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的空白之謎

陳亦權(quán)

一段空白的家史，引出一個過去與現(xiàn)代，時間與空間交錯的歷史疑案。

(一)

陳教授退休后，在郊區(qū)租了套房子獨(dú)自住了下來，潛心做起了家譜研究。這幾天，陳教授遇到了一點(diǎn)難題，于是決定開車去山里散散心，說不定還能有點(diǎn)意外的收獲呢！

小車開進(jìn)山區(qū)不久，突然有個人從前面的小山坡上滾了下來，盡管陳教授連忙踩下剎車，但還是來不及了，在車子停下前的一秒鐘撞上了那人，只聽得輕微的“砰”地一聲，那人應(yīng)聲倒下。陳教授連忙下車去看，不禁傻了眼——只見那人約莫10來歲的樣子，前額無發(fā)，后腦勺卻搭著至臀的粗辮子，身著青色長衫，腳穿圓口布鞋，整個一“少年黃飛鴻”的翻版嘛！那小孩傷得倒也不重，只是碰破了額頭，直流鮮血。他用手捂著傷口，驚恐地看著陳教授和汽車，突然沖著山頂大喊：“父親、母親，鐵甲車來了！”邊喊邊奮力往山頂爬去。

什么鐵甲車？這小孩怎么把汽車叫成鐵甲車？而且還這么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再看看他那奇怪的模樣，定是個看古裝戲走火入魔的小瘋子。陳教授連忙下車，準(zhǔn)備把他護(hù)送到他的父母身邊，自己把他撞成那樣，應(yīng)該要負(fù)起責(zé)任來，不能一走了之。

陳教授追到山頂，見那小孩站在上面哭著喊著：“父親！母親！你們在哪兒？”但是任由他怎么喊，除了對面山崖上傳來的回音外，再無其他聲響。那小孩回頭一看陳教授也上來了，急忙往另一方向跑去，但畢竟人小，不一會兒就讓陳教授給拉住了。陳教授蹲下來說：“小孩乖，別跑！我又不是壞人！你爸爸媽媽在哪兒呢？”那小孩把頭一側(cè)，不愿意搭理陳教授。

陳教授見他不肯說話，就沖著林子喊了幾聲“有人嗎？”沒人回應(yīng)，陳教授擔(dān)心那小孩流血過多要出什么意外，就說：“不如我們先去醫(yī)院包扎傷口，包扎好了我再送你回家！”那小孩滿臉鄙夷地說：“侵寇胡賊，今日算本少爺不幸，落入虎口，事已至此，要?dú)⒁獎幭ぢ犠鸨?，休得假仁假義！”說完仰起了頭顱，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侵寇？胡賊？陳教授聽著暗自好笑，這臭小子，果然是個看古裝戲“中毒”的小可愛，難怪會把汽車叫成鐵甲車呢！前段時間電視臺正在熱播一部叫《抗擊鐵甲》的古裝戲，那里面的鐵甲車就是“胡人”用來攻打中原的戰(zhàn)車，非常厲害。這小子，看來還沒有從電視劇里回過神來！陳教授邊笑邊說：“我才不是什么胡人呢！來，爺爺給你糖吃！”說完從口袋里摸出一片口香糖來，剝開來遞給那小孩。那小孩說：“孔子曰‘巧言令色鮮仁矣（說巧話、裝笑臉是缺少仁義的人），我不吃！”陳教授說：“如果我是壞人，早就殺你了，還用得著你來叫我殺你嗎？”小孩一聽似乎覺得有幾分道理，點(diǎn)頭“嗯”了一聲說：“那先找到我父母再說！”

兩人又沖著林子喊了幾遍，依舊沒有回應(yīng)。那小孩嘆了一口氣說：“怎的這會兒工夫全都不見了？莫非先行回府了？”陳教授見狀立刻說：“一定是回家了，不然怎么可能不理你呢？要不這樣，我先帶你去包扎傷口，等下再送你回去，怎么樣??？”那小孩考慮了一下說：“罷！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陳教授抱起孩子，走回公路時再次經(jīng)過山頂，小孩忽然驚異地說：“剛才上山來時這里只是一片樹林?。≡趺赐蝗幻俺鲞@寬敞的官道來了呢？”陳教授為了穩(wěn)定他的情緒，就順著他的思路問：“那你們上來的時候從哪兒走的??？”“就從那邊山下上來的！可那小路不知怎的也沒有了，真是讓人費(fèi)解！”

“唉！古裝戲害人?。　标惤淌谶@樣想著，不再多與他討論那些沒有意義的話題，載著小孩往回走。一路上，那小孩也顧不得疼痛，兀自好奇地看著外面車來車往，還不時地感嘆幾句：“傳言鐵甲車殘忍殺戮，如今看來卻也不然，來往有矩，相安無事也！只是此地房舍怪異，路人模樣奇特，我倒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呢！”陳教授看車窗外街道兩旁，房子是再普通不過五層樓房，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市民，心想哪兒怪異奇特了？倒是你自己，把自己打扮成這副模樣才是真的怪異奇特呢！

（二）

到醫(yī)院包扎好傷口后重新上車，陳教授問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兒人，好送他回家。那小孩說：“晚輩姓姜名冬山，乃武州府人氏！隨家父京城回來，途經(jīng)此地暫落腳于邵府！”陳教授再想知道得具體一些，如什么路或什么小區(qū)之類的，但是小東山卻再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了！無奈，陳教授就先把他帶回了家。

小冬山一進(jìn)門就東看西摸，似乎什么東西都讓他覺得無比新鮮。陳教授先給派出所打了個電話，把這些信息提供給了派出所，叫他們幫忙尋找小冬山的親人和所謂的邵府，派出所答應(yīng)一有消息立刻打電話通知過來。

陳教授因?yàn)橐^續(xù)他的研究，就打開客廳的電視機(jī)讓小冬山看，電視里在播放周星馳的《神龍教》，那是一部老少皆宜的搞笑電影，小東山一定也喜歡！陳教授剛在書房里坐下，電視里傳來了一聲“皇太后駕到”的聲音，接著小東山與電視里的人齊聲喊了起來：“皇太后吉祥！”沒多久，突然傳來小東山異常緊張的聲音：“這皇太后是假的！這皇太后是假的！”接著“啊”地一聲怒吼，電視機(jī)被人推落在地上，“砰”地一聲摔壞了。陳教授連忙跑出來，只見小冬山雙手捏拳，站在電視機(jī)前面不知所措地發(fā)著呆，見陳教授出來，忙問：“那假皇太后呢？”“哎呀，你怎么把電視機(jī)推倒了？”小冬山說：“那妖婦冒充皇太后，必定有陰謀。我沖過去推了她一把，竟然剎那間就沒了！”陳教授拍了下腦門，重重地嘆了口氣說：“真是服了你了！那是神龍教的教主冒充的，誰都知道她是假的??！哎，看電視不需要這么認(rèn)真的?。　标惤淌谝环挵研《秸f得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一邊發(fā)呆。

陳教授怕他再惹麻煩，就拿出幾本書來給他看。沒想到小東山翻了幾頁后說：“此書為何人所抄寫，字跡小如蠅頭且端正工整，此等運(yùn)筆修為，只怕家父也望塵莫及！只是這些字何以如此怪異，雖橫豎清晰卻又難以辨認(rèn)？”陳教授反問他說：“難道你念書不寫這些字嗎？”小冬山說：“拿筆來！”陳教授隨手拿出口袋中的鋼筆遞給他，小東山接過后端詳了好一會兒說：“此乃何物？”陳教授真是被搞得苦笑不得：“鋼筆??！你不認(rèn)識？”“鋼筆？妙極！妙極！為筆之人當(dāng)有剛正之氣！但小生只習(xí)慣用狼毫湖筆！”陳教授聽了心想這小子花頭經(jīng)還真不少，于是索性進(jìn)書房拿出了四寶給他，讓他寫字，只求他不要再砸東西就是了，自己則又進(jìn)了書房繼續(xù)他的研究。約莫半個小時后，陳教授走出書房準(zhǔn)備做晚飯，一見眼前的情形不禁愣住了——只見小冬山用小篆字寫了整整三張宣紙的唐詩宋詞！而第四張也已經(jīng)開始，是諸葛亮的《出師表》，不由得從心里贊嘆：真是個天才啊！有人說天才與瘋子只是一步之遙，這話看來并不正確，應(yīng)該說有時候天才和瘋子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三）

就這樣過了個把禮拜，陳教授繼續(xù)他的研究，而小冬山也繼續(xù)他的練字，兩人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只是派出所里遲遲沒有消息，這讓陳教授很著急，于是在第二天，陳教授干脆把小東山留在家里，自己開車四處打聽尋訪去了?？墒蔷瓦B附近幾個縣市的城鄉(xiāng)都找了個遍，也沒有打聽到哪家走失了小孩，而至于邵府，倒是在一個鎮(zhèn)上看見過寫著這兩個字的一套大房子，但一了解，那戶人家只是個販賣農(nóng)產(chǎn)品發(fā)了財(cái)?shù)谋┌l(fā)戶，近些日子也從沒有來過客人，更別說什么留辮子的小客人了！

那晚，陳教授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午了，小冬山遞過來一封信說：“前輩！請幫我填上府上的地址，我好讓家父家母過來接我！”陳教授接過來一看，那信大致意思是問候父母和近況簡述，然后是請求父母來接，在信封的表面，只寫著“婺州陳府”幾個字，沒郵編也沒門牌號碼，這信如何寄得到？但是為了不打擊他，陳教授還是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地址寫了上去。小冬山又說：“前輩，可否帶我上官道，讓過往郵差幫我?guī)线@封信？”“過往郵差？”陳教授聽得云里霧里，這小家伙到底在想什么??？陳教授看了看窗外說：“天色也有些變了，好像快下雨了啊！”小冬山說：“正因如此才更要上官道，天要下雨，郵差說不定就在驛亭里躲雨呢！”“哎！你這混小子，真是看電視看走火入魔了！把電視里的情節(jié)一套套地往生活中搬！那我問你，官道在哪兒呢？”“就是我們初逢之地??！”小東山說，“家父遇急事，都是寫信叫家傭到官道上等候郵差的?！标惤淌诓挥审@詫地張大了嘴巴：“你爸爸也這樣寄信？”但心想出去看看也好，說不定能碰上認(rèn)識他的人！于是再次駕車，來到了那個小山坡下。

兩人爬到了坡頂，憑高遠(yuǎn)眺，只見一大片烏云正從對面山上壓了過來，馬上要下大雨了，陳教授連忙爬下山去從車子里拿出雨傘，正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巨雷，一道閃電劃下，接著傳來小冬山的一聲慘叫?！俺鍪铝?！”陳教授心里一驚，連忙往山頂跑去，可到了山頂，哪兒還有小東山的人影，任由陳教授怎么大聲呼喊也沒人回音。莫非被雷劈中，連尸體都燒沒了？想到這里，心里一陣難過，獨(dú)自回到城里報(bào)了案。

做完筆錄后回到家，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陳教授開始整理房子，這段時間心里又慚愧又煩躁，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掃了，就連那臭小子寫的字都沒有好好看過。這時，陳教授一張一張地仔細(xì)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小東山不僅字寫得好，還很擅長國畫。陳教授拿起其中的一幅國畫，一看題字，不禁心跳加快起來，那上面分明寫著：“陳冬生于康熙十三年?！睂τ诳滴跏?，正是這幾天陳教授在自己那個研究中所遇到的難題。陳教授的祖先是康熙年間有名的大學(xué)士陳瓊，陳瓊自幼生長在書香門第，家里管教非常嚴(yán)格，對陳瓊幼時的每一天的行蹤和活動都有記錄，而陳瓊成為大學(xué)士后，則由自己來記錄每一天行蹤和活動。現(xiàn)在陳教授所研究的，就是結(jié)合各種文史資料和家史來整理出祖先陳瓊的一生?？墒?，在康熙十三年這一年，家史有過這樣的紀(jì)錄：“祀禮，天色突變，瓊無端消失，遍尋不遇，時隔十日，復(fù)歸，謂于山頂夢入胡國?！标惤淌谟龅降碾y題，正是祖先陳瓊在這十天里的去向和活動，可是查遍了所有的文集資料，也證實(shí)不出陳瓊在那十天里究竟去了哪里和做了些什么，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夢要做10天？這10天，是陳瓊一生的空白，還是家史紀(jì)錄的空白？

（四）

據(jù)記載，陳瓊是在臘月的一個雪夜出生的，所以被取名為“瓊”，而在少年時期，用過冬生的字號。陳冬生？姜冬山？對了，祖先幼年時期一直生活在浙江婺州府（今金華市），用金華口音來讀“陳冬生”三個字，正好是“姜東山”，從時間上算來，那小冬山正好也是與自己共處了10天時間。祖先陳瓊莫名失蹤之時也是雷鳴閃電的時候，現(xiàn)在小冬山平白無故地消失也是在這個雷鳴閃電的時候，難道，是被雷電中含著一股神秘力量，將祖先陳瓊送到了幾百年以后的今天，過了10天，而后又有一股神秘力量將祖先送了回去？這樣說來，在康熙十三年難以考證的那10天時間，陳瓊祖先是和我這個幾百年后的后代在一起？難怪他連鋼筆都不認(rèn)識，也難怪他看電視會如此投入，難怪他看見假皇太后會如此義憤填膺。據(jù)家史記載，陳瓊的父親陳江山是一位寫小楷毛筆字的高手，陳瓊在那10天失蹤前，正好是跟隨他的父親去京城參加考官抄——就是專門負(fù)責(zé)抄寫書籍的文人，而那一年的考典，來了一位異常尊貴的嘉賓——皇太后。這樣看來，陳瓊確實(shí)見過皇太后，而電視里的那個，無論是真演員還是假角色，她都是假皇太后！

陳教授想到這里，心里又興奮又激動，發(fā)瘋般地自語起來：“原來祖先那10天是和我在一起……”邊喊邊拿起手電筒來到車庫，“我一定要去看個究竟！”說罷鉆入汽車疾速而去。

從此，再也沒有人看見過陳教授，也沒有人知道陳教授究竟去了哪里。后來，警察們在一座小山腳下的公路邊找到了他的車子，卻死活找不到陳教授的人。只有陳教授的那本家史上，記錄著一段連陳教授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文字，似乎在向人們暗示著什么：康熙十四年，村口來一異人，年約六甲，衣著奇特，模樣言語怪誕，發(fā)僅足寸，極有反清之嫌，自稱乃瓊之后人。家丁報(bào)官，發(fā)短至獄，次年病死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