜愛的刊物從那個圖書管理員的眼皮底下帶出來。那一年,我偷出了膽子。在沒人的時候,我竟然跑到中文系同學的寢室里偷了人家一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
多年以來,這件事一直壓在我的心里,沒人的時候,我就把那丑陋的行徑掂到陽光下亮一亮。我不知道在心里懺悔了多少次,可是,我卻把寫在扉頁上的名字撕掉了,我再也找不到我那個丟書的校友了。如果現(xiàn)在上帝能告訴我他的名字,我一定會設法找到他,買一套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送到他的手上,以求得他的寬恕。當然,那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在還在我的書架上,它常常使我感到內疚,我在心里譴責自己,那些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往事,常常使我感到不安。
我說不清那個時候是什么力量,迫使我做出那樣的錯事,難道那就是書對一個從農村來的還沒有吃過飽飯的青年的誘惑?在譴責之后,我只能用這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來安慰自己。我知道,那些洶涌而來的文字,像烈火一樣灼燒著我年輕的頭腦和心臟,那些熱量積存在我的骨骼里,積存在我的血液里。
那段日子盲目的閱讀,對我后來的寫作,起到了啟迪的作用。
書的孤本
在我最初學習寫作的時候,我積累了十幾本記事的本子。
我把那些本子裝訂成書籍的模樣,自己設計封面,封底上有定價,環(huán)襯上還有版權頁。那些“書”大多都是由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等等著名出版社出版的,《偷天集》、《域外三日》、《裸體集》、《味精》、《佐料》、《夢》等等。
但那絕對都是世間僅存的孤本。
1980年的七月,我在淮陽師范學習了兩年之后,畢業(yè)分回了故鄉(xiāng)的小學,從此,開始了我在那里長達十一年的教師生涯。最初的半年,我到離我們鎮(zhèn)六里路的閻莊中學去實習,因為學校里沒有住室,我就被安排在和學校一墻之隔的農戶家。學校沒有食堂,我就一個人生爐子。同時帶在我身邊的,還有一個籃球和一箱子書。
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我都要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回到鎮(zhèn)上去。在我進城讀書之前,我已經在鎮(zhèn)上待了二十多年,加上后來的十一年,我一直在那兒生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對一個人來說,真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會生出許多的感慨來。
寧靜寂寞而孤獨的鄉(xiāng)村生活,幾乎融化了我的半個人生。我對那里的一切,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塊磚一片瓦,一條腥臭的小水溝,鄰居一句惡毒的咒罵聲,我都是那樣的熟悉。我知道那是我的哪一塊骨骼,是我的哪一滴血液。有時,我躺在家中二層的小樓上,從街上走過的人說一句話,或者咳嗽一聲,或者放一個屁,我就知道他是誰,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舉一動,即使閉上眼睛,我也能想象得出來。街上有一條狗,噠噠地從墻根旁溜過,又在路邊的老槐樹上尿一泡,我也能認出那是張三或者李四家的狗。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鎮(zhèn)子,太多的民間傳說像夏日的地氣一樣,在陽光里不停地搖晃,就像一些不散的靈魂,常常聚在你的身邊,你趕都趕不走。當然,那里也經歷了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所經歷過的一切,每一次的政治風云,都會像海水一樣從遠方洶涌而來,把她淹沒。一絲又一絲的人生苦難,浸透了她的每一個毛孔,生生死死,悲歡離合,涂滿了她身體上的每一片空間。邪惡像膿瘡一樣在那里生長并成熟,欲望像春天里的花朵一樣在那里開放,我?guī)缀跄芟褚粋€外科醫(yī)生一樣,用手術刀去剖開她身體上的每一片肌肉。這就是我熟悉的鎮(zhèn)子,這就是后來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的潁河鎮(zhèn)。
但在出現(xiàn)在小說里之前,這個鎮(zhèn)子最初先來到了我的那些自費出版的圖書里。我在那些書里,記下了我最初的感受,記下了在那里發(fā)生的,我所見到過的和聽說過的許多事情。后來,那些大都被我寫進了小說。
我的小說處女作《畫像》的草稿,就記錄在《偷天集》里。
是的,我在那個鄉(xiāng)間中學里度過了一個秋天和半個冬天,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寫那些筆記,開始寫作那些書的。那個時候我真的是很孤獨,在寂靜的鄉(xiāng)路上,我有時走得更遠一些,有時到那條河邊去,走到那條后來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的潁河邊去。沿著那條河,我可以回到那個鎮(zhèn)子里去。那個時候,鎮(zhèn)子里還住著另外一個寫小說的人,那個人就是我大哥孫方友。我常常渴望著回到那里去,和大哥進行一些交談。和大哥交談,會給我增加一些寫作的勇氣,我把那些勇氣化成小說寄出去。你知道,那個時候往外投稿不要錢,都是郵資自付。我一直投稿,不停地投稿,我把我投出去的稿子都記在一個本子上。
1983年即將消亡的最后歲月里,我接到了來自有著神秘誘人的潑水節(jié)的故鄉(xiāng)的鄰里之邦,那座聞名于世的錫都的小小的信箋。那信箋,帶給了我一陣亞熱帶森林里的春風,我聞到了香蕉菠蘿的香味。但在我的記憶里,那個冬天是寒冷的,我和那位老人居住的院子是寒冷的。那位終日坐在陽光里曬太陽的雕刻一般的老人,帶給我一種人生的憂慮。我在陽光下為他畫像。他像一臺零件老化的機器,在我的感覺里喘息。他當年高大的身體,如今像干皺的胡蘿卜,他望著樹梢上那片沒有來得及飄落就被樹枝刺穿了胸膛的枯葉沉思。三年胡宗南手下的少尉排長,四年華山寺院里的木匠,二十年的公社社員,七十九年的歲月,在他咳嗽的一瞬間完成。日子無處可尋,今天就是今天,也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只有蒼老的太陽蒼老的風。日子像從他刨子里刨出來的刨花,而后又被熱烈的火所燃盡。
我在他憂慮的籠罩下,等待著刊載我處女作的雜志的到來,然而她不理解一個文學青年的心,遲遲不肯前來與我相會。我在昏暗的油燈下看護著病重的老人,吊針里的液體像一滴一滴地注入了我的心臟。我時刻等待著那陽光升起來穿透我的憂慮。
1984年元月下旬的某日,大哥孫方友來到了我的住所。他給我?guī)砹艘环菀晃幻邪缘呐繌幕ǔ菑V州寄來的兩張《南風》文學報。那一期的《南風》上刊登了一篇題為《畫像》的小說,作者署名墨白,出版日期是1984年元月15日。但使我有些不快的是,為《畫像》插圖的梁榮先生,沒有弄清文中描寫的是北方農村冬天里的故事,他讓我的主人公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襯衫,可這已經夠讓人高興的了。
當我披著一身陽光走進老人的病房時,他已經在半個小時前,剛剛結束了漫長的人生旅途。這不是小說,但這種巧合很難使人信服。然而,這是事實。
在安葬這位老人的時候,我把這篇《畫像》當作一篇悼詞對眾人讀了。我不能不承認這是一篇虛構的悼詞。然而,這悼詞卻使我終身難忘。我為一位平凡的老人寫了一篇祭文,這祭文將影響我的一生。
后來,我數(shù)了數(shù)我的投稿記錄,這篇處女作,是我投稿生涯中的第二百九十六封。而聲稱在一月十五日出版刊登我小說《遠行》的《個舊文藝》,因為某種政治原因,在三月初才來到了我的手里。那時,先前我聞到的那股香蕉菠蘿的香味,早已散發(fā)殆盡。
(1):曹明倫譯,《愛倫·坡精品集》P653,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4月版。
作者簡介:
墨白,當代小說家。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夢游癥患者》、《映在鏡子里時光》、《欲望與恐懼》、《裸奔的年代》《來訪的陌生人》等多部;中篇小說《告密者》、《幽玄之門》、《討債者》、《航行與夢想》、《風車》、《局部麻醉》、《白色病室》、《錯誤之境》、《光榮院》《隔壁的聲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說《失蹤》、《街道》七十余篇;出版有小說集《孤獨者》《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雨中的墓園》《精神病患者》《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等多種。有作品譯成英文、俄文或收入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