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面臨雙重危機

俞天穎

12月的寒風,吹落了枝頭的黃葉?波蘭西部的歷史名城波茲南,突然變得繁忙起來?12天,186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近萬名政府機構和非政府組織代表在這里出席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

在熟悉波蘭歷史的人眼里,波茲南的名字閃閃發(fā)光?中世紀,它曾是波蘭的首都,偉大的天文學家哥白尼的誕生地?到了20世紀,波茲南的名字更是夾雜著復雜的情緒?1956年6月,這里爆發(fā)了著名的波茲南事件,波蘭成為東歐衛(wèi)星國里嘗試擺脫蘇聯(lián)控制的先行者?1980年,瓦文薩在這里創(chuàng)辦團結工會,并在九年之后贏得議會選舉……在這樣一個飽有歷史內涵的地方召開氣候變化大會,組織者顯然希望眾多的參與者,能夠聽出一點點弦外之音?

果然,12月11日,應邀出席部長級會議的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把歷史與現實巧妙地融合在自己的演講里:“當前世界面臨氣候變化與經濟衰退的雙重危機,我們需要哥白尼式的思想革命,以及國際團結與合作的精神?”“解決全球金融危機,需要大規(guī)模全球經濟刺激,這些開支的很大一部分,應當是一種投資——對綠色未來的投資?這是一種能夠抗擊氣候變化?創(chuàng)造數以百萬計的綠色工作和促進綠色增長的投資?這些經濟刺激,我稱之為綠色新政?”

冰島:從腳下

尋找擺脫危機的辦法

清晨,寒風刺骨?在冰島北部一小城,喬納森踩著濕漉漉的粘土,走到自己的“面包房”前?只見他掀起蓋在地面上的一塊木板,熱騰騰的霧氣頓時彌漫在喬納森的周圍?“這就是我烤面包的地方?”喬納森一邊說,一邊探下身子,從木板覆蓋下的深坑里,取出散發(fā)著誘人香味的黑麥面包?

喬納森在當地開了一家小旅館,黑麥面包和烤雞是店里的特色?除去令人吮指的香味,這些食品獨特的烹飪方式也是吸引顧客——特別是國外游客的噱頭?喬納森說:“我們用地熱烘烤食物?”

冰島,大概是地球上地熱資源最豐富的國家?十幾年來,冰島人不遺余力地開發(fā)地熱資源,把噴涌不息的熱蒸汽,變成自己馴順聽話的仆役,從烤面包到推動渦輪發(fā)電機,方方面面?這些便宜?而且綠色環(huán)保的天然能源,溫暖了冰島90%的住宅,減輕全國30%的電力負擔,每年為冰島節(jié)省1.2億美元?最近十年,冰島人一度從金融業(yè)與信貸交易里嘗到甜頭,2005年經濟增長率狂升到夢幻般的7%?然而,華爾街掀起的金融風暴,讓冰島一夜之間從云端跌到谷底,面臨“國家破產”的絕望境地:與2007年同期相比,冰島克朗對美元比價縮水44%;金融業(yè)外債超過1383億美元,而冰島的國內生產總值,僅有“可憐的”193.7億美元?

怎么辦?當31.3萬冰島人從虛擬經濟的夢幻中醒來轉而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猛然發(fā)現,有一條幫助自己擺脫金融危機的陽光大道正在腳下?2008年,全球用于清潔能源的投資比2007年整整高出60%?雖然在全部投資里,風能?太陽能和生物燃料等項目占了大頭,但是在地熱開發(fā)領域擁有豐富經驗和最新技術的冰島人還是相信,借著這股清潔能源的投資熱潮,何愁沒有用武之地?他們看到,從2004年開始,美國用于開發(fā)地熱項目的投資,翻了一番;印度尼西亞等同樣擁有豐富地熱資源的國家,也向自己伸出合作的橄欖枝?誠然,受金融危機影響,全球開發(fā)清潔能源的步伐不如從前迅猛?但是,美國新當選總統(tǒng)奧巴馬已經率先承諾,就任后優(yōu)先發(fā)展“綠色能源”?年初的“八國集團”峰會也曾承諾,到2050年將溫室氣體排放量削減50%?這些都是利好消息?供職于“新能源投資集團”的地熱資源專家馬克?泰勒說:“很多人過來向我咨詢:‘我要把錢投到哪個領域?我總是指點他們關注清潔能源,特別是地熱資源的潛在發(fā)展空間?對此我始終樂觀?”

說起來,冰島人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衍生金融產品帶來的虛擬財富,讓他們幾乎忘記腳下的勃勃生機?1970年代,石油危機猛烈沖擊西方世界,冰島人第一次嘗試從腳下尋找擺脫危機的辦法?他們在島上四處鉆探,尋找穩(wěn)定的熱源,建立地熱發(fā)電站,成功度過危機的同時,還把自己的國家變成全世界最干凈的地方?在首都雷克雅未克,只要不是雨雪天氣,天空總是一碧如洗,清朗喜人?

冰島的成功,恰好為潘基文秘書長的講演提供了最好的注腳?假如說過去開發(fā)清潔能源是為擺脫石油危機的負面影響,那么今天的舊話重提,則被賦予雙重的意義?一方面,清潔能源可以有效減低溫室氣體排放;另一方面,開發(fā)清潔能源,可以為冰島提供一條度過金融危機的解決之道?于是人們看到,盡管冰島財政已經捉襟見肘,國內能源市場仍能保持應有的活力?全球最大的鋁業(yè)公司——美國鋁業(yè)公司在冰島的投資(該公司2007年決定,至少投資10億美元,在冰島建設第二座鋁冶煉廠),相當一部分用于地熱開發(fā),為煉鋁業(yè)提供清潔能源?在廣泛引入資金的同時,冰島人開始向外拓展,與吉布提和菲律賓都有合作開發(fā)地熱的新項目簽署?一位業(yè)內人士樂觀地表示:“全世界至少有100個國家擁有具有開發(fā)價值的地熱資源,這是擺在所有冰島人面前的巨大蛋糕?”

圖瓦盧:正切身

體驗氣候變化的冷暖

假如說冰島人會成為潘基文秘書長倡導的“綠色新政”的急先鋒,那么生活在南太平洋島國圖瓦盧的1.1萬名島民,則以另一種心態(tài),體驗著氣候變化的冷暖?

“從2000年開始,橫掃全島的大洪水變成了家常便飯?”圖瓦盧氣象臺臺長圖瓦拉的觀察準確而權威:“上世紀80年代,海水平均每年只有一次越過堤岸涌上陸地?如今,圖瓦盧差不多每個月都有一次被浸泡在齊膝深的海水里?”

圖瓦盧不斷上漲的水位線,恰是全球氣候變化的一把標尺?溫室氣體排放導致全球變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當發(fā)達國家還在為溫室氣體減排份額喋喋不休?斤斤計較的時候,圖瓦盧的居民已經看得更遠,更深?當然,圖瓦盧人面臨的問題已經不是“減排”與“發(fā)展”之間的悖論,而是生存與毀滅的選擇?

“早在上世紀末,我們已經提醒有關專家留意圖瓦盧的變化?”圖瓦拉說:“有些專家認為,到2050年的時候,海平面將比現在提高1米?過了一些時候,有些專家又告訴我說,到2030年,海平面將在現在的基礎上抬升3米?我不清楚誰的預測更準確,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所有專家都認為,海平面上升將是無法避免的一件事?圖瓦盧海拔最高的山丘只有5米?無論發(fā)生什么,對我們都是致命的?”

說來冤枉,沒有一點現代工業(yè)的圖瓦盧人卻是工業(yè)化的最大受害者?海水上漲,已經不是高懸在居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是直接關系生死的頭等大事?因為海水反復浸泡,圖瓦盧土壤鹽堿化程度很高,所以這里沒有農業(yè),全部大米要靠進口?從澳大利亞駛來的貨船每六個星期?？吭趫D瓦盧的港口,給居民帶來燃油和大米?在天氣變化劇烈運輸船無法正?？堪兜脑路?圖瓦盧就得面臨斷糧斷電的威脅?直到今天,圖瓦盧的電話還是時有時無?

也許,盡早移民是圖瓦盧的出路?距離圖瓦盧最近的大陸是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它們的距離分別是3000公里和4000公里)?最近幾年,已經有3000名圖瓦盧人“因為經濟上的原因”成功搬遷到新西蘭居住,但是后者分配給島國的移民份額每年只有75人?圖瓦盧政府試圖擴大移民配額,但是談判“非常艱難”?

圖瓦盧的自救之路,催生了一個新詞:“氣候移民”?比利時列日大學教授弗朗索瓦?熱納姆說:“‘氣候移民是一個新概念,現在還很難給它做出確切的解釋?按照目前的理解,它指的是受氣候變化影響,生存環(huán)境惡化,被迫移居他地的特殊人群?根據2006年一份報告預測,到2050年,全世界受氣候變化影響發(fā)生的遷移人群總數將達到2億人?”一般來說,這樣的移民是小規(guī)模的,季節(jié)性的,遷移的范圍很少超越國境?但是圖瓦盧的情況非常特殊:在它身上發(fā)生的“氣候移民”,將是整個國家的大搬遷?每每說到這里,圖瓦盧氣象臺臺長的眼睛里總是充盈著淚水:“在人類的歷史上,還沒有出現整個國家被洪水淹沒消失的記載?所以我想,大家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氣候變化,戰(zhàn)爭之源?

2007年春天,美國《時代》周刊記者亞歷克斯來到蘇丹和乍得,凋敗荒涼的景象讓他唏噓不已:“我們的汽車開出小鎮(zhèn),第一眼看到的景物是一頭駱駝的骨架?我知道,在撒哈拉沙漠長大的駱駝可以連續(xù)三個星期不喝一滴水?如今,就連它們也抵抗不住這里的干旱?”

蘇丹和乍得之行讓亞歷克斯陷入沉思:政治家告訴我們,發(fā)生在蘇丹的戰(zhàn)亂是宗教矛盾?民族沖突和歷史積怨的總爆發(fā)?可是亞歷克斯在當地的感受卻不是這樣簡單?他說,一個經常被大家忽視的事實是,早在蘇丹達爾富爾沖突爆發(fā)前,這個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已經被干旱折磨得體無完膚?

“假如,”亞歷克斯在自己最新出版的著作《走在戰(zhàn)爭的邊緣》里這樣寫道:“我告訴你說,發(fā)生在非洲的絕大部分戰(zhàn)亂是因為爭奪一匹駱駝,或者一處泉水而挑起來的,人們一定捧腹大笑?但是,這的確就是事實?”在蘇丹歷史上,沙漠里四處飄泊?居無定所的阿拉伯游牧部落,曾經和定居在村莊里的莊稼漢(他們中既有阿拉伯人,也有非洲人)和睦相處?莊稼漢歡迎游牧部落到家中做客,后者則用肉和奶換取自己無法生產的谷物?后來,持續(xù)多年的大旱打破當地的平衡,大家開始為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大打出手,達爾富爾地區(qū)再無寧日?

2006年10月,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警告說,受全球氣候變暖影響,未來25年中非洲將有6500萬到9500萬人面臨生存危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生活在撒哈拉沙漠周邊?除去多災多難的非洲大陸,全球氣候發(fā)生的新變化,還影響著從咸海到喜馬拉雅山脈的廣大地區(qū)?早在2003年,聯(lián)合國一份報告已經預測,水資源短缺已經至少影響到全球4億人口的生活;到2050年,全球1/6人口將無法得到足夠清潔的飲用水供應?亞歷克斯說:“在這樣的地方,大家很容易為爭奪水源而大打出手?”

2007年4月16日,美國11位退休政府官員和將軍在聯(lián)名遞交的一份報告里承認,在“我們這個動蕩迭起的社會中”,氣候變化正在成為挑起事端的新威脅?又過了幾天,英國時任外交事務大臣瑪格麗特?貝克特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上也闡述了類似的觀點:“什么導致了戰(zhàn)爭?是水源,是耕地?它們不僅在我們的經濟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是決定和平與安全的重要因素?”在安理會辯論現場之外,來自紐約的一位環(huán)保人士也發(fā)出同樣的警告:“全球氣候變暖引起的影響,已經遠遠超出環(huán)境領域這個范疇?它在一些地區(qū)引發(fā)人道主義危機,威脅上百萬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亞歷克斯這樣寫道:“為了解決地區(qū)沖突,短期的目標是簽署和平協(xié)議,送去維和部隊?一俟這些任務完成,馬上就要考慮長期規(guī)劃,制訂合理的水源分配標準,讓所有人平等享用有限的資源?”寫到這里,亞歷克斯的臉頰不禁微微發(fā)燙:假如自己的推論正確無誤,氣候變化就是引發(fā)地區(qū)沖突的根本原因,那么導致氣候變化?全球變暖的最大“功臣”——西方國家,無疑要負間接的責任……亞歷克斯的新作恰在波茲南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召開前夕問世?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事件是:在會議期間,擁有超過350人參加的非政府組織“氣候行動網絡”每天堅持評出一個“化石獎”,以鞭策在溫室氣體減排方面的落后國家,大會東道主波蘭?歐盟,還有美國,全部“幸運”獲獎?

12月,波茲南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會場入口悄然樹立起一排亮晶晶的冰雕,引得與會者駐足不前?在這些人形冰雕的肚皮里面,鑲嵌著紅紅綠綠的標語,呼吁人們致力環(huán)保事業(yè)?隨著氣溫一點點升高,一顆顆晶瑩的水滴從冰雕上慢慢滑落,又仿佛提醒大家: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正因為溫室氣體的大量排放,變得一天比一天溫暖?受到這種變化的影響,有些地方的居民,天天望著不斷上漲的海平面長吁短嘆?有些地方的居民,被干旱和戰(zhàn)亂驅趕到難民營里?有些地方的居民,則期待通過開發(fā)清潔能源,幫助自己擺脫經濟危機的困擾……錯綜復雜的局面,也讓潘基文秘書長倡導的“綠色新政”的意義變得豐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