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偉大的平民作家

林賢治，廣東陽江人。著有詩集《駱駝和星》《夢想或憂傷》，散文隨筆集《平民的信使》，評論集《胡風集團案：２０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記》《自制的海圖》《時代與文學的肖像》《午夜的幽光》，自選集《娜拉：出走后歸來》，傳記《人間魯迅》《魯迅的最后十年》等。主編《２０世紀世界文化名人書庫》《流亡者譯叢》《人文隨筆》等叢書叢刊多種。

繼魯迅之后，蕭紅是現(xiàn)代中國的一位偉大的平民作家。

說她偉大，是因為她在短暫的一生中，始終體現(xiàn)了對窮人和婦女的弱勢者群體的靈魂的皈依。她的善和愛、悲憫與同情是廣大的，而且，這與她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專制性，以及社會不公的批判聯(lián)系在一起，顯示著一種人性的深度。當她以書寫的方式表達著所有這些的時候，無視任何范式，而創(chuàng)造出了極具個人特質(zhì)的自由的風格。

蕭紅在嘗試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接受過左翼政治的影響，但在一生的寫作過程中，基本上棄除了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而堅持個人的自由寫作。在她那里，窮人與女性的雙重視角，充滿著人本主義色彩，與當時建基于階級斗爭理論的中國左翼文學是很不同的。

可以比較一下在文學史上被認為一貫偏右的作家，如沈從文，也是以表現(xiàn)鄉(xiāng)土著名的。他在一些作品中雖然也寫及農(nóng)村的苦痛，但是，由于在認識上，他一直以原始的、野蠻的、強悍的力量為美，對民俗中的決斗、殺人等殘酷的、血腥的行為不但不加譴責，反而加以贊美，這種力必多崇拜的傾向，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作為一個作家的道德判斷和道義力量。此外，他喜歡制作牧歌情調(diào)，說到底，它源自東方的一種文人情結(jié)。

蕭紅沒有這種文人氣，她直接介入中國農(nóng)村的黑暗現(xiàn)實，沒有距離，沒有創(chuàng)作家的所謂“美學觀照”，她把自己也燒在那里面。

即便是女作家，在寫作中也未必一定用女性視角觀察和處理生活。女性視角的運用，需要具備自覺的女性意識或女權意識。比如張愛玲，雖然在她的小說中，也有不少女主角，但是在敘述的時候，她是冷靜地旁觀著的，使用的是“第三只眼”。五四時的淦女士、盧隱，都是持女性視角的，但也跟許多知識分子作家一樣，缺少窮人的視角。像蕭紅這樣兼具了窮人與女性視角的“復眼”者，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恐怕是唯一的。

蕭紅的整體風格，表現(xiàn)在她對社會和人生悲劇的詩性書寫上。悲劇緊貼著她的肉身，正如她對朋友說的，她一生走的是敗路。社會的衰敗和個人的挫敗困擾著她，而又促她清醒；無數(shù)人的苦難和死亡，不斷地震撼著她，召喚她寫作。所以，她的大小作品，始終保持著飽滿的“原始激情”。蕭紅的這份激情，無疑地同她敏銳的感覺有關，其中突出的是痛覺。正是持續(xù)的疼痛，使她的情緒和情感，帶上了一種苦難質(zhì)性，故而在顏色、比重、速度、形態(tài)方面有了異常的改變。她把所有這些主觀的東西，在自由敘述中重新植入被創(chuàng)造的世界，從而深化了她的悲劇主題。

描寫世界的衰敗與死亡，主題本身被賦予了一定的現(xiàn)代主義意味。在寫作中，蕭紅大膽地打破傳統(tǒng)的寫實的方法，而采取一系列頗類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主要表現(xiàn)在內(nèi)傾的、斷裂的、碎片化的處理上面。蕭紅無師自通，她沒有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家那里取得任何靈感，一個基本原則就是把故事還給生活，把空間還給時間。蕭紅的《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并不像寫實主義小說那般的將生活系統(tǒng)化和戲劇化，它們是反完整的，具有很大的隨意性?！渡缊觥返谑轮挥腥?；《呼蘭河傳》每章都相當于一個獨立的房間，而彼此間并沒有廊廡相連。故事無中心，無主角，甚至于無情節(jié)。沒有一個人物是支配性的，支配的力量唯在命運的邏輯本身。

小說家昆德拉說：“只有散文，才是生活的真實面孔?！笔捈t將小說散文化，逶迤敘來，無邊地伸展，只需忠實于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通過自由聯(lián)想連綴起來，而無需依賴虛構的想象。她和那些沾沾自喜于編造故事的寫手不同，為了贏得寫作的自由，她必須擺脫情節(jié)一類沉重的外殼，拋棄那些過于顯眼的手段，所有羈絆夢想的技藝性的東西。她讓寫作回歸本原，讓心靈和生活面對面呼吸、對話、吟唱。

魯迅曾經(jīng)為《生死場》作序，胡風寫了讀后記，但是，他們都因為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把小說納入階級和民族斗爭的大框架，在一定程度上把一部多聲部的小說化簡成了單聲部的小說。在藝術分析上，他們都沒有從一個女性自由寫作者的內(nèi)在需要出發(fā)，依舊用了傳統(tǒng)的小說觀念去衡量。特別是胡風，批評小說組織能力和典型性格的缺失，大體上是基于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原則提出來的?？墒牵瑢κ捈t來說，與其說這是能力的缺乏，毋寧說她從根本上就不喜歡這種男性化的凝聚、嚴密、規(guī)整推進的集權式風格而予以拋棄!

作家是以作品作為生存的見證的。然而，去世以后，作品被埋沒、湮滅自不必說，倘若遭到惡意的利用、曲解、貶損、否定，或竟無視其存在，則無異于第二次死亡。

早在抗戰(zhàn)時，就有人批評說蕭紅的散文看不懂，也有人批評蕭紅的作品低沉、陰暗，與抗戰(zhàn)無關。相關的文學史著作，除了把《生死場》當成蕭紅的代表作略加論述之外，她的《呼蘭河傳》和《馬伯樂》長期得不到重視：《馬伯樂》從發(fā)表到80年代初，長達四十年間，只有一篇評論。

《呼蘭河傳》出版之后幾年，茅盾把小說的價值縮減為田園牧歌式的美文加以評論，強調(diào)作者的寂寞心態(tài)，看不到她的博大的愛，深銳的痛，無視作品的思想文化價值。相反，他尋找美的“病態(tài)”，“思想上的弱點”，批評小說在北方人民的生活那里，卸下了封建剝削和壓迫，以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這樣“兩重的鐵枷”。其實，這是很重的兩頂“帽子”。他指出，蕭紅所以如此，是因為“感情富于理智”，被“狹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困，把自己同“廣闊的進行著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離開來。他批評蕭紅“一方面陳義太高，不滿于她這階層的知識分子的各種活動，覺得那全是扯淡，是無聊，另一方面卻又不能投身到工農(nóng)勞苦的群中”。從茅盾的批評中可以看到，40年代早期在延安，中期在重慶，后期在香港，以至50年代以后多次政治運動中對知識分子和文學藝術的簡單粗暴的批判的陰影。

80年代初，一種文藝思潮為另一種文藝思潮所代替。隨著“文革”的被否定，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許多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和作品，遭到了質(zhì)疑和否棄；而一些長期被冷落、被批判的作家和作品，受到青睞，有的幾至于被捧殺。

美國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雖然在某些方面糾正了大陸文學史的流弊，卻仍然逃不掉冷戰(zhàn)時代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譬如對魯迅，以及其他一些左翼作家的作品的貶抑，便非常明顯。對于蕭紅，夏著在洋洋數(shù)十萬言中，評價的文字只有一行：“蕭紅的長篇《生死場》寫東北農(nóng)村，極具真實感，藝術成就比蕭軍的長篇《八月的鄉(xiāng)村》高?！毕闹M入大陸以后，是被大批的學院中人奉為文學史的圭臬的。加以90年代，“告別革命”論成了時髦，于是，三四十年間凡是與“魯迅”“左翼”或“革命”相關的作家和作品，普遍受到輕視，便成了勢所必至的事。

就這樣，蕭紅成了前后兩種不同的文學思潮的犧牲品。

在卡夫卡的文學詞匯中，有一個他最喜歡使用的語詞，就是“弱勢”。他從語言、政治和群體方面進行定義，并且強調(diào)說：“弱勢乃是一種光榮，因為弱勢對于任何文學都意味著革命。”蕭紅的文學，在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場域中，無疑是弱勢文學。她既傾情歌哭社會底層的群體命運，卻又執(zhí)意暴露其中的黑暗和愚昧；而且，她是那般恣意地表現(xiàn)自我的個性、思想和情感，而所有這些，又不是屬于廊廟、山林、經(jīng)院、書齋、閨閣，而是屬于荒野的、泥土的。她流亡、漂泊在自己的語言當中，寫法上，沒有一個小說家像她如此的散文化、詩化，完全不顧及行內(nèi)的規(guī)矩和讀者的閱讀習慣。她是一個自覺的作家，可以認為，她是自棄于主流之外的。

即使是《馬房之夜》這樣一個短篇，也充分體現(xiàn)了蕭紅的弱勢文學的品質(zhì)。小說中，我們看到，作者是愛的，悲憫的，筆觸是溫暖的。她有一篇小說叫《家族以外的人》，其實，這里的老獵人一樣生活在“家庭以外”。在蕭紅看來，家庭問題在中國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它決定著輾轉(zhuǎn)在老社會中每個人的榮辱成敗。說到寫作藝術，《馬房之夜》也是不容忽視的。把一個人的一生放到一天來寫，那種舉重若輕，堪稱大手筆。

作為存在者，蕭紅有理由無視所謂的“文學史”的存在，而僅僅屬意于她的文學，也即弱勢文學本身。弱勢文學的革命性，它的潛在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人道主義與自由。這是最高的，因而也是最為稀有的文學品質(zhì)。對蕭紅來說，除了孤絕的品質(zhì)，她一無所有。

2007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