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摘 要:甲骨學名著《殷虛書契考釋》乃羅振玉所撰,此在王國維生前從無疑議。但在1927年王國維去世后,少數(shù)王門弟子以及傅斯年、郭沫若、溥儀等,逐漸由懷疑而遽將此書著作權歸于王國維名下,遂鑄成古文字學界的一樁公案。其實,王國維在許多文章及通信中都詳細描述過羅振玉研究甲骨文的進程,其中頗多對于羅振玉撰述此書的記述,略無隱言;而羅振玉則不僅將自己著作此書前后的心理變化坦陳無遺,而且對其后續(xù)增補經(jīng)過也留下了細致的筆墨。就全書的形式和內(nèi)容來看,王國維作為書寫者和補正者的形象原本是清晰的,但由于羅振玉的政治身份以及晚年與王國維交惡的事實,遂導致學術界故意抬王壓羅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梳理這段學術含量極低的學術史,對于從一個側面來了解一個特殊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不無意義。
關鍵詞:《殷虛書契考釋》;羅振玉;王國維;著作權
中圖分類號:H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6—0198—08
在當代古文字研究界,對于《殷虛書契考釋》一書乃羅振玉所著之說,持異議的人大概很少了。這不僅因為有陳夢家親見羅振玉手稿后的仔細描述,而且有歷史學家如張舜徽的辨正以及羅氏后人的撰文解釋,尤其是2005年中華書局將羅振玉的《殷商貞卜文字考》、《殷虛書契考釋》(初印本)和《增訂殷虛書契考釋》合為上下兩冊影印出版,《殷虛書契考釋》(以下簡稱《考釋》)一書作者的歸屬問題已經(jīng)沒有懸念。但從20世紀30年代初至90年代前期的60余年中,在學術界特別是古文字界內(nèi)部卻是說法不一,王國維著之說甚至一度形成了主流見解?,F(xiàn)在塵埃落定,追溯這一段人為制造冤案的過程,其中也不無啟人深思之處。
一、疑端初現(xiàn)
在王國維生前以及剛剛去世之時,對于《考釋》一書的作者并未形成爭議。趙萬里在《王靜安先生手校手批書目》中列有《殷虛書契考釋》一種,并注明:今人羅振玉撰。趙萬里后來為王國維遺著作跋文數(shù)種,也屢屢提及《考釋》一書,皆持羅振玉所著之說而曾無疑義。①王國維弟子姚名達編《王靜安先生年表》,于民國三年(1914)下清楚記曰:“冬,為羅振玉寫定《殷虛書契考釋》。”羅振玉著、王國維書的基本事實并未引起懷疑。
最先質疑《考釋》著作權的人到底是誰?說法不一。張舜徽說:“……不料今天還有些人因此而產(chǎn)生懷疑,錯誤地認為《殷虛書契考釋》本出王氏之手,或者是兩人合作,而不愿羅氏獨居其名。這種疑端,是由王門弟子最初提出的?!雹谒^的“王門弟子”,張舜徽特別提出了周傳儒與何士驥。周傳儒《甲骨文字與殷商制度》在第五章提及此書,用的語言是頗有意味的。他說:“《殷虛書契考釋》,則王氏所手書也。題名雖為羅氏撰,實則王氏亦與有力焉?!敝軅魅宀⒁鯂S《殷虛書契考釋跋》語“比草此書,又承寫官之乏,頗得窺知大體,揚搉細目”,認為“弦外之音,蓋可知矣”。周傳儒雖然沒有完全排除羅振玉的作者身份,但顯然認為其中頗多王國維的研究成果。稍后何士驥更直云:“羅氏于甲骨之學,著有重要之書十數(shù)種,又與王靜安先生著《殷虛書契考釋》,最稱巨作?!雹蹚埶椿赵谖恼轮幸隽酥?、何二人的文字后說:“周、何二人,都是清華研究院的學生,曾親受業(yè)于王國維之門,對于老師的學問,極端敬仰;又看到《殷虛書契考釋》一書的重大價值,對于近世學術,實有啟辟途徑、創(chuàng)立條例的不朽功績,不愿羅氏獨擅其名,便不顧事實地臆斷這部書的寫成,他的老師也出了大力?!雹苤?、何之說的來源無從考證,但是否因為“不愿”而“臆斷”?張舜徽的這個結論也同樣下得簡單了。另外是否由“王門弟子”首啟疑端?其實也同樣是一個問題。
由這一問題,這就必須帶出另外一個人物——傅斯年,而伴隨著傅斯年出場的就是陳寅恪了。傅斯年對《殷虛書契考釋》一書(1927年東方學會所印增訂本)批點頗多,其中有數(shù)條涉及對此書羅振玉著的質疑,而這些質疑據(jù)其文字說明,皆來自陳寅恪的口授。在《增訂殷墟書契考釋·三卷序》后批曰:“民國十六年夏,余晤陳寅恪于上海,為余言王死故甚詳,此書本王氏自作、自寫,受羅貲,遂以畀之。托詞自比張力臣,蓋飾言也。后陳君為王作挽詞,再以此事叩之,不發(fā)一言矣。此書再版,盡刪附注頁數(shù),不特不便,且實昧于此書著作之體,舉證孤懸,不登全語,立論多難復核矣。意者此亦羅氏露馬腳處乎?十八年九月十四日。”“今日又詢寅恪,此書王君所得代價?寅恪云:王說,羅以四百元為贈。亟記之。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晚?!痹谕鯂S《殷虛書契考釋跋》后,傅斯年又批曰:“此文所論至允,不自嘗甘苦者不能如此明了也。羅振玉以四百元買此書,竟受其作者如此推崇而不慚,其品可知矣。彥堂近自旅順晤羅返,云與之談殷契文,彼頗有不了了之處,此可記之事也。孟真,十九年八月九日?!雹菰凇队^堂集林》卷十九《殷墟書契考釋·序》也批云:“此書亦羅賊竊名者,羅以五百元餽王(王為陳寅恪言之)。既是己作,其自許如此?!雹捱@些記載據(jù)傅斯年所說乃出于陳寅恪的轉述,而陳寅恪又是在主動問詢王國維之后得到的明確回答。而且從王國維去世的1927年至1930年間,傅斯年起碼三次向陳寅恪問起此事,其關切之勤,令人驚訝。而陳寅恪三次答復也各有異,第一次明確說此書乃王國維“自作自寫”,第二次“不發(fā)一言”,第三次言羅振玉為此書“以四百元相贈”于王國維。按照傅斯年的記載,在王國維生前,陳寅恪應該為此事問過王國維,而王國維的答復就是如此。這么一來,《殷虛書契考釋》為王國維所著似乎是鐵證如山了。但僅就傅斯年的記載,也就會有疑惑:其一,陳寅恪既言王國維“死故甚詳”,如何又“順帶”言及《殷虛書契考釋》一書的作者問題?傅斯年的文字傳承頗為突兀;其二,陳寅恪并非專研甲骨文,如何疑心到此書的作者問題?當傅斯年第二次問及此事,陳寅恪為何不再發(fā)言?若前既已言及,再言又何妨?而傅斯年既已問過此事,陳寅恪也已給過答案,為何要一問二問而三問?而第三次言羅振玉贈400元于王國維,語境是不清晰的??傊?,傅斯年的這些記載頗欠詳盡,關鍵是陳寅恪并沒有將這些意思留在自己的著述或一般性的文字里,則傅斯年的這些記錄至多只能算是孤證。至于傅斯年在批語中質疑羅振玉的甲骨學修養(yǎng),則殊屬無謂,反倒顯得自己質疑的無力了。
以上引錄的是傅斯年在《殷虛書契考釋》等書籍上的批注,這些批注并非是誰都能寓目,所以這一疑端雖從1927年即已萌生,而將這一疑端公布出來,為學界所知,則是傅斯年序《殷歷譜》中所說:“此書題羅振玉撰,實王氏之作。羅以五百元酬之,王更作一序,稱之上天,實自負也。羅氏老賊于南北史、兩唐書甚習,故考證碑志每有見地,若夫古文字學固懵然無知。王氏卒后,古器大出,羅竟擱筆,其偶輯大令尊,不逮初學,于是形態(tài)畢露矣!亦可笑也。”⑦從前引批注到這里的正式話語,除了一再強調《殷虛書契考釋》乃為王國維著述之外,另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否定羅振玉的學術造詣,乃至帶有嘲笑口吻。從學術而言,筆端帶有感情倒未必是一個優(yōu)點了,而傅斯年圍繞此事所帶著的感情不僅毫不掩飾,而且有夸大之嫌疑。
傅斯年是歷史學家,對古文字也素有關注,他的“專家”之說,當然會格外引人注意。在《殷虛書契考釋》王國維作一說中,傅斯年被認為是始作俑者。為傅斯年此說推波助瀾并在一段時期內(nèi)將傅說幾乎形成定論的,離不開兩個人:郭沫若和溥儀。一個是長期主盟文壇的領袖,一個是遜清皇帝。這兩個堪稱大人物的附和,令學術界的聲音從原來的隱約質疑而開始變得單一起來。郭沫若對待此事其實暗中有一個明顯的轉變。在1930年出版之《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郭沫若說:“甲骨自出土后,搜集保存?zhèn)鞑ブ?,羅氏當據(jù)第一,而考釋之功亦深賴羅氏。羅氏于……1915年有《殷虛書契考釋》一卷,則使甲骨文字之學蔚然成一巨觀。”而1940年,在重慶舉辦的魯迅逝世四周年紀念會上,郭沫若做過一次《魯迅與王國維》的演講,簡單地把兩位先生作過一番比較。1946年9月,郭沫若完成《魯迅與王國維》一文,發(fā)表在同年出版的《文藝復興》三卷二期上,次年上海海燕書店出版郭沫若《歷史人物》一書時,此文也收集在內(nèi)。此后無論是在單行的《歷史人物》,還是各種版本的《沫若文集》中,都收錄有此文,雖有少量文字修訂,但大意沒有改變。⑧在《魯迅與王國維一文》中,郭沫若分析了羅振玉與王國維兩人的關系。他說:“羅振玉對于王國維的一生是關系最密切的一個人……王對于羅似乎始終是感恩懷德的,他為了要報答他,竟不惜把自己的精心研究都奉獻了給羅,而使羅坐享盛名。例如《殷虛書契考釋》一書,實際上是王的著作,而署的卻是羅振玉的名字,這本是學界周知的秘密。單只這一事也足證羅之卑劣無恥,而王是怎樣的克己無私,報人以德的了。”這個“學界周知”不知從何而來?也許與傅斯年的說法直接有關,當然更可能故意夸張,但倒是部分地反映了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羅竊王著之說的盛行程度。與十多年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對羅振玉的敬重相比,郭沫若這里用以描寫羅振玉的詞匯是刺眼的“卑劣無恥”四字,其轉變之大是一眼可以看出的。又因為郭沫若的學術地位,他的說法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幾乎被當作了定論。解放后,溥儀撰《我的前半生》又將這一說法推波助瀾了一番。他說:“羅振玉后來在日本出版、轟動一時的《殷虛書契》,其實也是竊據(jù)了王國維甲骨文的研究成果。”周君適《偽滿宮廷雜憶》在第七章《靜園里的形形色色》也提到此事說:“王感恩知己,無以為報,便把自己的著作讓給羅振玉,用羅的名義發(fā)表,著名的《殷虛書契考釋》就是其中之一,此外還有不少著作張冠李戴,只有他們兩人心里明白?!备邓鼓?、郭沫若、溥儀、周君適等這么一呼應,似乎羅竊王著之說也就成事實了。羅氏家族成員雖有明瞭其中曲折者,也限于時勢而未作辯白。
二、辯難聲起
關于《殷虛書契考釋》的作者問題,大陸學界雖然在一段比較長的時期內(nèi)頗為沉寂,但也不是沒有不同聲音。如張舜徽就曾說:“近人研究殷商史實不能不上探甲骨,又不能不閱讀王國維的著作。由于推尊王氏太過,便相率有意地把羅氏在學術上的地位抑壓下來,好像考古學者的頭銜只可安在王國維身上,而不應加于羅振玉名下似的。連早年羅氏所作《殷虛書契考釋》也肯定為王國維的著作?!薄敖丝吹竭@書是王國維手寫上石,便認為實是王氏著作而標上羅氏的姓名,這種推斷是絕不可靠的?!雹釓埶椿諒漠敃r抬王壓羅的學術背景中來討論《殷虛書契考釋》的作者問題,雖然沒有論證或說明,但已明確認定為羅振玉的著作。
1954年羅福頤《記觀堂先生手札二通》曾引用張舜徽和陳夢家的這些考辨文字,但此文當時沒有刊發(fā),直到1982年才刊發(fā)在《江海學刊》第2期上?!渡虾8咝D書情報學刊》1993年第2期發(fā)表羅振玉的外甥劉蕙孫《關于〈殷虛書契考釋〉成書經(jīng)過的回憶》一文,始將其經(jīng)過曲折一一道及。劉蕙孫在文章中說:“本來《殷虛書契考釋》是羅振玉的著作,并由羅家印行問世,并無問題。建國以后,有人向郭沫若同志提出,其書系王國維所著,是羅振玉花了二百元買了王的稿子。郭老據(jù)情理分析,也同意此說。數(shù)十年來,無人提出商榷,這幾乎成了定論?!薄盁o人提出”并非意味著“定論”的確立。1951年,陳夢家從羅振玉四子手中買到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的原稿本,在由中華書局1988年出版之《殷虛卜辭綜述》中,陳夢家有一節(jié)對于手稿本的描述與分析,他說:“1951年我得到《考釋》的原稿本,都是羅氏手寫,其中書頭上常注有某條應移應增改之處,并由羅氏致王氏便箋請其補入某條者,稱之為‘禮堂先生?!犊坚尅返木V領和分類次第,與羅氏以前諸作,實相一致,不過有所改善而已。在編作中,二人對細目的商榷則確乎是常有的,由稿本與初刊本相校,王氏在校寫時對于行文字句的小小更易是常有的,但并未作重大的增刪。都邑一章引用今本《竹書紀年》,和王氏的看法大相違背?!边@是少數(shù)見過羅振玉原稿本的人的言論,而且對于原稿本與刊行本作了學理意義上的分析,其結論當然是值得重視的。這與楊鐘羲《誥授奉政大夫賞食五品俸南書房行走特謚忠愨王公墓志銘》所說“振玉考殷虛文字,亦頗采其說”的說法也是彼此呼應的。而商承祚與陳夢家也曾談論過此書。1983年第3期的《晉陽學刊》上,刊發(fā)了商承祚的《關于王國維先生之死》一文,文中說:“在十年浩劫中……更進一步造謠說:《殷虛書契考釋》乃王著而為羅竊有。正在此期間,我適在北京,有一天,途遇陳夢家,他悄悄的同我說:‘《殷虛書契考釋》的稿本被我買到了,完全是羅的手筆,上有王的簽注,印本即根據(jù)此稿寫定的,您有空,請到我家看看。該書是請王為之謄正并加入王說而付印的,那些頭腦簡單和從惡意出發(fā)的人,以為王寫就是王著,得此‘證據(jù),就斷下結論,足見其可笑程度?!庇绕涫顷悏艏沂黾啊兑筇摃蹩坚尅窌逅芍畷r,羅振玉與王國維雖然同處京都,但“王氏的興趣并不在此”。換言之,王國維研究甲骨文字其實是在此書稿初成之后的事了。陳夢家對于此書著述情況雖然作了分析,可以說“疑始冰釋”⑩,但一般社會人士,并未周知此事。為此劉蕙孫才專作《關于〈殷虛書契考釋〉成書經(jīng)過的回憶》一文,略述其始末。劉蕙孫認為學界的誤傳,其實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就甲骨學的研究成就來說,確實王國維要在羅振玉之上;而坊間傳說的羅振玉為此支付200元給王國維之事,也不斷地得以證實。但有一些現(xiàn)象不容忽視,王國維的甲骨學成就雖然在羅振玉之上,但那是后出轉精的結果;而支付200元之事,究竟是買書稿,抑或是請王國維抄寫書稿,其中頗多似是而非之處,不容不辨。
據(jù)劉蕙孫所言,在京都羅振玉寓所的大云書庫,王國維抄書的情形曾不止一次被劉蕙孫親見。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王國維學術研究論集》第三輯中,刊有劉蕙孫的《我所了解的王靜安先生》長文,其中對于為何由王國維來抄寫作了比較詳細的說明:“……王先生總是坐在那里,在一張大紙上寫小字……至于抄的是什么?不知道。……但聽大人說王先生替外公(雪堂先生)抄書,外公送他二百元,是非常羨慕。后來聽雪堂先生說當時五家中,他和董家經(jīng)濟沒有問題,子經(jīng)先生因淮安田地上尚有接濟,我家也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有些字畫長物變賣。就是王家沒辦法,又不愿總受羅家資助。剛好《殷虛書契考釋》脫稿,本來說由在京都來探親的周云閣(我稱其人為表叔)寫。周因故回淮,就改請靜安先生抄繕,照像石印,送二百元作為潤筆。靜安先生字學顏真卿《多寶塔》,《殷虛書契考釋》的初印本就是其王書《多寶塔》體……也就因為是王抄,王后來也成了甲骨文研究名家,考據(jù)精辟,有時還超過雪堂,所以有人誤會,以為羅購王稿。實在情況則如本文所說,我兒時目擊靜安先生抄書就是《殷虛書契考釋》。”這一段記述本原俱在,很有說服力。
三、王國維如是說
以上都是外圍的考察。其實,要明瞭這件事的本末,是毋庸后人來饒舌的,因為羅振玉和王國維各自有不少言論,對此事交待甚詳。后人或未讀有關說明文字,或疑所不當疑,致使此事橫生枝節(jié)。王國維在《殷虛書契考釋》前序中即云:“商遺先生《殷虛書契考釋》成,余讀而嘆曰……先生既網(wǎng)羅以歸秘藏,摹印以公天下,復于暇日撰為此編。余受而讀之,觀其學足以指實,識足以洞微……”后序又云:“余為商遺先生書《殷虛書契考釋》竟,作而嘆曰:此三百年來小學之一結束也。夫先生之于書契文字,其蒐集流通之功,蓋不在考釋下;即以考釋言,其有功于經(jīng)史諸學者該不讓于小學……”王國維寫此二序之時,乃初涉甲骨學而已,若此書果為王國維自作,斷無將自己吹噓至如此地步的可能,此其一;王國維是在經(jīng)史與小學的對比中衡量此書的價值,此其二;后序中明確說明自己不過是“書”而已,此其三。
除此二序,王國維還在不少地方言及此事,皆明言乃羅振玉撰述。如1920年3月24日致陳邦懷信中即說:“叔言參事歸國后現(xiàn)寓天津,其于《書契考釋》補正前稿甚多,但尚未寫定印行?!倍鯂S自己在《爾雅草木蟲魚鳥獸釋例自序》開頭便說:“甲寅歲莫,余僑居日本,為上虞羅叔言參事作《殷虛書契考釋后序》,略述三百年來小學盛衰。”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中,王國維亦云:“……而研究其文字(指甲骨文)者,則瑞安孫仲容比部始于光緒甲辰撰《契文舉例》,羅氏于宣統(tǒng)庚戌撰《殷商貞卜文字考》,嗣撰《殷虛書契考釋》、《殷虛書契待問編》等?!瓕忈屛淖?,自以羅氏為第一,其考定小屯之為故殷虛及審釋殷帝王名號,皆由羅氏發(fā)之?!?11)王國維在為商承祚所編《殷虛文字類編》所作序言云:“殷虛文字之學,始于瑞安孫仲容比部,而實大成于參事。參事于宣統(tǒng)庚戌撰《殷虛貞卜文字考》,甲寅復撰《殷虛書契考釋》,創(chuàng)獲甚多?!?12)王國維梳理甲骨學從孫詒讓、羅振玉以迄自己的形成過程,甚為明晰。對羅振玉的推崇乃情見乎辭。其中對于羅振玉撰述有關殷虛文字的時間并有詳細說明,如宣統(tǒng)庚戌撰《殷虛貞卜文字考》,甲寅撰《殷虛書契考釋》,此皆特別注明乃羅振玉獨立之著述,對羅振玉的具體考釋業(yè)績也作了舉例說明。而對于《殷虛書契待問編》的“箋識其上”則說明為兩人共同所為。王國維對于相關情況的說明應該是十分嚴謹?shù)摹?/p>
王國維除了在許多場合言及《殷虛書契考釋》乃羅振玉著述之外,還一再申明過自己的抄寫職能。其作于甲寅(1914)冬的《殷虛書契考釋·后序》云:“余從先生游久,時時得聞緒論。此草此書,又承寫官之乏,頗得窺知大體,揚搉細目?!纛櫹壬魧W書成,山陽張力臣為之校寫;余今者亦得寫先生之書,作書拙劣,何敢方力臣?而先生之書足以彌縫舊闕、津逮來學者,故不在顧書下也?!辈粌H將自己代抄一事如實寫出,而且自比于張力臣為顧炎武音學書之雅事。在《殷虛書契考釋·序》中,王國維雖未言及抄寫一事,但在將此序修改后交付《盛京時報》發(fā)表時,開頭又加了如下一段文字:“上虞羅叔言參事所著《殷墟書契考釋》,海寧王靜安為之后序。惟其初稿乃用駢體,筆意淵雅,有北朝、初唐人遺意。近時作者,不能及也。”(13)王國維《閱古漫錄》自1915年9月18日至11月28日連載于設在沈陽的《盛京時報》。原序僅署“甲寅冬”,而此修改版序則署“甲寅冬十有二月旬有一日”。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提到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的“初稿”乃用駢文所作,則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一書當數(shù)易其稿而成,增刪之跡想來觸目皆是,另份抄寫,蓋亦出于不得已耳。
王國維在不少論文中,還曾引用《殷虛書契考釋》中的相關成果,而皆鄭重注明乃羅振玉之說,曾無疑義。如《說殷》一文考察自《史記》以來“以殷為亳”的錯誤,乃誤“宅”為“亳”所致,因為“殷之于亳,截然二地”。王國維總結說:“要之,盤庚遷殷,經(jīng)無亳字;武丁徂亳,先入于河;洹水之虛,存于秦世。此三事,已足正《書序》和《史記》之誤。而殷虛卜辭所祀帝王,訖于康祖丁、武祖乙、文祖丁。羅參事以康祖丁為庚丁,武祖乙為武乙,文祖丁為文丁,其說至不可易。見《殷虛書契考釋》?!蓖鯂S之說殷,其實也是為羅振玉之說添一確證耳。又,凡治甲骨者,皆以王國維之《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續(xù)考》為驚世名篇,然王國維固于文前小序及行文中,將凡是羅振玉之說一一注明。其《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小序云:“甲寅歲莫,上虞羅叔言參事撰《殷虛書契考釋》,始于卜辭中發(fā)見‘王亥之名,嗣余讀《山海經(jīng)》、《竹書紀年》,乃知王亥為殷之先公?!蓖鯂S將這一“發(fā)見”告訴羅振玉之后,“參事復博搜甲骨中之紀王亥事者,得七八條,載之《殷虛書契后編》”。這意味著王國維考察殷之先公先王,中頗雜有羅振玉之說,或羅振玉有搜羅相關材料之功。當然王國維向前作了重要推進,這也是事實。譬如羅振玉發(fā)見王亥之名,但并不清楚王亥的身份,而王國維則結合《山海經(jīng)》、《楚辭》、《史記》等典籍,為之揭開其殷之先公的身份,將甲骨卜辭與殷之歷史作了重要的參證。再如文中考證卜辭之季,即為王亥之父冥;卜辭中“天乙”為“大乙”之訛;卜辭中父甲、父庚、父辛即陽甲、盤庚、小辛,皆為小乙之兄,而武丁之諸父;卜辭示壬、示癸即《史記》之主壬、主癸,等等。皆注明采自羅振玉之說,而王國維為之證實而已。從這些引例來看,關于殷之先公先王,羅振玉確已經(jīng)有了不少頗為明確的說法,甚至形成了一定的體系。如《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中述及卜辭于諸先王本名之外,也有帝某、祖某、父某、兄某等說法,王國維的這一結論其實正是受了羅振玉的影響,王國維引用羅振玉之言曰:“有商一代帝王,以甲名者六,以乙名者五,以丁名者六,以庚、辛名者四,以壬名者二,惟以丙及戊、己名者各一。其稱大甲、小甲、大乙、小乙、大丁、中丁者,殆后來加之以示別。然在嗣位之君,則徑稱其父為父甲、其兄為兄乙,當時已自了然。故疑所稱父某、兄某者,即大乙以下諸帝矣?!蓖鯂S認為羅振玉此說甚是,并為之補證:不僅父某、兄某是這種情形,即帝、祖等,也是諸帝之通稱。王國維對卜辭中所見殷之先公先王的考證確實大體厘清了殷代的傳承情況和在稱謂體制上的變遷。大量吸收羅振玉的觀點而絲毫沒有掠人之美之意,其“忠實”之意原本就是昭昭在焉。
王國維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的第二稿完成于1917年2月28日。(14)隨即寄呈羅振玉,羅振玉回信說:“憶自卜辭初出洹陰,弟一見以為奇寶,而考釋之事未敢自任。研究十年,始稍稍能貫通。往者寫定《考釋》,尚未能自慊,固知繼我有作者,必在先生,不謂捷悟遂至此也?!绷_振玉并為其補正若干內(nèi)容,并希望將自己這封信附錄在王國維此文后。數(shù)日后,羅振玉再復一函,將上函所論“上甲”二字合文,再行舉證。王國維接此二信,也果然將其附錄于后。若《考釋》果為王國維所著,則羅振玉信中所述就斷無可能了。
羅振玉撰述《殷虛書契考釋》一書之時,與王國維同在東瀛,故在王國維書信中沒有對這部著述的寫作歷程表示關注的文字。但是,在1916年歲末王國維致羅振玉的信中,還是提到《殷虛書契考釋》。其語云:“前年《殷虛書契考釋》成時,前印公寫照,維本擬題詩四首,僅成一首,故未題。其詩云:‘不關意氣尚青春,風雨相看各愴神。南沈北柯俱老病,先生華發(fā)鬢邊新。……公之事業(yè)尚未及半,切勿以小事介于懷抱而使身體受其影響,此非維一人之私望也。”(15)此信因羅振玉來信言及心情不暢,故回函極力安慰,并憶及1914年歲末羅振玉撰成《殷虛書契考釋》之時青春意氣,其意乃為之疏通郁悶而已。1917年歲末,王國維在致柯劭忞信中又說:“……叔言前撰《殷虛書契考釋》,于殷先王之名已十得八九,前年維復于甲骨中考得王亥一人……”(16)其不僅肯定《殷虛書契考釋》乃羅振玉之作,且高度評價其學術成就。1920年3月致陳邦懷信云:“叔言參事歸國后現(xiàn)寓天津,其于《書契考釋》補正前稿甚多,但尚未寫定印行?!?17)1979年12月,陳邦懷在為《王國維全集·書信》中收錄王國維致其信件所作的跋文中特地說明:“按第二札云:‘叔言參事……尚未寫定印行。其‘補正前稿甚多一語,可證明《殷虛書契考釋》前稿實出于羅氏之手。過去有人以《殷虛書契考釋》系靜安先生所繕寫(在日本所印本,而非后出之增訂本),遂謂《殷虛考釋》為靜安先生所著作。其實不然。陳夢家于其所著之《殷虛卜辭綜述》中謂曾見羅氏《殷虛書契考釋》手稿,此自顯于事實者也?!?18)信箋俱在,口氣宛然,固可據(jù)為定說,不容再起曖昧之謗也。
四、羅振玉如是說
關于《殷虛書契考釋》,羅振玉對撰述時間和過程有過多次描述。其《殷虛書契考釋·自序》云:“宣統(tǒng)壬子(民國元年)冬,予既編印《殷虛書契》,欲繼是而為考釋,人事乖午,因循不克就者,歲就再周,感莊生‘吾生有涯之言,乃發(fā)憤鍵戶者四十余日,遂成《考釋》六萬余言。”又具體闡述自己的考釋理路云:“由許書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窺書契,窮其蕃變,漸得指歸?!边@一考釋方法的直接效果是“可識之文,遂幾六百”。接著羅振玉從帝系、京邑、祀禮、卜法、官制、文字六個方面闡釋了此書的價值。(19)羅振玉晚年回憶生平,撰《集蓼編》亦言及此書云:“宣統(tǒng)初元……予歸,草《殷商貞卜文字考》答之,于此學乃略得門徑。及在海東,乃撰《殷虛書契考釋》,日寫定千余言,一月而竟。忠愨為手寫付印。并將文字之不可識者為《待問編》?!杵缴鴷儆喾N,總二百數(shù)十卷,要以此書最有裨于考古。厥后忠愨繼之,為《殷先公先王考》,能補予所不及,于是斯學乃日昌明矣?!?20)這里不僅將自己寫作《殷虛書契考釋》一書的寫作過程及付印過程詳作說明,而且將王國維參與此學后甲骨學的發(fā)展過程勾勒了出來。大概因每天一千多字的書寫速度,所以文稿想來頗為凌亂,無法照樣印行,這才有了請王國維抄寫一事了。實際上,羅振玉在甲寅年撰寫《考釋》初定后,乙卯年還屢有校補,乙卯年春間,羅振玉曾從日本回國祭掃,又因“頻年考究殷虛遺文,而足跡未嘗至洹曲”(21),所以集中踏訪了河南、山東等不少地方。這一次行程凡五十日,羅振玉后來撰《五十日夢痕錄》詳記其行蹤,其中即多有對校補《考釋》的記錄,如云:“(二月)二十五日辰刻,登春日丸,巳刻開行。舟中校補《殷虛書契考釋·卜辭篇》。”(22)“(三月)十五日,避風未出門。靜安來談,云病目已數(shù)日。請其加意調攝,俾不至游轍中阻。燈下校補《殷虛書契考釋》竟?!?23)“(四月)十三日晨,拜藝風丈……又聞廉訪旅滬,境況頗艱。廉訪與予不相見者,十余年矣,劫后聞尚健。春間聞予《殷虛書契考釋》成,乃亟訪予弟子敬購求之,謂予所著書,其行篋中無不備?!?24)這一路踏訪,其實也是一路伴隨著對《殷虛書契考釋》的校補的。而且從這些記載可以知道,羅振玉撰述《殷虛書契考釋》在當時乃為許多人共知之事實,從未有過歧說。
其實羅振玉對于考釋殷虛文字,可以說是久蓄其意的。其《殷虛書契前編·序》言其心跡頗詳,其言劉鐵云《鐵云藏龜》出,“必有博識如束廣微者為之考釋闡明之,固非曾曾小子所敢任也”。殷虛文字的匯編只是第一步,而考釋是第二步,將其與傳世文獻對勘是第三步。羅振玉對此的看法似乎很早就已經(jīng)非常明確的,只是將“考釋”視為“博識”者所為,自己初未敢任其職而已。孫詒讓的《契文舉例》多少令羅振玉失望的,認為其書“未能闡發(fā)宏旨,予至是始有自任意”。從寄意于博識者到自任其職,羅振玉敘說其心理變化,應該是可信的。羅振玉開始有意考釋,始于丁未年?!兑筇摃跚熬帯ば颉吩疲骸皻q丁未,備官中朝,曹務清簡,退食之暇,輒披覽墨本及予所藏龜,于向之蓄疑不能遽通者,諦審既久,漸能尋繹其義。顧性復懶散,未及箋記?!倍∥粗辏梢暈榱_振玉對殷虛文字觀摩初步有得之年,只是尚未落實到文字,更尚未有系統(tǒng)考釋之思。直接刺激羅振玉考釋之心的,應該是宣統(tǒng)二年日本學者林泰輔的研究甲骨文章,以及林泰輔致信羅振玉請教未明之事。林泰輔的考證,被羅振玉譽為“秩然有條理”,認為比孫詒讓的《契文舉例》已然有進。羅振玉回國后撰《殷商貞卜文字考》答復林泰輔。此文實際可視為羅振玉系統(tǒng)考釋甲骨文字之第一步。但因為考慮書契文字散落頗多,就學術之程序而言,“則搜求之視考釋,為尤急矣”,因此羅振玉在壬子年乃先行編輯《殷虛書契前編》以作甲骨文字之初步匯集,而在此書前言中,羅振玉已明確說,“前編”乃資料匯集,后續(xù)的資料匯集以“續(xù)編”為名,而“后編”原擬為文字考釋之專名。只是因為后來以“后編”替代了原擬的“續(xù)編”之名,故“考釋”一名遂另立其義。質實而言,羅振玉實際在匯集《殷虛書契前編》之時,已經(jīng)有了系統(tǒng)考釋之想了。此意在其《殷虛書契后編·序》中表露至為直切:“宣統(tǒng)壬子,予既類次所藏殷虛文字為《書契前編》八卷,書既出,群苦其不可讀也。越二歲,予乃發(fā)憤為之考釋。私意區(qū)宇之大,圓顱方趾之眾,必將有嗣予而闡明之者,乃久而闃然;復意并世之士,或不樂為此寂寞之學,當有薈萃殷虛文字以續(xù)我書者,久亦闃然,無所聞也?!绷_振玉對甲骨學的使命意識情見乎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