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格尼斯到海倫

劉婷婷

摘要十九世紀英國女作家安妮·勃朗特是勃朗特三姐妹中最小的妹妹。在她短暫而匆忙的二十九年生命中,安妮為廣大的文學愛好者留下了兩部傳世作品《阿格尼斯·格雷》和《懷爾德菲爾山莊的房客》。本文試比較分析兩部作品中女性的特點,以發(fā)現(xiàn)安妮·勃朗特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女權(quán)意識的發(fā)展。

關(guān)鍵詞安妮·勃朗特 女權(quán)意識 女性書寫 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I561.44文獻標識碼:A

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的全盛時期,經(jīng)濟繁榮,政治穩(wěn)定,海外版圖擴大,處處彰顯“日不落帝國”的盛世。然而,以男性霸權(quán)地位為社會和家庭的中心的社會體制留給女性的空間卻仍然十分狹小,中下階層的女性依然沒有社會地位,幾乎沒有什么公共職位可供她們選擇;在婚姻中她們也仍然處于劣勢,只是被選擇的對象。隨著勃朗特三姐妹小說《簡·愛》、《呼嘯山莊》和《阿格尼斯·格雷》的同時問世以及她們?nèi)忝玫南嗬^聞名,女權(quán)運動的帷幕拉開了,女性邁出爭取話語權(quán)的步伐。

勃朗特姐妹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正是男尊女卑、等級制度森嚴的年代,資本主義快速發(fā)展并越來越暴露它內(nèi)在的缺陷;勞資之間矛盾尖銳化;失業(yè)工人貧困加重;大量的童工被殘酷地折磨至死。英國殖民主義擴張不只影響了它的殖民地,給英國帶來財富的同時,也給英國人造成了難以磨滅的精神創(chuàng)傷。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英國和法國文化中,到處隱含著帝國經(jīng)驗,尤以英國小說為甚。即便小說家本人并無海外活動經(jīng)歷,可是在帝國意識形態(tài)氛圍下,他們的作品也滲入了殖民主義思想,有助于在全社會營造贊同海外擴張的輿論。即使像勃朗特姐妹那樣活動在狹小生活空間的女性作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大英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盡管《簡愛》與《呼嘯山莊》書寫了動人的愛情故事,但小說中強烈的殖民主義氣息卻深深地影響了作品的人物性格,改變了人物的命運。例如,被關(guān)在閣樓上的瘋子伯莎·梅森成為瘋女人的典型代表;羅切斯特和希斯克利夫則一改傳統(tǒng)英國文學中紳士風范的男性形象,成為惡魔般化身:一個是墮落的殖民者,另一個是種族歧視壓迫下的復仇者。

與兩位姐姐富有浪漫主義情調(diào)和神秘色彩的作品相比,安妮·勃朗特始終堅持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主張如實地描寫生活,她的小說風格樸素淡雅,真摯自然。安妮·勃朗特先后有過兩次做女家庭教師的經(jīng)歷,這在她的兩部作品中都有所反映。第一次是1839年到米爾菲爾德的英漢姆家任教,時間較短,第二次是1841至1845年間,在梭普格林的羅賓遜家任教,這兩次共為時將近五年的家庭教師的工作經(jīng)歷為安妮以后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經(jīng)驗。

對女家庭教師來說,現(xiàn)實尤其殘酷,因為她們高于流俗,不同于一般的女性。面對等級森嚴的市儈社會,除了高貴的人格和不屈的尊嚴,她們一無所有。心智與現(xiàn)實的差距,高貴和低下的錯位,使她們注定比一般窮人家姑娘要忍受更多的痛苦——智慧的痛苦,精神的痛苦。屈辱的生活激起了她們強烈的憤怒之情,她們要的是女性精神上的平等、自由、獨立,也就是要在精神上獲得解放。對女性自身而言,政治、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獨立并不等于人格上的獨立,女性必須在精神上做到自愛、自立、自強、自尊,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她們可以說是最早的職業(yè)女性,具有現(xiàn)代女性獨立意識,至少在小說中她們要沖破社會的桎梏。安妮·勃朗特以一種具備了女性獨有的文化性別價值的立場對女性生活進行思考,帶著消除性別歧視與結(jié)束性別壓迫的寫作使命進行女性寫作。隨著女作家的文化性別意識的不斷增強,性別價值的逐步明朗堅定,對婦女生活的思考也將更加深入,其對男權(quán)文化中心的反抗、顛覆也將更為自覺。

《阿格尼斯·格雷》是安妮·勃朗特的第一部小說作品,也正是以安妮·勃朗特的家庭教師經(jīng)歷為素材,描述了一個牧師家庭出身,自幼受人寵愛的嬌弱英國少女格雷因家道中落被迫外出工作,擔任富人家的家庭教師的經(jīng)歷,具有很強的自傳性。阿格尼斯雖出身清貧的牧師家庭,但自小受到親人們的精心呵護和教育。她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但她精通音樂、唱歌、繪畫、法文、拉丁文和德文;她虔誠地堅持自己的宗教信仰,用一顆真誠的心去關(guān)愛、幫助那些需要的窮人;她看似平凡而普通,但在原則問題上,不畏權(quán)貴,堅持正確的立場。作為安妮·勃朗特的代言人,阿格尼斯用自己單薄的身軀和微弱的聲音堅定地勸誡世人,在故事開篇就講“所有的真實故事中都蘊藏著有益的教誨與財富”,告誡人們要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念,以良好的道德標準衡量人和事物,更要用真誠和善良去幫助別人。在《阿格尼斯·格雷》中,鄉(xiāng)紳默里家的大小姐羅莉莎·默里與阿格尼斯正直、善良形象形成對比。自小在父母金錢至上、享樂至上思想的教育和影響下,她把財富、地位看得比自己的終身幸福還重要,一心要做爵士夫人,做阿許比莊園的女主人,在明知對方道德品質(zhì)低下,就是“一頭畜牲”的情況下,還是甘心情愿地嫁給了阿許比爵士。她認為:“做丈夫的應該使妻子快樂,而不是做妻子的應該使丈夫快樂?！比欢楹蟮陌⒃S比爵士照舊賭博,酗酒,玩弄女戲子,事實證明,羅莉莎成為了沒有感情基礎婚姻的真正犧牲品。阿格尼斯作為羅莉莎的家庭教師一直推心置腹地勸說她,希望她能認真對待愛情和婚姻,羅莉莎也只是當作耳旁風,等到她得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身份、地位,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竟然沒有一個真心朋友,而且是以自己的生命、健康、美貌為代價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安妮·勃朗特認為理想的婚姻、家庭要建立在共同的志向、興趣和道德標準基礎上,這在阿格尼斯的母親的形象上也有所體現(xiàn)。阿格尼斯的母親出身于富裕的鄉(xiāng)紳家庭,屬于有身份有地位的有錢人家小姐。她為了愛情違背父親的意愿,情愿放棄“馬車、侍女和貴夫人擁有的豪華用品”而嫁給了一個窮牧師。在家庭遭遇困境的時候,她沒有消極坐等,更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安慰丈夫鼓勵孩子并積極地操持家務。丈夫因故去世后也沒有頹廢沮喪,更不愿接受父親“仁慈的恩惠”:只要對當年無視他的忠告嫁給一個窮牧師“早就懊悔”并承認錯誤,就能恢復她鄉(xiāng)紳家小姐的身份地位,還能帶給阿格尼斯姐妹倆一定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她要憑自己的能力開辦學校,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從母親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身受貧困折磨,卻又自強、自立,頑強不屈的女性。《阿格尼斯·格雷》塑造的一系列傳統(tǒng)女性的形象,反映了“女權(quán)主義”初級階段的特點,強調(diào)精神上與“男權(quán)”相等的“女權(quán)”。

如果說《阿格尼斯·格雷》中的女性力量相對柔弱,對父權(quán)制社會的反抗不夠強烈的話,安妮·勃朗特在1848年出版的第二部作品《懷爾德菲爾山莊的房客》(以下簡稱《房客》)中塑造的女性海倫的反擊就顯得格外堅決而積極。

《房客》的素材主要取材于安妮第二次在梭普格林的羅賓遜家任家庭教師的經(jīng)歷,在此期間安妮不僅自己勤奮工作,而且為自己的哥哥勃蘭威爾也爭取到工作的機會。勃蘭威爾是勃朗特家唯一的男孩,一家人省吃儉用供他接受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希望他能謀到體面的工作,體面地生活。然而這個在家備受嬌寵的男孩成年后好色、嗜賭、貪杯、吸毒,難以自拔。來到羅賓遜家工作以后仍然不爭氣,竟與羅賓遜太太暗中有染,事情敗露后,安妮于1845年6月離開羅賓遜家,勃蘭威爾也于一個月后被辭退。之后,這位兄長在霍沃斯度過了他一生的最后三年,仍然不思悔過,酗酒,抽鴉片,1848年死于亳無節(jié)制的放蕩生活。安妮在《房客》的《再版序》中寫道:“我寫這部小說的目的既不是只供讀者消遣,也不是為滿足自己的愛好,更不是想討好公眾,受到輿論贊揚。我只希望講真話,因為對容得下真話的人來說,真話自有真話的道德意義。”其中涉及的道德主題就是安妮對哥哥生活軌跡的思考。

《房客》采用書信體和日記體的敘述模式,講述海倫的悲劇的愛情婚姻生活,真實地展示了一見鐘情式的婚姻所具有的危險性。海倫從小失去母親,由富有的姨媽撫養(yǎng)長大,她品貌出眾,氣質(zhì)高雅,多才多藝,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大家閨秀。在一年一度的社交季上,海倫與英俊富有的花花公子亨廷頓一見鐘情。雖然知道亨廷頓除了長相好,脾氣好之外,幾乎一無是處,深信《圣經(jīng)》中末日審判的海倫一心要挽救亨廷頓,拯救他的靈魂,于是不顧姨媽的勸告執(zhí)意嫁給他。然而婚后不久,二人便因道德標準的分歧而發(fā)生爭吵。亨廷頓津津樂道地給海倫講他過去與有夫之婦私通的情景,這種有辱女性人格的做法激起了海倫的義憤,當晚她把丈夫關(guān)在了房外。這種對丈夫的反抗是最早的女權(quán)意識的覺醒,這樣的行為在今天看來似乎微不足道,但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男性在社會和家庭中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時代,弱女子為維護自身尊嚴而萌發(fā)這樣微弱的反抗意識,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亨廷頓不以與有夫之婦私通為恥,反引以為榮,后來發(fā)展到與安娜貝拉私通。當海倫發(fā)現(xiàn)他與安娜貝拉關(guān)系曖昧時,享廷頓引經(jīng)據(jù)典地為他的不道德行為辯解,認為女人忠于丈夫是天性所致,男人的愛情“總比女人們流動些”,丈夫應多有些自由,在感情的忠誠上男女理應不平等。在父權(quán)制的社會中,男性的性活動人們通常給予正面的評價,作為其財富、地位、活力的象征,認為男性的性活動越多越好,而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品,其性活動、性經(jīng)驗越少越好。這明顯是對男性霸主地位的維護,然而這種觀念在人類的社會文化歷史上一直沒有受到強烈的質(zhì)疑。而海倫則旗幟鮮明地要求夫妻對感情應當同等忠誠,“你和我調(diào)換一下想想,我要是這么做,你會認為我愛著你嗎?你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你會相信我的辯解嗎?你會尊敬我,信任我嗎?”這種要求女性和男性平等的意識是女權(quán)運動初級階段的特點,反映出安妮·勃朗特不自覺的女權(quán)主義意識。這同時也反映出男女在愛情道德觀上的差異,亨廷頓愛海倫,但是他又無法放棄婚前放浪形骸的生活,把所有的愛情都寄托在海倫一個人身上。在男權(quán)集中的時代看似正常的情形對于海倫這樣的新女性來說就是道德淪喪,就是不能容忍的。

熱愛丈夫的海倫一心一意想要挽救丈夫,對亨廷頓反復勸諫沒有結(jié)果。于是海倫在拿到丈夫與安娜貝拉私通的第一手證據(jù)后,便提出分手。亨廷頓處于財產(chǎn)的考慮拒絕了離婚的要求。此時海倫已經(jīng)懷有孩子,只能斷然中止了與亨廷頓的夫妻之情,只對他盡責盡義。孩子長大后在教育問題上兩人產(chǎn)生更大的分歧,更要同她爭奪孩子,她才下決心帶著兒子一起離家出走。海倫敢于反抗父權(quán)制社會中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道德標準,要求丈夫和自己一樣彼此保持忠誠;發(fā)現(xiàn)丈夫的背叛后,勇敢地同丈夫決裂離家出走,這在一個妻子和婚生子女被視為丈夫私有財產(chǎn)的舊時代,完全是女權(quán)意識強烈的新女性才能有的,海倫的出走是文學上最早將女權(quán)意識付諸于實踐的自覺行為,也是對父權(quán)制社會最有力的反擊。然而海倫成功地離家出走并不僅僅是紙上談兵,而是她深思熟慮、周密計劃的結(jié)果。當她下決心攜子出走時,她冷靜地分析了自己的狀況:沒有財產(chǎn),也不愿投靠親戚,免得別人分擔自己的痛苦和困難,惟一的出路是自強自立,自謀生計。于是她苦練畫技,以畫畫謀生,又說服弟弟收拾老家廢棄的懷爾德菲爾山莊,供暫且避難之用。而且在丈夫發(fā)現(xiàn)其逃走企圖并對她實行經(jīng)濟制裁后,仍能沉住氣,爭取到老女仆雷切爾的同行和其他仆人的協(xié)助,妥善安排才得以成功。海倫既有道德理想,又有敢于反抗的女權(quán)精神,同時還具備清醒務實的理性頭腦,是安妮·勃朗特塑造出的自強自立的理想女性,不僅在當時,即使是現(xiàn)代也同樣具有新女性的特質(zhì)。

海倫的新女性不僅體現(xiàn)在她的“走”,更新在她的“回”。在海倫離家出走期間,她遇到了真誠善良、品行(下轉(zhuǎn)第116頁)(上接第114頁)正直的馬卡姆,雖然能大膽與他相愛,卻又嚴守已婚婦女的道德,在沒有離婚的情況下并不與他私通。當海倫得知丈夫病重,不久于人世時,又果斷地回到他身邊,服侍他直至最后,在名分尚存的丈夫痛苦時盡到妻子的責任,做拯救他靈魂的最后努力,勸其悔過。海倫與亨廷頓的愛情是失敗的,而她卻贏得了崇高的道德,贏得了讀者們的尊敬和喜愛。

《阿格尼斯·格雷》中的阿格尼斯柔弱斯文,少言寡語,性格卻堅強柔韌,不屈不撓;《房客》中的海倫看似過于嚴肅而倔強,卻道德高尚,勇敢大膽而清醒務實。這兩個女性形象的相繼出現(xiàn),正是安妮·勃朗特女權(quán)意識發(fā)展軌跡的寫實,反映了女權(quán)運動從爭取男女平等到奮起反抗的發(fā)展思路,開創(chuàng)了女性反擊父權(quán)制社會,爭取自由的先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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