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愁”就是“離愁”

楊寶生

“一種相思，兩處閑（原詞作‘閑）愁”，這是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一剪梅》詞中的兩句話（見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三冊·必修本）。對這兩句話,課本編者作了如下的注釋:“意思是彼此都在思念對方，可又不能相互傾訴，只好各在一方獨自愁悶著。兩處，指夫妻雙方?！弊⒄Z中的“可又不能相互傾訴”“只好”“獨自”云云，是原詞中的哪個詞語對譯出來的？顯然無著無落。這是典型的增義為訓。然而解釋了半天，其關鍵性的詞語“閑”也沒有解釋出來。正如王引之所云:“經典之文，自有本訓，得其本訓則文義適相符合，不煩言而已解；失其本訓而強為之說，則阢隉不安。乃于文句之間增字以足之，多方遷就而后得申其說，此強經以就我，而究非經之本義也。”（《經義述聞·通說下》卷三十）究其如此作注之由，就在于未得“閑愁”之“閑”的“本訓”所致。此“閑”，絕非其常用義“清閑”之“閑”；而是“別離”之“離”?！伴e愁”，即“離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即“一種相思，兩處離愁”。

簡化字“閑”，是由“閑”與“閒”這兩個繁體字簡化而來的。盡管“閑”與“閒”兩個繁體字的意義各有不同，但在“間隔”“隔離”的意義上卻是相通的，也就是說，“閑”與“閒”都有“間隔”“隔離”之義?！伴e”的本義是“柵欄”?！墩f文·門部》：“閑，闌也。”因柵欄是遮攔禁衛(wèi)之物，故引申為“間隔”“隔離”之義?！稄V雅·釋詁二》：“閑，遮也?！彼抉R光亦云：“閑者，隔礙不通之謂也?！保ㄒ姄P雄《太玄·親》“親非其膚，中心閑也。”司馬光集注）“閒”的本義是“空隙”?！墩f文·門部》：“閒，隙也?！薄赌印そ浾f上》：“閒，謂夾者也。”孫詒讓間詁引張惠言云：“就其夾而言則謂有閒，就其夾者而言則謂之閒。”《廣韻·裥韻》：“閒，隔也?！笨梢?，“閒”亦有“間隔”“隔離”之義。文獻語言中亦有“閑閒”連用,表“間隔”“隔絕”之義的用例。如，《太平廣記》卷三六九引（唐）牛僧孺《玄怪錄·岑順》：“（岑）順遂榮其中，所欲備焉。后遂與親朋稍絕，閑閒不出?！保ㄖ靥枮楣P者所加，后文皆同）此乃“閑”與“閒”在“間隔”“隔絕”意義上相通的明證。

更為主要的是，在古詞曲中，凡言“閑愁”或“閒愁”者，考其語境，則皆為“離愁”之義。如，賀鑄《青玉案》：“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此“閒愁”究竟為何義，我們只要看看這首詞的前三句便不言自明了：“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焙埔碜⒃疲骸啊璨ú贿^橫塘路三句——寫和美人離別。”可見，此“閒愁”當為“離愁”之義。辛棄疾《摸魚兒》：“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痹~人的“閒愁”緣何而起？詞前小序這樣言道：“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從這則小序我們不難看出，這首詞乃是一篇餞別之作。又《前調》：“庭院靜，空相憶。無處說，閑愁極?！痹~人為什么說“閑愁極”？從“空相憶”（白白地相互思念）一語，我們便可看出這也是一篇“寫別離相思之情的作品”（胡云翼注語。見《宋詞選注》第30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2）?？梢姡猎~中的“閒愁”與“閑愁”亦皆為“離愁”之義。關漢卿《竇娥冤》第一折：“滿腹閑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苯酉聛淼某~，又進一步申訴道：“則問那黃昏與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后，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同住人，可他又拔著短命籌?！憋@而易見，令竇娥無休止地“忘餐廢寢”的“閑愁”，不但是與其父的“生離”造成的，也是與其母其夫的“死別”造成的。

就是在李清照的詞作中，我們也還可以找到“閒”作“離別”之義講的用例，如《念奴嬌·春恨》：“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睆暮髢删洳浑y看出，這“閒滋味”，顯然是指因與其丈夫天各一方而又“千萬心事難寄”，因而深感孤寂悵惘的“離別”滋味。正如李后主著名的《相見歡》詞所云：“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崩钋逭盏摹皠e是閒滋味”，很可能就是從李后主的“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這兩句詞脫胎簡化而來的。

李清照為什么說她的“閑愁”是那樣地縈繞于懷，揮之不去，以至“無計可消除”？賀鑄又為什么把他的“閒愁”比作像“一川煙草”那樣的廣遠?“滿城風絮”那樣的繁多？“梅子黃時雨”那樣的綿長？辛棄疾為什么慨嘆自己“閑愁極”“閒愁最苦”？竇娥又為什么因“閑愁”而無休止地“忘餐廢寢”？其實，古人早就做出了明確的解答——“悲莫悲兮生別離”（《楚辭·九歌·少司命》），“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顯見，古人的解答也是對“閑愁”即“離愁”的最準確最精彩的詮釋。

然而，在學術界頗具權威性與影響力的巨型辭書《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11），卻將“閒愁”（亦作“閑愁”）釋作“無端無謂的憂愁”。此解，與其所引書證的語境卓然悖異，大誤。究其誤釋之由，蓋緣未審語境且以今度古所致。

（天津市武清區(qū)楊村三中 301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