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江珍
【推薦理由】
之所以在回視近30年的散文寫作歷史時推薦《哈拉沙爾隨筆》,是因為它首先體現(xiàn)了周濤早期散文寫作的特質,即以宏大敘事和深沉喟嘆創(chuàng)造恢弘文風的散文方式;這種意在解放散文而自覺選取的散文寫作方式之有價值處,在于它同時呈現(xiàn)了中國大陸20世紀80年代散文轉型時期的突出特色,因此,透過這篇作品,我們不只可以看出作者曾經(jīng)通過怎樣的方式使自己成為中國散文轉型的一位帶動者,更可借以反思80年代散文寫作的某些歷史問題,其文學史價值是值得記取的。
《哈拉沙爾隨筆》一開篇,作者就寫道:“我希望這是一篇散文而不是游記?!彼肋@一說法的不合適,但仍然固執(zhí)地相信其中的區(qū)別,更希望讀者確認這種區(qū)別。這就一下子把我們帶進了80年代的散文氛圍中。周濤不認同游記的原因,是他清醒地看到游記寫作的模式化已成為當時中國散文之最大痼疾,游記散文雖彌漫各報刊雜志,數(shù)量巨大,但多數(shù)散文家既缺少他所說的能聽懂天籟、理解湖泊與山峰的靈性(《蠕動的屋脊》),更缺少一種深沉、懇切,從心靈深處去理解、感受他人生存境遇的情感與襟懷,又多欠缺獨辟蹊徑的審美能力,目光所及不過是“大家都能認識和理解的東西”,正是這樣浮光掠影的游記散文敗壞了山河的樸素原色。這時期游記散文的寫作模式甚至可以歸納為這樣一個套路:走馬觀花記錄下來的淺層面的風景描繪,加上一些來自導游手冊或道聽途說的歷史典故的敷衍,以及刻意提升的哲理性思考,構成的就是周濤所謂貧弱、狹隘、思想僵滯而具八股氣的病態(tài)散文(《散文的前景:萬類霜天競自由》)。周濤極力與此種寫作保持距離的姿態(tài)其實就是最強烈的批判姿態(tài)。這批判的意識,及其獨特的審美判斷和對散文的深刻理解,使他一開始從詩歌轉向散文寫作時就具備了打破模式的可能。寫于1985年底的《哈拉沙爾隨筆》體現(xiàn)了這種自覺。
周濤對散文的恰切理解得益于西北大自然的啟迪,他說“散”是散文的本質,“散的意思就是自由”、“自由是散文的生命”、“基本要求和靈魂”,而“自由正是來自自然界的最高啟示”①,周濤對恢弘大自然的體悟,延展和拓深了他對生命乃至文學的理解,這使他散文寫作甫始即獲得了十分獨特的視角,他反復注視這片與自己的生命相連的西北大地,并用心聆聽這塊大地及其上的生息者的靈魂的聲音,這里的生息者不僅是那凝注了自然精神的馬匹、猛禽或稀世之鳥,更是那些汲取了自然精髓的人類,尤其是在這塊大地上輾轉生存的邊緣族群,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種族的延續(xù)方式、文化的斷裂和形成等等,都在周濤心中獲得一份誠摯的關切和理解。他向讀者描繪那“焦渴而又冷漠”的臥虎不拉溝,那無情吞噬往事陳跡的“北方的嘴唇”時,不僅表示出人無法抵抗大自然神力的無奈,更傳達出一種難以抑止的悵惘和悲涼之情,這份蒼涼一直延伸至文末,它起因于一個邊緣族群的不幸歷史境遇。這個族群的“蒼茫的血史”和累累陳跡留在這塊土地上,“中國的猶太人”之稱就道出這支民族沉積于血脈中的不幸和悲涼。他們遠隔重洋、妄遭殺戮、輾轉遷徙,“寧靜而又憂郁地在中國生息下來,扎下了深根” ,也由此承受著真正巨大的“百年孤獨”——透過焉耆回族的百年歷史,周濤對這個80年代幾乎成為時髦的外來詞,作出了精辟獨到的解讀,這是一支生存能力備遭扼殺的不幸種族,依賴著一種宗教的力量,伴隨著被時間不斷改變的辛酸,隱忍而強悍地存活著。作者將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悲愴感受與崇敬之情融化在對這個民族精神品格的探究中。在描繪充滿內在魅力的師傅馬洪武,沈老及其鮮花遍布的庭院,馬仲英、守寡半世紀的女子、平穩(wěn)開闊的開都河時,周濤的重心是要透過自然與人事去探詢一個民族的隱性人格,乃至更宏大的人類存在問題。文中對這支回族“孤獨”品性的思考,對中華民族歷史如何形成的喟嘆,對茫茫歷史長河中每個人沉浮、掙扎生存的透視,對人生一世難得悟出真諦的感慨,對庸眾中自有不凡之人的點撥,對權威感、使命感與人之內在氣質的分析,對溫柔寬闊的流水陶冶人性人情的吟述,都體現(xiàn)出作者廣大、自由的思維空間。
周濤對西北大地及其生息者的審視透露著自己深切的生命感受,很多人因此說他的文字中有著靈魂的婉吟,有著悲天憫人的精神,讀他的文字可以傾聽到他內心深處的天籟,這其實指出了周濤散文的主要特質,也是他帶給散文界的破解迷局之路。章得益在《稀世之鳥》序言中已指出這一點:“巨軸般展開的蒼茫山川上,自然與人物混凝在一起,天地與史實交融在一起。歲月蒼茫,陳跡累累,思緒如山,警句如河。目光視吻于自然,靈魂熨帖于人事?!边@用人文情懷去灌注自然的散文方式,就是后來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總結的“人、歷史、自然渾純地交融在一起”的方式,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這種散文更被稱為“文化散文”“人文山水”所內蘊的精神家園的追尋應是文化散文的旨趣所依。周濤曾說“重建精神家園的最后的一次機會”散文也應該承擔,文學家寫漂泊、流浪、土地和麥子,都是為了尋求精神家園(《散文和散文理論》),散文界滯后但最終應和了20世紀80年代重尋人文精神的文學主潮,這時的文壇深深為海德格爾的詩意的棲居所著迷,“思?語言?詩”成為文界最引人入勝的表達,思想是文學新變的出路,同樣是散文家尋求到的變革散文之路,周濤強調“思想的解放才能帶來散文的解放,一切觀念、形式的變革無不是在思想力量的沖擊下改革形成的”②。這時期散文界有“南余北周”的說法,雖然兩人文風迥異,得到的評價不盡相同,但以人文精神熔鑄山水品格的方式確有異曲同工之處,共同帶動了散文的轉變。
周濤強調要解放散文,原因在于俗見長期主宰散文界,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遭到壓抑,所以他說散文家宜“放縱”,“放,就是解放,開放;縱,就是縱情”③。就是用開放的思想去審視現(xiàn)實人生,并充分自由地縱情表達自己的內心,只有這樣才能最充分發(fā)揮一個作家的才華和個性。周濤說只有像長江大河那樣,不斷突破限制,自由流轉甚至泛濫,生命活力才能永久不衰,因此, 這“放縱”,就是他對散文模式的有力沖擊。周濤對散文的理解不僅得益于大自然的啟示,或多或少也得益于多年的詩歌寫作經(jīng)驗,他在散文中表現(xiàn)出超越于眾多散文家的文學能力,尤以詩性思維和詩性表達能力為散文寫作提示了一種改變柔媚平庸的有效方式。有人將他和楊朔相比擬,實在是誤解。楊朔在情景交融的詩化意境里挖掘普通人的優(yōu)美崇高的詩化散文,正是周濤所批評的“回避現(xiàn)實,粉飾生活”的病態(tài)散文。楊朔反復表達的是,作為社會基層力量的人民,即這時候被以工農(nóng)兵概述的百姓階層,才是人生的所有詩意所在,因此 “人民”才是他的所有文本的抒情主體和價值主體,是文本審美的和被表征的中心,作家是被時代和本人消解了主體意義和價值性的一個文本介質:工農(nóng)兵作為象征層面上的民間想象主體取代了五四散文確立的作為文學主體的作家本人。楊朔從未意識到散文中的言說者無可置疑地應具有散文家自己的聲音,這一點他從未超出他的同時代人,也不是“把散文當詩一樣寫”所能拯救的。
而周濤的詩性思維是以文學的繁富,看取自然與人事的豐富,不僅強調散文應充滿人世的欲望和肉感,應是來自于具體的人生、人性的“活物”,更應是能自由表達真實自我的藝術形式,他說:“所謂自由就是真實地,輕松自如地表現(xiàn)自己,無拘無束,生動活潑,像自然界的各種生命那樣,千姿百態(tài)卻又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和生存規(guī)律?!?④這也是他能無所畏懼地張揚自我的原因所在,當他說“我天下無敵——因為我唯一的敵人就是自己”時,或許張狂,但那種不斷戰(zhàn)勝自己之后才能超越自己的意識,確實是散文界最需要的。這些都使他不那么容易為主流意識和文學的陳規(guī)陋習所框限,而他最終做到了對自己的突破。這突破也包括他在21世紀初開始的對自己曾極力維護的豪放與大氣風格的放棄。
周濤當年散文中的激情思辨不無深邃、獨到之處,體現(xiàn)了他努力于散文中的“大氣”追求;然而,由于過分注重思想的提升價值和“豪放”之風的體現(xiàn),那些山川及生存其中的人事的悲劇意義或崇高意味,時或遭遇過度渲染,不免刻意之嫌;那些馬匹、鳥類,常被注入過多的人性情感,也難免矯情;即使是這時期最出色的《哈拉沙爾隨筆》,也仍然因為過于注重識見的體現(xiàn)而對人物或歷史文化傾注了過多的理性認知,顯得冗贅。正如作者當年自述的,確有“才氣不足”之嫌,這不足首先是對歷史文化乃至存在問題的深入研究不足,卻過于急切地想要通過張揚思想提升思辨力量,其中的落差就彰顯出來了。20世紀80年代散文對文化人格塑造的過分看重之弊,在周濤身上同樣體現(xiàn)著。周濤其實也意識到“思辨是散文里的一種成分,過分了,會傷害藝術”⑤。不過,周濤自己直到近幾年才真正在散文中改變了思辨過分的弊病。包括他當年說散文應是沉靜心態(tài)的產(chǎn)物,應是生活真相和真實自己的體現(xiàn),但由于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對崇高、張揚之美的過分推崇,對散文思辨特質的過分看重,他的這些散文見識在自己的寫作中沒有得到完全的實踐;直到90年代末,隨著文化界到文學界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而來的對自然的重新認知,對現(xiàn)代性理論中的主客體關系的再評定,對文化啟蒙問題的再思考,散文也出現(xiàn)了再一次轉型,其中最凸顯的是激進美學降溫后對平和從容之美的倡導,以及對散文充分自在表現(xiàn)人生的文體特性的進一步回歸。今天,不那么急切地炫示自己的才華和高貴思想時,周濤真正把自己放在與自然以及自然物平等的地位上靜觀自我、審視人生,遂得以更自由更從容地表達自己,也才能印證1987年他自己說的一句話:隨意性和從容,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先決條件。
以今天的視角看《哈拉沙爾隨筆》時,或許已不能說它是周濤最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了,因為他在新世紀寫出了完全超越自己原有風格的篇什,比如《狗狗備忘錄》等,這些以一只不是猛禽的小寵物為主角的作品,因其一改以往奠定作者散文家地位的寫作特質,而不可避免地為人詬病。人們早已習慣了周濤對西北廣袤大地或強勢物種的極力推崇,習慣了那種以宏大敘事和深沉喟嘆創(chuàng)造恢弘文風的散文方式;面對周濤突如其來的轉變,不善于突破思維定勢卻十分習于使用語言棍棒的散文研究界再次顯示了自己的這一歷史特點,他們失望和震驚之色溢于言表,似乎不以大罪加于其身不足以表達心中之憤,價值墜落、內心無聊空洞、俗氣愚蠢乃至反人類云云,都因為周濤對一只小狗傾注了太多的關愛而對人類之惡表達了過分的不滿。這已與20世紀30年代小品文論爭中對林語堂和周作人的攻擊相差無幾,從文學入手卻以思想和人格問題定罪。限于篇幅,本文無法深入探究周濤的轉變及其引起的超出文學本身的批評問題,提及的原由是它使我想起周濤當年同樣為散文界非議的“解放散文”之呼吁,如果說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周濤企圖以開闊散文視界和提升散文思想達到解放散文之目的,所提出的散文的“文學人格和文學品格”問題已具有明顯的超越意識的話,那么,近年對俗常人生的真切關注,又是周濤對散文本質重新認知后的自我超越,這超越使他真正在散文眷注人生的本體意義上應和了自己關于解放散文的吁求,也使我更加確信周濤是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
作者系閩江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①③④⑤周濤:《散文的前景:萬類霜天競自由》,《紅嘴鴨》,中國工人出版社,1996年版,第202頁-第203頁,第214頁,第202頁,第226頁。
②周濤:《散文和散文理論》,《紅嘴鴨》,第2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