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jié)中的巴渝風·中秋

甘　犁

中秋節(jié)令食品，傳統(tǒng)上有兩重寓意:一是慶團圓，所以要吃糍粑、月餅;一是喜有秋，所以禱月時作瓜果之薦，香案上要陳列黃柑紅橘、紫菱雪藕。月圓之夜，一家團坐，分瓜啖餅，其樂融融。人和天心順，官清民自安。和春節(jié)舞龍、端午競渡的熱鬧相比較，人們在中秋之夜，享受的是靜雅和諧之美。

重慶人過中秋乏善可陳，因為節(jié)令的主角是月亮，而嫦娥卻不怎么眷顧霧都。任你萬人企首，中秋夜的月亮就是慳于露面。偶爾一展玉容，也像蒙著紗巾。難得有皓月臨空，星漢垂地，萬里無云，一碧如洗的景觀。難怪巴縣農(nóng)村有這樣的習俗:中秋夜要是“開了天眼”（午夜時看到了月亮），農(nóng)戶就會把豬牛從圈里牽出來，在地壩轉(zhuǎn)上幾圈，叫“曬月華”，說曬了月華，第二年就可少得豬瘟牛病。因此可以見到月亮對重慶人是何等甘貴。

中秋物事中，時下被炒得來火爆的，當屬月餅。它離價廉物美的大眾化屬性越來越遠，過度包裝卻愈演愈烈。年年都有“天價月餅”上市而且屢禁不止。這樣的“月宮寶盒”獻給誰呢？顯然不是請嫦娥饗享，而是要送到能夠“賜?！钡摹疤旃佟蹦莾喝サ摹！疤旃佟闭莆罩素斘镏T要素，隨便發(fā)點包下來，那是承包人吃不盡的福喜。只是他平時高高在上，難套近乎。中秋來了，提盒月餅上門是人之常情。于是月餅就異化了，它成了通關(guān)之鑰，敲門之磚。打開這樣的月餅盒，不僅有馬爹利洋酒，歐米伽名表，甚至還有金戒玉鐲……真是“磕瓜子磕出了臭蟲——什么仁（人）都有”。這樣的節(jié)令饋贈，實在是對中秋精神的褻瀆。

中秋食品昭示著有秋，各地秋獲不同，其食品也就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和地方性。作為老重慶人，中秋食品我懷念的有三樣:一為椒鹽花生，一為重慶黃酒，還有就是子姜爆板鴨。

椒鹽花生是重慶磁器口的特產(chǎn)，可是名傳遐邇，老舍文章中就寫到過它，備為稱贊。現(xiàn)在磁器口作為古鎮(zhèn)開發(fā)已經(jīng)好多年了，這項特產(chǎn)卻遲遲未得恢復。這不是有什么技術(shù)性難題，而是原產(chǎn)地絕了種。烘烤椒鹽花生需要用遂寧籽，它產(chǎn)于涪江兩岸，其特點是麻筋瘦殼鸚哥嘴，每莢二至三粒，粒粒飽滿。每年秋收后，磁器口的莊客就要上遂寧河（即涪江）各縣收購。然后一船一船運載下來，在河街上砌起燒床生產(chǎn)加工，過中秋就成了走親訪友的饋贈佳品，一般是提兩個封封:一封為椒鹽花生，一封為現(xiàn)在稱為天府花生的大白花生——那時也叫“陪嫁花生”，意思是椒鹽花生是俏小姐，大白花生是胖丫頭。這不是人為的貶抑，確乎品質(zhì)不同。椒鹽花生籽粒小，非常入味，香脆雋永，真可讓人吃得來嘴角糜爛都不想罷手。大白花生哪里比得。

再說重慶黃酒，生產(chǎn)它的老字號叫允豐正，窖址在現(xiàn)已重建的湖廣會館左近。紹興師爺遍全國，在重慶的紹興人喝不著紹興酒，就改喝黃酒。四川本來是出名酒佳釀的地區(qū)，不僅白酒有五浪液和瀘州大曲，屬于低度性的重慶黃酒，也是入口甘醇，余韻不盡。于是被稱為“仿紹”。成為官府宴客必備之酒。中秋文人之會，飛羽觴而醉月，觴中所注的就是黃酒。抗戰(zhàn)期中，豐子愷、葉圣陶等人住在重慶，他們既是大文人，也是品酒名家，品嘗中認為重慶黃酒并不亞于紹興窖藏的女兒紅。尤其是小壇泥封的窖藏黃酒——重慶人又稱之為“老酒”，其醇厚度尤有過之。豐子愷先生每日必飲，微醺為度，可是有著錄的。奇怪的是這樣的酒在重慶也斷了檔。過中秋時想起來，不免有巴渝孔乙己之嘆。

子姜爆板鴨，是重慶人過中秋時的家庭菜品。雖為家肴，也有講究。板鴨，要白市驛的，子姜，要石馬河的。據(jù)說當年曹操曾以這道菜為題，去為難老道左慈，左道人把子姜給他變出來了，曹操不相信。左慈就給他介紹，巴人子姜是上了《華陽國志》的，其中最有名的又是江州（即今重慶）的紫芽姜，嫩若柔荑，色若凝脂，而且過了白露也不生筋，甘香嫩脆，入口化渣。沒有江州那份水土是生不出來的。聽得曹操食指大動，饞涎欲滴。

重慶人過中秋，有個說法叫“殺家搭子”，就是各出份子，團攏過節(jié)，有的還打點小輸贏的家庭麻將。這“殺家搭子”，是從“殺家韃子”演化來的。包含有一個流傳已久的節(jié)令故事。

重慶是抗擊蒙古人南侵的英雄城市，南宋政權(quán)殘破了四十幾年，可是蒙古鐵騎就是把重慶攻不下來。元憲宗蒙哥還在釣魚城下給打死了。重慶軍民堅守到1278年，城破后還與元兵進行頑強巷戰(zhàn)，領(lǐng)導這場抗戰(zhàn)的是四川制置府兼重慶知府張玨，他在經(jīng)涪陵撤退途中，悲憤投水，被人救起后又解弓弦自盡，犧牲得非常壯烈。元朝政府見重慶人剛烈難馴，派了兩個丞相來作管轄，還派騎兵進駐，監(jiān)視市民使用菜刀鐵器是否違制，市民就稱這樣的監(jiān)視者為“家韃子”。

“八月十五殺家韃子”，說的是江南人民不堪奴役，利用中秋節(jié)贈月餅傳信息，從而爆發(fā)了紅巾軍起義。重慶傳的故事還要有趣一些，說的是關(guān)爺廟神簽很靈，有人搖出張簽條，上面寫的是:“蒙人唬不住瞎子，鼓皮繃不過甲子，渾說如此如此，原來如彼如彼?！笔忻駹巶?，共同悟出的是中有“蒙古混元”之判。至于別的讖語，可就其說不一了。比如“瞎子”，是否北方民謠所傳的“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呢？總之，中原動蕩，四川不寧，到元順帝至正十七年（1357），有支紅巾軍在夔府哨糧，領(lǐng)隊的明玉珍在作戰(zhàn)中眇一目，人稱“明瞎子”，重慶人認為這“一只眼”就是他了，于是派人聯(lián)絡(luò)，說動他帶兵西上，在里應(yīng)外合的大起義中，一舉攻下重慶，將左丞相哈麻禿，右丞相完者都，捉來在大十字口殺了。明玉珍在元末的群雄并起中，成立了夏朝，定都就在重慶。

從宋末抗元到元末造反，從民氣上說，都可以看作是重慶人忠直剛勁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