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電

〔美國〕約翰·厄普代克

電視氣象節(jié)目主持人總是熱衷于能提高收視率的災(zāi)難事件。這不，剛才還預(yù)報說，新英格蘭將會迎來一場猛烈的秋季暴風(fēng)雨。布拉德?莫里斯時不時地望著窗外搖擺的樹木——橡樹紅褐色的葉子依然生機勃勃，楓樹金紅色的葉子已經(jīng)紛紛落下——對大肆播報的新聞卻無動于衷。他在家里工作，妻子簡在波士頓的紐伯利街開了一家名牌服飾店。大雨一次下了半個鐘頭，隨后呈現(xiàn)出一片銀色的天空，布滿了飛逝而過、細(xì)絨毛似的云彩。最糟糕的情形似乎已經(jīng)過去，不想午后三點左右，他眼睜睜地看著電腦死機了。忙了這么久匯總的一組財務(wù)數(shù)據(jù)漸漸隱去，像晶瑩閃亮的水跌進了排水槽，被空白的屏幕吸進去了。與此同時，所有的燈、小器械、電腦控制的計時器和指示器都關(guān)閉了。環(huán)顧四周，房屋似乎在嘆息。室外風(fēng)雨猛烈地抽打樹木的聲音打破了室內(nèi)的靜寂。房梁咯吱咯吱地扭動。松散的百葉窗砰砰作響。雨從滿溢的檐槽滴落，重重地敲打著地下室窗井的木蓋，像一個專橫的家伙聒噪不休地想要引人注意。

莫里斯家的電線、電話線和有線電視線架在三根電線桿上，穿過了兩英畝見方的樹林。布拉德走到屋外。暴風(fēng)雨停歇的當(dāng)兒，天色異常清明。他想看看是不是有樹枝壓到電線上了，可是一根也沒看到。離他最近的房子里也不見一盞燈。這幢房子夏天被林子里的樹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現(xiàn)在隱約可見。最高的樹梢在風(fēng)中起伏，他卻幾乎感覺不到有風(fēng)；這時又落下冰冷密集的雨點，他不得不退回室內(nèi)。搖曳不定的影子灑落在屋角，地下室火爐的金屬內(nèi)壁冷卻時發(fā)出咯咯聲。停電了，無事可做。

他打開冰箱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冰箱內(nèi)沒有亮起燈來迎接他。書齋的壁爐散發(fā)著濕柴灰的酸味。風(fēng)從屋檐下和護窗四角的裂縫處颼颼地灌進來。他以前都不知道有這些裂縫。在這個緊急時刻，他感到軟弱無力，又覺得自己的軟弱無力很好笑。他想起他本打算去他所在的市郊小鎮(zhèn)的郵局寄幾封信，還要去銀行存一張支票。這么說來他還是有事兒做的。他收拾好信和支票，穿上茶色的帶拉鏈防水夾克衫，戴上波士頓紅襪隊棒球帽。前門上的防盜報警器低聲叫著，還一閃一閃的，像在自娛自樂。布拉德按了重置鍵，它才不響了。他出了門。

他的車像平時一樣發(fā)動了，這似乎有點奇怪。開發(fā)區(qū)的車道和碎石路上鋪滿了濕漉漉的落葉，周圍的居住區(qū)是二十年前在一片虧本的農(nóng)場上一次建成的。他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到了達(dá)克湖附近更是小心。湖邊曾經(jīng)有個車庫。十年前的一場暴風(fēng)雪中，一名少年就是在這兒開著父母的奔馳車滑出柵欄，沖進湖里，水一直沒到了轂蓋。鎮(zhèn)上有兩所教堂、一家雜貨店、一家“老唐甜甜圈”、一個比薩屋、一家主供意大利菜的餐館、兩家美容院、一家服裝店、一家新娘用品店，還有幾家小店鋪總是舊的走了新的來，一家保險公司，房地產(chǎn)事務(wù)所的樓上有個律師，一個牙醫(yī)、一個支行，還有一個郵局。整個鎮(zhèn)上都斷了電，卻顯得比平時更熱鬧。暴風(fēng)雨停歇的間隙，天色微明泛灰，人行道上站滿了行人。

布拉德驚訝地看見兩個年輕女人先擁抱了一下對方才開始說話，好像在重溫久已淡忘的情誼。人們?nèi)宄扇旱卣局f話，談?wù)撌聭B(tài)的結(jié)局。一向燈火通明的商店櫥窗，現(xiàn)在一團漆黑。他這才想到大家肯定都是因為停了電才擁上街頭。透過陳列櫥窗，無論是貨架上擺滿了袋裝的堅果、瓶裝的維生素和冷藏的豆腐三明治的健康食品店，還是它的競爭對手——同是經(jīng)營健康營養(yǎng)品的水果店，都變成了令人生畏的黑洞。

但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平時如此樂于接受存款的銀行竟然會在玻璃門上貼出一張通告，公示離這兒最近的另外一家支行的地址。收納員們坐在鋪著軟墊的長椅上聊天——往常坐著的不是申請按揭的，就是惡意透支的，個個垂頭喪氣。就算能看見他們，他也取不到錢了，就像身在水族館卻抓不到魚一樣。銀行的女經(jīng)理是高個子，愛激動，衣著樸素。她這會兒簡直就是在人行道上巡邏。她氣喘吁吁地對布拉德說：“真是抱歉，莫里斯先生。我們的自動取款機呀、報警設(shè)施之類的，全都癱瘓了。我正要去看看五金店里有沒有電?！?/p>

“米拉，我們是同病相憐??！”布拉德安慰她說。不過他也能理解她的疑慮。他自己都沒想到郵局也會停止交易, 雖然里面的郵箱還能投信。而美國郵電局一向熱衷于現(xiàn)代化，一切業(yè)務(wù)都由計算機控制。何況天還很亮，足以看得清，居然一封信也稱不了，一張郵票也賣不成。天色漸晚，他怕一件事兒也辦不了，就試著敲了敲健康食品店的門。門閂拉開了，暗處傳來咯咯的笑聲。他喊道：“在營業(yè)嗎？”

“對你當(dāng)然營業(yè)了?！蹦贻p的女老板回應(yīng)。她叫奧莉維亞，鬈發(fā)，皮膚永遠(yuǎn)都是棕褐色。布拉德摸索著往里走，里頭燃著一根薰香伏蠟，照亮了箱柜里擺放的小塑料袋子，映著點點燭影發(fā)出微光。他拿了一袋腰果放到柜臺上，本以為是烘烤的，不想?yún)s是新鮮的?！白詣邮湛顧C斷電了，給多少錢都行?！?奧莉維亞開玩笑說。她從自己的錢包里給他找了零錢。他拿到眼前才看清楚是一張五美元的鈔票。

他覺得這個買賣有調(diào)情的味道。在癱瘓無力的電纜的裝飾下，鎮(zhèn)上似乎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汽車打著明亮的前燈，游行而過。暮色越來越濃，行人們覺得不妙，不得不重新尋找庇護所。空氣中有一種溫厚、透明的氣息四溢開來：隔閡消釋了，曾經(jīng)忽略的事情又有了可能。布拉德匆匆地回到車內(nèi)，帶著感性的快樂笑起來。

拐入鄰居家時，又落雨了，擋風(fēng)玻璃被打得斑斑點點。他從石頭墻上的一道裂口鉆進去，這堵墻曾繞著農(nóng)場圍了一圈。一個上了油漆的路標(biāo)措辭嚴(yán)厲地寫著：“私人通道?！庇袀€白衣女人在狹窄的路中央走著。她披著發(fā)亮的塑料雨衣，腳穿滑稽的白色跑鞋。她急切地?fù)]手示意他停下來。他認(rèn)出這個纖弱的金發(fā)女子是新來的鄰居，幾年前和她的丈夫、兩個正長個兒的男孩一起搬來的。從莫里斯家看不見他們家的房子。他們一年只見幾次面，不是在雞尾酒會上，就是在區(qū)劃申訴委員會的聽證會上。她看上去像一個幽靈在召喚他。他剎住車，搖下車窗。“哦，布拉德，”她如釋重負(fù)地喘了口氣，“原來是你呀。出什么事兒了？”她問，“所有電路都斷了，連電話都斷了?！?/p>

“我家的也是，”他安慰她，“大家都一樣?？隙ㄓ锌脴浔伙L(fēng)刮倒，落到某根電線上了。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利尼?！彼芨吲d從記憶庫里搜出了她的名字：利尼?威拉德。

她離車窗很近，看得出她在發(fā)抖，嘴唇哆嗦著，像個快要落淚的孩子。她雙眼凝視著車頂?shù)纳戏?，像要從樹梢尋找救援。她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他的臉上，戰(zhàn)栗著解釋說：“威利出門了。他一個星期都在芝加哥。我一人呆在家里，現(xiàn)在兩個孩子也上寄宿學(xué)校了。我不知道怎么辦好，就穿上運動鞋，出來跑步?！?/p>

布拉德想起那兩個淘氣而聒噪的男孩，穿著運動衣，站在路盡頭坍塌的石頭墻外等日校校車。要是孩子們都到了上寄宿學(xué)校的年齡，這個女人就不像她看上去那樣年輕了。因為扎了頭巾，她的臉變得窄小。她面色白皙，只有鼻尖凍得像兔子的眼睛一樣紅。眼睫毛也是粉紅色的，像是用手揉過。眼里汪著淚?！拔蚁矚g你的帽子，”她打破了長久的沉默，“你是球迷嗎？”

“只是喜歡而已?！?/p>

“紅襪隊得了世界大賽的冠軍?！?/p>

“沒錯兒。上車吧，利尼，”他安撫人心的能力越來越強了，“我送你回家。鎮(zhèn)上沒什么好看的。沒人知道會停多久。連銀行和郵局的人都不知道。只有健康食品店開著門?！?/p>

“我在散步呢，”她說，好像這件事還沒有完全得到證實，“我還能繼續(xù)走?！?/p>

“你沒注意到又下起雨來了嗎？天氣又要變了?！?/p>

她眨巴著眼睛，抿緊了顫抖的嘴唇，下唇習(xí)慣性地往一邊抽搐了一下。她繞到車前。他探過身用力拉了一下門把，為她推開副駕駛座的門，好像她自己不會開似的。她裹著白色的塑料雨衣滑進了車，坦言道：“家里嘟嘟聲響個不停，我只好走開。威利要是在波士頓，我還能給他打電話?！?/p>

“我想應(yīng)該是防盜報警器的聲音，”布拉德說，“或者是其他的報警器一斷電就響起來了。要是你不介意，我就進去看看是哪兒的問題?！?/p>

車內(nèi)彌漫著她迷人的體香。這是來自童年的香味，像止咳糖漿或甘草糖的味道?！拔也唤橐?，”她仰靠在皮車座上說，“我好害怕。”她繼續(xù)說，嘴角不悅地撇了一下，既像自嘲，又像在追憶久已失落的自我。

他從來沒去過威拉德家。他們家車道兩旁種的花草比莫里斯家的更多更美——枝枝節(jié)節(jié)的小杜鵑掉光了葉子，衛(wèi)矛依然驕傲地挺著絳紅色的秋葉，如夢如幻。停車場上鋪的石子也更大更白亮，不像他們家的只有半英寸，還是棕色的。這都是他妻子的一再要求。原本是打算（其實是他提出的）冬天用掃雪機除雪時，把這些石子撒到草坪上的。房子的基本構(gòu)造倒是很像，都是裝有楔形板的大房子，二十年前的新殖民地建筑風(fēng)格，外加一道多余的磚砌正面墻。利尼沒鎖前門就驚慌失措地離開了家。布拉德跟在她身后。她爬上門廊的石階，倒退進去，為他拉開防風(fēng)暴外重門的同時又推開了另一扇門。他驚訝于她動作的輕盈靈巧。

在室內(nèi)，嘟嘟聲聽起來很響，而且一刻不停，但并不是報警模式的那種一聲響過一聲的急促尖叫。起初他走錯了方向。這座房子的平面構(gòu)架和他家的不一樣，家庭活動室在左邊，不是在右邊；廚房在活動室的另一頭，不是在旁邊。室內(nèi)陳設(shè)看起來卻大同小異，都是二十年前的現(xiàn)代風(fēng)格，四四方方，塞得滿滿的，原木地板，單色毛毯，咖啡桌是不銹鋼十字形桌腿上放一塊厚玻璃，糅合著東方特色，擺放著家傳古玩。只是擺設(shè)品看上去比他家的稍微漂亮點，不那么沉悶。話又說回來了，布拉德看著人家的東西總覺得好。

“在這里，”利尼說，“壁櫥旁邊。”前廳的壁櫥用來掛塑料雨衣。她里面穿著灰色緊身針織裙，看上去像是中午和女友赴宴歸來。她懶得解鞋帶，直接用腳尖把運動鞋踢掉，甩到壁櫥的底板上。也許她是不想在他面前俯下身。

“哦，看起來跟我家的一樣。”他走到控電板前，抬起手剛要去碰，又想了想問，“能按嗎？”

“隨便按，”她說，在自己的家里，她的聲音不再發(fā)顫，變得幾近俚俗了，“別客氣?！?/p>

他按下貼著“重置”標(biāo)簽的長方形小按鈕。嘟嘟聲戛然而止。她走近他的身旁，驚奇不已，“就這么簡單嗎？”

“這只是說明剛才停電不是有人入室，倒不是我對技術(shù)有多在行。”

她帶著曖昧的喜悅咯咯地笑起來。他意識到他在車?yán)锫劦降捏w香里含著酒味兒，混合著久遠(yuǎn)的甘草糖味?！巴媸怯憛?，”她對布拉德說，“這些他都懂，就是從不跟我說。你是個男人，你說說看，他真的有必要在芝加哥呆那么久嗎？”

布拉德謹(jǐn)慎地說：“做生意會很費神的。到了一定的級別，生意場上的男人，當(dāng)然還有女人，都需要當(dāng)面交流。我以前也老是飛來飛去，經(jīng)常開會，忙這忙那，后來覺得還是在家工作效率更高。現(xiàn)在到處都能電子交流，真的沒必要經(jīng)常往外跑了。不過我也不知道威利，我是說威拉德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彼痪o張，話說得過多了，在這個陌生的房子里，似乎有了回音。確切地說，他的話被環(huán)境中部分的陌生感吸收了，變成了這座房子和他家之間無數(shù)細(xì)小的差異。不出他的意料，外面又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嘈嘈切切，讓室內(nèi)的光線更幽暗；風(fēng)把濕雨點掃射到窗戶上。

“我也不知道。喝點酒好嗎？”利尼也緊張了。她又咯咯地笑起來，“既然你剛出門回來，”她指了指靜悄悄的廚房，“我就不讓你喝咖啡了。”

“你一直喝的什么酒？”布拉德問。

她睜大了雙眼，好像屋里太暗，她不得不睜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是酒？我和幾個女友吃午飯時喝了茴香酒?！?/p>

“在車?yán)?，”他答道，“你聞起來很香?！闭f著往她身邊移了移，像是要證實一下。

她的吻沒有甘草糖的味道。在這個家庭活動室，等離子電視的大屏幕茫然地直視著，早上送來的《環(huán)球》雜志還沒打開過，裹著塑料皮兒躺在沙發(fā)上。利尼的吻很生硬，帶著試探性，好像在測試她的唇膏。過了一會兒，她的嘴唇變暖了，臉湊近他的臉，一雙不安的手先是繞住了他的背，然后移到腰上，最后勾住他的頸背。布拉德意亂情迷地想這樣做是不是太突然太危險了。但是他打消了自己的顧慮，不會的，外面雨聲肆虐，室內(nèi)光線暗淡，這樣隱蔽的身體接觸發(fā)乎于情，無損又無害。她的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被頭巾壓平了，讓他有種想把它捋順的沖動。他雙手顫抖著，一如她顫抖的嘴唇。彼此的臉開始發(fā)燙了，隔著衣服愛撫對方也覺得笨拙起來?！拔覀儜?yīng)該到樓上去，”她啞聲說，“從這兒路過的人能看到里面?！?/p>

“這樣的天氣誰會從這兒過？”他問。

“他有很多聯(lián)邦快遞包裹?！彼鸬?。上樓時，她走在前面。樓梯上鋪著淺綠色的地毯，他家的是栗色的。利尼繼續(xù)用著那個不確定的人稱代詞，“他每天給我打電話，經(jīng)常是這個時候。我想這樣他夜里就自由了。”布拉德一直都屏著呼吸，欣賞她的腰肢和臀部在緊身的針織裙里扭擺的樣子，到了樓梯口，他稍微喘了口氣問：“你說電話線斷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當(dāng)年他裝的線路，只花了很少錢，一直用到現(xiàn)在。我不太懂。我們家新車?yán)锏膹V播電臺我都不會調(diào)?，F(xiàn)在車內(nèi)的部件太多了?！?/p>

“確實?！彼硎举澩?/p>

樓上房間的布局和他家的不同。她領(lǐng)他進去的房間沒有主臥的空間大，裝飾也較少。五斗櫥上放著她的兒子在不同時期的照片，還有些老照片，里面的人當(dāng)時還年輕，穿著20世紀(jì)50年代的衣服，或許是她的父母，也可能是公婆。各種鑲框的假日快照已經(jīng)泛白，顏色都失真了。墻上有張海報，里面的女郎只裹了件虎皮，舒展著胴體趴在蘭博基尼跑車上。利尼在窗前立了片刻。“你看，”她說，“現(xiàn)在樹葉落了，能看到你家了?！辈祭禄藥酌腌姴耪J(rèn)出來——透過掩映的樹木，看到一個淡白的影子，輕淺的煙霧的顏色。

“你眼神兒不錯。”他說。他不愿承認(rèn)這位女鄰居比自己年輕很多，但是她脫衣服的動作沉穩(wěn)而迅速，好像沒什么大不了的，這足以顯示他們之間的年齡差異。不過這確實是件大事。她真是美啊，胖瘦均勻、凹凸有致。她在昏暗的房間里從容地走動著，把疊好的衣服放到簡易的直背靠椅上。他在路中央看到她時，有一瞬間還以為她是個幽靈。她溜到他的身邊，行走時確實有種鬼魅般超然的氣質(zhì)。她撇著嘴，唇角帶著自我批判的意味，跟在車?yán)锟吹降囊荒Ｒ粯印?/p>

她走過來為他寬衣解帶，他的妻子還沒這樣做過。這一恭順的舉動，連同她為他解襯衫紐扣時微顰的小臉，讓他興奮起來。他不再緊張了，不覺得危險了，也不去聽外面的風(fēng)雨聲了。他體內(nèi)熱血的涌動淹沒了一切聲響。她凝神時舌尖抵在雙唇之間。從頭巾里露出來的劉海上有幾顆晶瑩的水滴，帶著雨水的味道，這也是少年時的香味。“天哪，”他說，“我愛……”他竭力自控，沒有說出“你”。

“還沒完呢，”她柔聲說，像對一位女友談話，“布拉德，還有呢！”

來電了。整個樓上都亮了，壁紙的圖案和木制裝飾花紋頓時清晰可見。樓下的廚房里，洗碗機跳入下一個模式。前門口的防盜報警器又嘟嘟地叫起來，聲音更尖了。地下室的爐子點燃了，重新把溫暖傳送到冷卻的房間。爐子的叫聲雖不及風(fēng)聲大，轟響聲卻比風(fēng)聲更穩(wěn)。樓下傳來夸張而急切的說話聲，說明利尼驚慌失措之前的一個小時一直在看電視新聞。她的臉緊貼著他的，呼吸都混合在一起了。她猛地退縮了，就像電視節(jié)目一下子切換到了廣告。“哦，天哪?！彼请p像是被揉過的眼睛逐漸清晰起來。

“電來得正好?！彼f著，開始系扣子。

“你不用走。”話雖這么說，赤身裸體的她也感到局促不安了。她的臉蛋像起了皮疹，燒得通紅。

“我該走了?！彼f，“他可能會打電話。要是斷電在波士頓成了新聞，她也可能打電話。你現(xiàn)在沒事兒了。利尼，你聽，報警器已經(jīng)不響了。它在說，‘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正常了。它還說，‘讓那個男人滾出我家?！?/p>

“不是的?！彼浫醯胤瘩g。

“它在說，‘一切又在我掌控之中了?！辈祭乱崎_視線，不去看眼前這位纖弱的金發(fā)女子赤裸的身體，“它在說，‘事實如此，這是現(xiàn)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