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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康證明

    2007-04-29 00:00:00任愛林
    黃河 2007年6期

    這個世界因為由不同的人組成而異彩紛呈,每一個人就是一個小世界,當你瞪起眼睛覺得別人很奇怪的時候,也許背后正有一雙眼睛瞄著你打量個不停呢。趙富貴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他自己渾然不覺。

    母親說趙富貴出生的時候,像個小老頭,渾身都是血水,還有一些讓人發(fā)愁的異物裹在身上,母親每次說這些的時候都緊縮著眉頭,其實聽的人都知道那些異物都是她肚子里的貨,無奈說的人義憤填膺的樣子,讓人不好意思說什么。

    當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把趙富貴像拎豬娃子一般拎到水池子里洗澡的時候,趙媽媽還要抬起蒼白無力的頭追過來一句,幫忙給他洗干凈點,這臭小子!

    臭小子很快就長大了,這期間換過幾茬保姆,趙富貴的媽媽基本都是監(jiān)工的角色,在一旁指指點點,吆五喝六,保姆總是被挑剔的女主人搞得手忙腳亂,先后有兩個保姆都是因為心里緊張沒把趙富貴的屁股擦干凈而被開除,一個嚴厲的女主人把家里面整得風生水起,就像世界大戰(zhàn)。趙富貴長到八九歲的時候,按理是到了狗都嫌的年齡,但他卻一點也不討人嫌,中規(guī)中矩的,母親的話他都必恭必敬地聽,爸爸成天在外面忙事業(yè),保姆又走馬燈似的換,固定在趙富貴腦子里的面孔也就是母親了,聽話,成了他的習慣。母親就像一棵筆直的永遠不走形的鐵樹,身邊的趙富貴低眉順眼地圍繞著她。母親自然覺得義薄云天,每次趙富貴不聽話的時候,她都是這么一句:不聽話就不帶你出去了。趙富貴隨即啞然,不再吵鬧。

    老媽退休以前是醫(yī)生,據(jù)說是那個醫(yī)院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外科大夫,一把手術刀在縣城里揮舞得響當當,一個工作嚴謹?shù)呐蠓?,特點一是有潔癖,二是很嚴厲。

    家里的衛(wèi)生向來是頭等大事,洗手間里的抹布被分成顏色質(zhì)地各異的六塊,整整齊齊掛在繩子上,擦不同的地方要用不同的抹布,誰要是不小心搞錯了,母親會大發(fā)雷霆,尤其是這兩年她退休了,更能騰出手來盯這件事了。

    小的時候,趙富貴去媽媽單位玩的時候,隔一個小時就被媽媽叫去洗一次手,而且用的是醫(yī)院專用的消毒液。有一次,小趙富貴故意把試體溫的口表和肛表弄混了,很快被趙媽媽發(fā)現(xiàn),結果這個玩笑直接演變成一場皮肉災難,趙富貴的小屁股被打得沒辦法坐硬板凳,趙媽媽把這次成功制服兒子的事例當作威脅趙富貴的法寶,趙富貴的腦子里牢牢記住了一條:人的排泄物里面爬行著密密麻麻的細菌,對于細菌的懼怕成為他接觸外界事物的一個大雷區(qū),趙富貴積極主動地把自己和各色細菌割裂開來,從此他沒有辦法享受到粗俗的樂趣,在抗拒細菌的戰(zhàn)斗中小心翼翼地品嘗著游絲一般細微的快樂,蒼白而矯情,包括他的面色都是這樣的,白得有點像發(fā)面饅頭。

    在單位,趙富貴負責文件的保管,他很盡責,總是把那些名目繁多的文稿碼得像磚頭一樣整齊,對于鎖文件的柜子,趙富貴從來都是落鎖之后再搖晃半天,確信已經(jīng)鎖嚴實了,才會罷手。那個文件柜的把手因此有些松動,趙富貴就拿來改錐鉗子修整半天,很細致很認真,似乎里面鎖著國家一級機密。趙富貴因此顯得很忙碌,手腳不停地在忙乎,單位的領導覺得他干不成個大事,但毛毛碎碎的事情還是能做好的,于是也就由他去,提拔升遷的事似乎與他絕緣,趙富貴覺得只要能把手頭這點事辦好了,就是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組織了。

    趙富貴是個講究的人,每天下班后,都悠哉游哉踱著小方步拿著84消毒液去洗手,先洗胳膊,第一次打上香皂,來回在手上搓摸,直到肥皂沫子一層又一層把手完全覆蓋掉,然后放水沖洗,沫子被傾泄而下的水沖得四處飛濺。每當這時趙富貴心里就多一種成就感,好像剛才在和手上的細菌扳手腕,這下子,對手們被沖得屁滾尿流了,他就嘿嘿一笑,然后再拿起手頭的84消毒液,照樣把手心手背搓摸數(shù)十個來回。這消毒液不起沫子,算是陰著臉在清算剛才殘留在手上的頑固分子,當趙富貴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得意的笑以后,這雙手就清洗完畢了。然后是兩截胳膊,兩條胳膊互相扭在一起,像兩條糾纏不休的蟒蛇,要摩擦刮蹭到油光水滑,讓上面的細菌剛站起來就摔倒或者直接被捉弄得面目全非。

    每天趙富貴結束他的清洗工作之后,已經(jīng)是下班半個小時以后了,這種大面積廣角度的清洗,讓人懷疑他所在的單位是一個細菌養(yǎng)殖場。

    就是如此防范細菌的一個人,卻被細菌嚴重侵襲了!

    趙富貴和往常一樣,騎著那輛“永久”牌加重自行車,哼著小曲緩緩行駛在回家的路上,生活似乎要凝固在一成不變的永久里了。

    四月的陽光暖洋洋的,今天天氣真不錯,下午五點了還是這么好的太陽。在這個飽受沙塵暴襲擊的北方小縣城,這樣的風和日麗不多見,就像趙富貴的憂愁,來一回著實不容易,趙富貴總是樂呵呵的,升官發(fā)財、買房置地、子女就學等等生活的壓力對他來說就像是云彩一般沒有分量,此刻的趙富貴徜徉在和煦的春風里。

    趙富貴的小曲剛哼到百轉(zhuǎn)千回的動人處,一團液體劈面打過來,隨即而來的才是前方不遠處的一名中年男子一聲“呸”的聲音,然后呈現(xiàn)給趙富貴一張有些扭曲的瘦削的臉龐,身子下面是一輛年邁的人力三輪車。

    趙富貴的半句歌詞被擋在喉嚨里,進退維谷。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就像晴天霹靂,剎那間擊碎了趙富貴的世界。液體粘粘的,掛在他的嘴角,還順勢蔓延到下巴部位。趙富貴“吱呀”一聲拿腿叉住“永久”,飛快地掏出口袋里的手絹——他一直都拒絕用手紙,多年來總是隨身攜帶一塊雪白的手絹——擦完以后,趙富貴果斷地把鐘愛的手絹甩到旁邊的樹坑里去了,然后就蹲在路邊哇哇吐了起來。中午吃的菠菜粉條、花生米都在里面,難看難聞的飯菜殘骸越發(fā)激起趙富貴的嘔吐欲望。趙富貴原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好像把嘴唇的顏色掠奪過去了一樣,被洗劫了本來顏色的嘴唇有些蒼白,額頭的青筋一根一根長出來,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什么物件擊中了一樣。

    那天中午經(jīng)過建國路的人都看到一個體態(tài)雍容的中年男子在路旁嘔吐不止,具體原因不知道,大部分人以為此人中午吃了不合適的東西。

    前方那名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意識到趙富貴嘔吐是因為自己吐了一口痰,所以停下車子,有些歉意地看著對方,隨地吐痰歷來被告知不可為,但他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尤其是眼前這名男子的反應,恨不得要把五臟都吐出來了。

    肇事者看了半天,也沒人注意他,過路的只管過路,嘔吐的只管嘔吐,隨即準備拔腿走人。他有著敏銳的意識:等當事人吐完了,這事只怕要打麻煩。就在他剛把屁股安放在車座上的時候,趙富貴清醒過來了,能吐的都吐完了,他哆嗦著手指著前面意欲逃離的肇事者斷喝一聲:“你,你給我站住,別走!”

    肇事者叉住車,黑紅的臉龐上面一對小而聚光的三角眼送過來一縷一縷歉意的目光,身下的那輛失去標記的自行車改裝的三輪車也很低調(diào),后面車上的雜貨搖搖欲墜,快要傾泄下來。

    肇事者低眉順眼像個待宰的羔羊,把三角眼擠成了一條細細的縫,聲音也故意壓扁了一般,陪了笑說:“大兄弟,真是對不住,我也沒看見你在我后面。”

    趙富貴一股子火氣像油田井噴了一般,說你吐痰不看路,這么沒有教養(yǎng) ,長了眼睛干什么吃的?

    本來是責怪,趙富貴越說越氣,直接演變成了責罵,像老子拎著兒子的耳朵一般咬牙切齒。

    對面的肇事者并不甘心做趙富貴的兒子,歉意從臉上慢慢撤下去了,懊惱著皺起眉頭說,我也就吐一口痰,犯得著你這樣,你是什么高級人,這個縣城滿大街也沒見不許吐痰的招牌!

    肇事者后面還有一句比痰更惡毒的話語被生生咽下去了,大概不是 “神經(jīng)病”就是“變態(tài)佬”一類的話,不得而知,只是看到肇事者的喉結處咕嚕閃動一下,眼睛跟著眥了一下,似乎被咽下去的話嗆著了一般。

    趙富貴卻一樣地不能忍受了,說你以為我怕你?你就是沒教養(yǎng)的牲口,說著趙富貴把車子往旁邊一支,直逼過來。

    肇事者一聽自己就因為吐了一口痰就淪落為牲口,簡直要瘋了,又看到對方張牙舞爪地逼過來,于是擼起袖子,也黑了臉迎過來,黑灰色的秋衣袖口支棱著,虎視眈眈地配合著主人,說我已經(jīng)向你賠不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怎樣?

    趙富貴說,我長這么大還沒遇到過這么惡心的事,還沒遇到過這么惡心的人。

    肇事者說,我長這么大還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呢,神經(jīng)病!

    肇事者終于把剛才咽下去的話搗騰出來吐給對方,估計感覺不錯。

    旁邊有個急匆匆趕路的人,撞了一下三輪車主,捎帶著車主的胳膊撞到了趙富貴,趙富貴像一堆澆了汽油的干柴上扔了個火苗,騰一下就跳起來推了肇事者一把,說你還能耐了,吐了人你還動手。說著,又用另一只手推了對方一把。

    連續(xù)攻擊之下,肇事者也憤怒了,體力活對他來說似乎不在話下,發(fā)足力量狠狠地推了趙富貴兩把,兩人就此扭在一起。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想走出來勸架的,被旁邊的人拽住了,看起來有濃厚的興趣觀看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有人說算了吧,大家都不容易。兩個人卻扭得更緊了,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越聽寬慰的話越覺得無限委屈。

    一會兒有穿制服的人撥開人群進來了,是值班的民警,說你們當眾毆斗,啥也別說了,跟我走一趟吧。

    趙富貴向來相信組織,他覺得今天這個事自己是占了天大的理,到派出所能好好治一下這個沒有教養(yǎng)的畜生。

    誰知派出所不負責治理這一類畜生,民警了解了情況之后,說事情不是個大事,吐的人給被吐的人賠個不是就行了,不過當眾斗毆這種事以后堅決不能發(fā)生的,聽到?jīng)]有?

    話音剛落,有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瘋了一樣沖進來,大聲嚷嚷著:“殺人了,有人要殺我!”大門外有個男子手舉菜刀猶豫了一下,一步跨進來,見著民警馬上滿臉堆笑:“我不是要殺她,我就是告訴她菜刀在我這兒呢!”民警扭頭對著失魂落魄的女人說道:“不是告訴你了嗎?以后兩口子打起來了不要總往這兒跑嘛。怎么又來了?”

    趙富貴在旁邊看得有些膩歪了,說:“民警同志你把我倆大老遠叫過來得給我個說法。”民警似乎被剛才的場面攪亂了思路,本來已經(jīng)處理完了的事情又揪過來一頓擺豁,加上被趙富貴剛才說話的態(tài)度輕微地激怒了一下,于是有些慍怒地說:“什么叫大老遠地過來,合著你還委屈上了,剛才問你們倆誰都哼哼唧唧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早知道是一口痰的事,我才不會叫你們來呢,我還忙著呢。這不,眼前都出人命了!”趙富貴心說怎么回事?人家兩口子鬧著玩就是人命關天的事了,我這兒被人吐了一臉,就不是事了?又看看民警一臉嫉惡如仇的樣子,不敢繼續(xù)深究,卻把滿腔憤懣悉數(shù)轉(zhuǎn)接到三輪車主身上了:“警察都說了,你該給我道歉!”

    三輪車主正在饒有興致地看著吵架的兩口子,似乎有些懊惱被打斷思路,扭過頭來瞪著眼睛說:“好的,我給你道歉,對不起,行了吧,不就是一句對不起嗎?你想聽,我給你連說一百遍!”說完了還小聲嘟囔一句,“我他媽今天是撞上鬼了!”

    照他的說法,趙富貴就像個吃飽了沒事干的小混混跑這兒來尋釁滋事來了,莫名其妙被人吐了一臉,到了派出所還不能討個公道,反倒被人認為沒事找事,真是撞上鬼了!

    雙方都堅持認為自己撞上鬼了,站在某個臺階上不下來,三輪車主站得低一些。

    民警把玩菜刀的兩口子安撫好了,扭頭看看這兩個人四目相對,誰都不言語,就把手一揮說:“沒什么事就回吧,時間也不是這么個耗法啊!”說著就準備整整衣裝繼續(xù)去上街巡邏,三輪車主一看民警遞過來一個臺階,就快步走到門口的三輪車旁邊,蹬上車子飛馳而去,剛才的賠禮道歉就像是讓他出手了一批積壓商品,好不好都賤價處理完畢。

    讓他余怒未消的是僅僅因為自己吐了一口痰,就鬧到派出所,這年頭忙日子還忙不過來呢,竟有這么閑得扯淡的人!本來,今天下午和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的老李頭約好了,有一批略有殘次的兒童襪到貨,價格優(yōu)惠,想著早點過去再跟老李頭殺殺價,順便套套近乎,讓他以后有這樣的好事別忘了他。后面的貨車上,還放著剛從街角買的牛欄山二鍋頭,準備接上貨以后,倆人去小菜館喝一盅,結果被一口爛痰整得興致全無,眼見的時候不早了,他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趙富貴家境算是比較優(yōu)越的,父親生前是縣委組織部的部長,專司所轄單位的干部提拔任用,明里暗里油水不少,趙富貴就是在這種油水里浸泡大的,浸泡得滿面油光,配上娘胎里帶來的方頭大耳、魁梧身段,整個人看起來很是排場的。

    隨著父親的謝世,家道有些中落的樣子,但做為獨子的趙富貴并沒有落寞下去,他還是覺得自己很是優(yōu)越的,似乎全家的氣數(shù)都要靠他勉力支撐,就是落魄也要落魄出個別樣氣度來。單位里的人都覺得趙富貴是修煉到一定程度的世外達人,在單位混了三十年了,前兩年才剛提了正科,還是虛職,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待遇。但趙富貴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這是組織上對自己的信任,自己應該抖抖身子骨,凜然以對,大概和他從小生長在組織部長的家里面有關。

    趙富貴的雄心壯志終于在有一天的時候風勁帆滿了,他跟巍巍然坐在辦公桌一旁的王科長說:“你看,我現(xiàn)在也是科級了,咱們得有個業(yè)務分工,然后咱們各把一攤,好把工作切實搞上去。”

    對面的王科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才從對方的話里品出味道來,說句實在話,就以他現(xiàn)在的工作時間來算,在這期間還沒有遇到過類似的要求,所以一開始他很疑惑,以為對方說的是英語。

    王科長慢慢端起霧氣騰騰的杯子,吱溜吸了一口茶水,抻抻窩在椅子里有些發(fā)皺的衣服,走了!

    給了別人,跳到一邊想想,本來科里的事情就不多,喝茶看報為主業(yè),看看王科長杯子里厚厚的茶垢就知道了,科長手里的權力頂多混點三流茶葉。就像一個老農(nóng)正對著貧瘠的土地哀嘆產(chǎn)量可憐,有個光棍漢過來說你分給我點地吧,我一分地都沒有,你如果是那個老農(nóng),會理這個瘋子嗎?

    趙富貴覺得王科長一定是考慮這事呢,所以深沉不語,他就耐心等著答復,一等就等得沒影了,連老婆都等急了,說你爛泥巴糊不上墻,姑奶奶不和你過了。一氣之下就和趙富貴離了婚。其實也不是一氣之下,自從家里的組織部長撒手不管以來,趙富貴就一直處在被老婆甩掉的邊緣。趙富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婚姻成也組織部長敗也組織部長,這對于他來說是個哲學問題,費盡思量。

    當年能干漂亮的老婆就是因為看上他家的組織部長家庭,趙富貴人又長得排場,才轟轟烈烈嫁過來的,本指望丈夫從此攀附組織部長這棵大樹順風順水,升官發(fā)財過上好日子的,誰知道趙富貴的幾任領導都是耿介之人,根本沒把這棵大樹放在眼里。其實也是趙富貴的能力有些交待不過去,而且大家反映趙富貴思想有些怪怪的,所以提拔任用的事,一度被領導順手擱置一邊,落滿灰塵結滿蜘蛛網(wǎng)都懶得拎起來看一眼。

    在單位里頭,被領導遺忘的同時也會被同志們遺忘,趙富貴在遺忘中生存了下來。奇怪的是,沒有得到陽光的關注,趙富貴依然長勢喜人,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老婆走了,兒子念大學去了,趙富貴很快就找了一個新老婆,據(jù)說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休完婚假剛上班的趙富貴,被人關注了一陣子,同事老孫揶揄著眼神問,老趙啊,你還行嗎?趙富貴甩甩被發(fā)膠定型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說我還行啊,你不行嗎?

    老孫的老婆兩年前就出國定居了,無論是回答行還是不行,對他來說不僅沒有意義而且尷尬。

    新婚的趙富貴和剛進門的黃花閨女孔繼香,帶著年邁的老媽住在城東河邊的一棟寬敞的大居室里,河水清清,楊柳婆娑,享受著組織部長的待遇。

    有人傳言,說趙富貴的新老婆出生在工人家庭,家里四個禿小子,孔繼香是唯一的一朵金花,家里房子不寬敞,尤其是成了親的兩個兒子把媳婦領回家之后,這個問題更突出了。眼見得孔繼香也三十大幾了,挑來挑去也沒個合適的,也不知道誰給搭了一下線,趙富貴和孔繼香就走一塊兒了。趙富貴單位穩(wěn)定,相貌堂堂,雖然離婚但沒有托油瓶,又有大居室,孔繼香很快就下了嫁過來的決心。當然最后一點很可能是人們的穿鑿附會,憑什么老夫少妻就得搭上點經(jīng)濟原因才順理成章?趙富貴的老媽就覺得兒子通情達理、正經(jīng)本分,尤其是在自己的嚴格管教下,很懂得禮貌,找這么一個過了期的黃花閨女也沒什么大不了。

    趙富貴的第二任老婆在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醫(yī)院工作,結婚不久就生下一個小女孩,算是給趙富貴單位那個老孫一個無聲的回答,行不行的,這樣的話,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有事實為證。

    趙富貴算是和醫(yī)務人員有緣,老媽剛剛有些嘮叨不動了的時候,第二任老婆就適時地來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醫(yī)生里也有不講究的,這位老婆對細菌一類的東西,疏于防范,有時候進門不洗手就往嘴里塞東西,這讓趙富貴很氣惱。其實原來他對老媽還是有抗拒心理的,現(xiàn)在突然身邊來了個大大咧咧的,趙富貴就義不容辭擔負起了糾偏扭正的任務,好在趙富貴脾氣很好,每次都是和顏悅色地提醒媳婦,倒是躺在床上的老媽經(jīng)常會反應很激烈,顫巍巍地坐起來狠狠瞪上媳婦一眼,咬字不清地嘟囔一句,你們家里怎么教育的?這么不講衛(wèi)生!這時候媳婦總是趁著老太太顫巍巍扭過身的時候,順著趙富貴的大腿根死掐一把,眼睛里神態(tài)里大概都是這一個意思:我一個黃花大閨女跟了你,還要受這種夾板氣。趙富貴就溫和地牽了老婆的手,到另一個房間勸慰一番,然后正常過日子。

    趙富貴的脾氣是很溫和的,不然的話要是鬧騰一下,也能再提個更高級別的職位,現(xiàn)在的社會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不要命的。

    趙富貴不喜歡鬧騰,從小對一種東西特別懼怕的孩子長大以后,做事的態(tài)度會偏向保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在對待前些日子被人把痰吐到臉上這件事上,他改變了態(tài)度,因為有人一腳踏了他的雷區(qū)。

    主要的原因是后來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情況,趙富貴因為那口痰落下病根了。

    那天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他是黑著臉的,加上吐了那么多,早就元氣大傷。在派出所里,為了討得一個滿意的說法,也為了把那個隨地吐痰的家伙繩之以法,趙富貴強打精神,據(jù)理力爭,現(xiàn)在無果而返,精神上的失意讓他頓時覺得渾身疲軟無力。

    小縣城的街道拐角,聚積了各種顏色的塑料袋,亂七八糟的小樹枝之間隱約裹著的好像是誰家孩子的尿不濕,趙富貴皺著眉頭打了一下車把繞了過去。

    回到家的時候,老婆不知在和誰通電話,喜笑怒罵,聽起來像是醫(yī)院的一個小姐妹,醫(yī)院的小大夫之間家長里短、美容瘦身、市井百態(tài)內(nèi)容非常豐富,不聊聊這些,怎么解決每天面對一張張痛苦不堪的臉而產(chǎn)生的心理疲憊呢?老婆所在單位的事情不是很多,最近調(diào)整到防???,更是沒多少事,有那么幾個小姐妹關系處得不錯。

    老媽在沙發(fā)一角孤零零地坐著,離開手術刀似乎讓她每天都失魂落魄,聽著兒媳婦惱人的聒噪,緊緊鎖著眉心,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嬰兒床上,六個月大的女兒正捧著自己的腳丫子執(zhí)著地啃著,香得流下哈喇子來。

    趙富貴加入了老媽的陣營,坐在沙發(fā)另一角開始生悶氣。給人的感覺是那個打電話的女人帶著孩子霸占了他們母子倆的屋子。

    趙富貴站起身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照自己的臉,遭受痰液襲擊的嘴角無辜地向下耷拉著。趙富貴突然想起來剛才只是拿手絹擦過了嘴角,趕緊從身旁扯下一團手紙來,蘸了水使勁地擦,使勁地擦,然后用手接了水嘩嘩潑在臉上;使勁搓,直到嘴角開始發(fā)熱發(fā)燙,又拿起香皂往臉上抹;抹半天看見是老婆洗手用的“舒膚佳”,發(fā)現(xiàn)旁邊老媽常用的一塊紅色藥皂,拿起來正經(jīng)八百涂抹起來,涂得滿臉都是白道子。香皂抹得太多,泡沫起不來,等到用水洗干凈了,覺得臉上有些微微地疼,一層一層翹起來的干皮乍一看就像是多寶魚的鱗片,鏡子里面的趙富貴就像被人抽了十幾巴掌,臉色緋紅,神色惱怒。

    二十分鐘以后,趙富貴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家里的格局還是沒有變化,煲電話、啃腳丫、生悶氣,大家都各忙各的,時間好像凝固了一般。

    趙富貴覺得事情過去了,也許。走到女兒身邊,看到小家伙呼哧呼哧哼哼,不知道哪兒不滿意了,鼻涕糊了半個小臉,趙富貴皺了一下眉,又到客廳里了。

    接下來的幾天,趙富貴發(fā)現(xiàn)自己不想吃飯,一坐到餐桌旁就沒有胃口,心里總是浮現(xiàn)出那天的一幕來,想起來就覺得飽了,不需要再吃什么東西了。幾天下來,趙富貴明顯地瘦了一圈,原來飽滿的臉部因為突然消瘦的緣故,竟然多了好些皺紋,像繃在什么上面的塑料薄膜,陡然松開了,皺巴巴的。

    平時的時候,趙富貴也沒覺得有什么兩樣,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才發(fā)作,他不吃流質(zhì)食物,大多吃一些干硬的東西,比如花生豆、饃饃片等等。

    在單位也沒什么兩樣,上回那個同事老孫又注意到他了,就老婆出國那個,說老趙你最近可是見瘦啊,怎么回事,累的吧?還要節(jié)制一下的。說完拍拍趙富貴的肩膀,潛臺詞好像是:飽漢不知餓漢的饑;又好像是:看來老婆在身邊也不是什么好事。

    單位的女同事都說了,看起來要孩子還得趁早,年齡大了就是不抵,看把老趙累得衣帶漸寬了,說話的女同事跟著外孫念了點詩詞,用得很是地方。

    這事沒辦法和同事解釋。趙富貴是比較好面子的一類人,他覺得跟同事說有人吐到他臉上了,那些同事一定會哈哈大笑半天,笑完了再寬慰性地來一句,老趙,你咋那么倒霉呢?然后接著笑。碰上多嘴的還會幫你傳遍整個單位,沒準幾天就會傳遍這個屁大點的小縣城,被人恥笑與憐憫和他的正科級待遇不相符,更和他的部長家庭不相符。

    隔天的時候,趙富貴坐在沙發(fā)上,向老母親一吐衷腸,說了這件事。

    從小在母親的嚴格要求下,趙富貴養(yǎng)成一種依賴心理,覺得母親是根強有力的柱子,苦惱的時候總想抱著它,盡管現(xiàn)在他自己應該是一根柱子了,給老婆或孩子抱著。

    聽了兒子的苦惱事,老太太理了理蒼白而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對趙富貴說:“你怎么不早和我說?我看你最近飯量減少,還以為你單位有事情,就沒有多問,誰想到是這檔子事。春天和夏天的交界處是傳染病的多發(fā)時段,一個陌生人,誰知道身上有多少病菌,他吐出來的那一口痰又會含有多少病菌。我的判斷,你的厭食和疾病有關?!崩蠇屗坪跽一亓擞⒆孙S爽的主治大夫的感覺,手頭又逢著一個合適的病例,瞬間就做出了精準的判斷。一個成功的老大夫,考慮問題是面面俱到的,在他們那里,哪一種誘因都有可能引發(fā)感染,不像年輕稚嫩的大夫,經(jīng)常大大咧咧,放過一個個蛛絲馬跡,輕言妄語做斷定。

    年輕大夫孔繼香就在這個時候抱著孩子出現(xiàn)在病例分析現(xiàn)場,她聽了事情的經(jīng)過之后,果然輕言妄語了,她說這樣傳染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說人又不是紙糊的,縱使痰液理有細菌,趙富貴又沒有吞咽,怎么會染病回來,我看多半是心理作怪。

    趙富貴一聽媳婦的分析,也很果斷,但提到吞咽這個動作,又讓趙富貴渾身一抖,嗓子里干嘔了一下,差點把肚子里的花生豆、饃饃片吐出來。趙富貴馬上又覺得還是老媽說的有道理。

    得到兒子認可的老媽更進一步說:“聽你說對方是個小貨郎,常年在外奔波做買賣的,不講衛(wèi)生,得病的幾率很高。”

    孔繼香很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那也不見得吧?工人家庭出身的她顯然是對無產(chǎn)階級有著特殊的感情。

    電視里的新聞主持人正一臉關切地號召大家在春季這個傳染病多發(fā)的時段里做好自身防護工作,畫面上的人們在沙塵暴橫行的大街上,拿手捂了鼻子和嘴巴,切換到單位的畫面里也是一些帶口罩的人員在為某辦公室的文件柜噴灑消毒液體,似乎細菌王國已經(jīng)大面積侵蝕了這個不起眼的小縣城。

    趙富貴越發(fā)覺得老媽說得有道理,把身子背對著孔繼香,又繼續(xù)跟老媽訴說自己這一段時間里種種不適的感覺,神情專注,目光虔誠,像個病?;颊?。

    老媽越發(fā)覺得自己責任重大,略微有些駝著的背也拔高了不少,鄭重地說:“富貴,這事你得當回事,有病應該盡早查清病因,盡早治療,你得趕快跟那個三輪車主聯(lián)系上,讓他給你出一個健康證明,標明自己沒有傳染病。如果有,我們就按那些病的方向來做檢查;如果沒有,才考慮心理問題的原因。”老太太就像在一個病例分析會上發(fā)言,三下五除二,診斷方案已經(jīng)安排完畢,安排完了,還沖著墻角里的末流大夫孔繼香點一點頭。

    趙富貴抓緊時間去了一趟派出所,迎面和那天那個值勤的民警撞上了,民警記性不錯,說是你啊,怎么又來了?

    趙富貴愣了一下才認出對方來:“民警同志,我正找你呢,我想查一下那天那個吐我的人的家庭住址?!?/p>

    民警說:“什么吐你啊?誰吐你了?”看起來民警只記住趙富貴這張臉了,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模糊了。

    趙富貴提示描述了半天,民警才恍然大悟,一邊解著腰上的值勤皮帶,一邊瞪大眼睛說:“你查人家電話號碼干啥?那事過去就過去了,還老揪著不放了。再說我們怎么能讓你隨便查號碼,都那樣不亂套了嗎?”民警對有可能發(fā)生的爭斗保持高度的警惕性,防患于未然。

    趙富貴靈機一動說:“那天他落我這兒一點東西,我怕他著急,得趕緊還給他?!泵窬坪鯇π嘛L尚很推崇,有些感動,一感動就忘了邏輯推理,兩個偶然發(fā)生沖突的陌路人怎么會遺落東西在對方手里?

    民警爽快地說:“那你跟我來吧?!闭f著,進屋拿出一個登記本來,“都在這兒呢,按日期查詢就行了?!?/p>

    查到了,登記表用的是刑事案件的表,報案人:趙富貴;下面一行,嫌疑犯:蒯大民。趙富貴一看倒有點樂了,這動靜整得也太大了。不過趙富貴倒好像真的找著報案人的委屈感和正義感一樣,目光如炬地盯著嫌疑犯蒯大民的家庭住址,使勁記了半天門牌號數(shù),居然和自己家就隔兩條胡同。

    當下,趙富貴蹬起車子就來到蒯大民的門前,這是一棟獨門獨院的平房,褐色的木頭門板,一條一綹的豎紋裂開著,各式凹坑和孔洞布滿全身,像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婦人,滿臉皺紋和黃褐斑。門兩旁貼的對聯(lián)有些褪色,邊角部分干裂著,迎風嘩啦啦抖動。門上落了鎖,從門縫里看過去,院子里堆了好些啤酒瓶和瓦楞紙片,擠在一個角落里,耐心等待主人哪天把它們摟成一捆賣給街上收破爛的。

    趙富貴在門縫里打量著蒯大民的世界,盡管是局部,但所見到的情形,還是讓趙富貴萌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來。從小他都在機關大院里長大,院子里的同齡人都住著不錯的大房子,那時候,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有當年的稀缺物資,比如一把小軍刀,一個黑皮夾,一件長款風衣,一個精致的進口打火機,都是可以拿出來炫耀的物件,沒見誰家門口會堆著撿來的紙片和啤酒瓶,院子里永遠都是花紅柳綠,整潔干凈得像個高傲優(yōu)越的處女。他不知道就和他隔著兩條胡同,還站著那樣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婦人。

    就在趙富貴優(yōu)越著、感嘆著的時候,有人走過來和他說話了,是個年輕小伙子,看起來還是個學生,頭發(fā)蓬松,干凈利落,好奇地睜大眼睛問:“請問,您找誰啊?”

    趙富貴愣了一下問:“蒯大民是住這兒嗎?”

    “是啊,您找我爸有事嗎?”

    “是,我找他有點事,他什么時候回來啊?”

    “今早上,出門以前,我爸跟我說他今天晚上加班,要晚一些回來,要不您先進來坐會兒吧?”

    趙富貴很驚奇:“加班?你爸在哪上班啊?”

    “東風機器廠。您不是認識我爸嘛,怎么問這個?”小伙子也很驚奇。

    趙富貴支吾著和小伙子一前一后進了院子。進到屋里,有些冷清,擺設很簡單,屋子里的家具最打眼的是一排白色組合柜,就是那種把衣柜、儲物柜、梳妝臺都集中在一起的柜子,占據(jù)了一堵墻的空間。柜子里擺著落了很多灰塵的塑料假花,還有一些黑嘴黑臉的玩具漠然站在里面,好像全部的家當都在這個陳列柜里了。穿衣鏡有人拿布擦過,但顯然很草率,上面一道一道的,床上的被子也有些草率地摞著。屋子里經(jīng)常用的部位還比較干凈,其他的角落里都灰蒙蒙的,像是為了生計才踢開這么一個攤子,將就著就行了。

    墻上有好幾張獎狀,一看就是眼前的這個小伙子扛回來的戰(zhàn)利品,上面打印著:“獎給蒯小民同學”,趙富貴心想怎么起這么個名字,聽起來像是蒯大民的弟弟。

    蒯小民說叔叔,您先坐著,我給您倒點水。說著,一撩簾子進了里面一個小套間里。旁邊還有一間小屋,應該是蒯大民的臥室,這間平房居然也是兩居室。

    趙富貴捧著蒯小民倒來的水,水蒸氣緩緩地撲在臉上,情緒是柔和的,說你在哪兒上學啊?蒯小民說我們學校離這兒不遠,就在旁邊的縣一中,我每天都可以走著回家來。

    趙富貴在外地讀大學的兒子就是縣一中畢業(yè)的,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小伙子有些親近,看不出來這個貧寒之家還能培養(yǎng)出這么個優(yōu)秀的孩子,縣一中是縣重點,能考上這樣的學?;旧现攸c大學是很有希望的了。

    趙富貴一時有些想不起來自己來這兒干什么來了,本來以為是會和蒯大民發(fā)生爭執(zhí)的,但此刻心情卻被這個蒯小民熨帖得和風細雨,覺得自己此行有些齷齪了。肚子咕嚕叫了幾聲,像在說“走吧走吧”,想想今天居然有了餓的感覺,看來情況不錯。心想要不算了吧,今天也沒有別的不適的感覺,改天再來吧。

    臨出門前,趙富貴問蒯小民:“你爸平常沒什么病吧?身體還好吧?”

    蒯小民說:“我爸每天很早就出門,去外面晨練,晚上回來的也很晚,我看他身體很好的,沒什么病。叔叔你問這個干嗎?”

    趙富貴今天適合撒謊,現(xiàn)成的假話就在嘴邊上堆著:“哦,我是廠衛(wèi)生所的,來了解職工的衛(wèi)生狀況,好做下一步的防疫工作。或者你爸有沒有體檢證明之類的東西,讓我看看也行?”

    蒯小民說:“你們廠真好,現(xiàn)在各單位都發(fā)不出工資了,你們居然還這么關心大家的身體。我爸從來不做體檢的,總說自己沒毛病,身體好好的。不過,他回來我可以問一下他的?!?/p>

    趙富貴有些慌手慌腳地說不用了,我下次有什么事再過來吧。說著就要走,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再多呆一會兒就會露餡兒一樣。

    回到家,廚房里丁丁當當?shù)?,生機一片,當熱乎乎的剛出鍋的鹵湯倒出來的時候,盆里的金針菇、木耳、豆腐上面都掛上了一層亮晶晶的粉面汁,稠稠的,掛汁很均勻,孔繼香做打鹵面是一門絕技,誰問她都打哈哈,絕技不授人。

    趙富貴看著勾了芡的湯汁,突然又想起了那口痰,一陣反胃,肚子里的東西像潮水一般涌上來,把那些剛才還叫囂著的饑餓蟲一股腦兒淹沒得東倒西歪,趙富貴再不覺得餓了。

    蒯大民今天心情真是不錯,忙乎了一下午,肚子感覺空空的,餓死了。

    剛才剛給一個單位送去一批一次性杯子和毛巾,以后要是多一點這種買賣就好了,給單位送貨對方不搞價,雖然一時結不回款來,但因為是批量走貨,利潤比零售高很多,自己墊些錢也值得。

    那天多虧了自己臨時決定換個攤位,也多虧了那位買紙杯的人,看起來是從對面單位出來的,一開口就要五十個紙杯,蒯大民把手里的現(xiàn)貨都給了他,還是不夠。蒯大民知道這是單位要用,就想拉住這筆買賣,說等一會兒我給您送過去,然后他趕快又去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進了一批。老李頭還跟他開玩笑說,是不是開了雜貨鋪了,一下進這么多貨?蒯大民神秘地笑笑說借您吉言。當他氣喘吁吁把杯子交到那個人手里的時候,那個人說,要不以后你就給我們那這兒送吧,還有復印紙、毛巾一類的,都可以拿過來一些。

    蒯大民一聽幾乎要感動得哭了,天上真的能掉下餡餅來的!事也湊巧,這個人是個倉庫管理員,剛剛接管這攤工作,那天看到蒯大民滿頭大汗的樣子就起了惻隱之心,讓他給單位送貨,就那么把手一揮,就成就了蒯大民一天的好心情。心想自己要是扯上這根線,攤子也不用擺了,興許過兩年自己也可以直接開一個批零點,那該有多好!兒子的學費那就不是什么事了,幾年省吃儉用,風雨無阻地擺攤,攢下來一筆錢,他算了一下大概夠兒子上到大二時候的費用了,這下應該連兒子上博士的費用都有了。

    想自己兩年前從前進機械廠下崗,隨后老伴又去世,日子過得緊巴又凄苦,只是埋下頭一門心思掙錢,就想著將來兒子能有出息,也不敢告訴兒子自己每天在街上擺小攤,他怕懂事的兒子知道以后就會死活不去上學了,所以每天早上出去撿破爛的時候,就告訴兒子說是出去鍛煉去了。好在蒯小民學習很出色,看起來是個好苗苗。只是最近蒯大民總覺得身上好多地方都不對勁了,起先是發(fā)現(xiàn)腰疼,然后又覺得肚子右邊一點的地方也疼。自己想著是著涼了,這種疼痛在和自己捉迷藏,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索性不理它,也許過兩天這個小毛賊自己就現(xiàn)身了,應該沒什么大毛病??蛇@兩天似乎又跑到關鍵部位來了,蒯大民覺得撒尿的時候也很疼,嘴里不由得叨叨了一句:“他媽媽的,欺負到老二頭上來了!”

    蒯小民從衛(wèi)生間門口路過,問:“爸,誰欺負你了?”這個衛(wèi)生間還是蒯大民動了好多腦筋為了兒子晚上起來上廁所方便,自己動手改裝的。

    衛(wèi)生間里一陣嘩嘩的抽水馬桶工作的聲音,夾雜著蒯大民的一連串話:“沒什么,你好好讀書,兒子,讀好書,誰都不敢欺負咱了?!?/p>

    蒯大民有些費勁地把掏出來的家伙款款放進褲子里去,心想老伴都走了,這東西功能簡化了,毛病倒出來了,沒怎么用它,它就疼上了。這種累贅不要它也罷,處于事業(yè)上升期的蒯大民恨不得全身簡化得就剩下胳膊和腿兩大件,不耽誤賺錢就行。

    想到自己不久的將來也像老李頭那樣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墩個鋪位,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兒子學業(yè)有成,自己開間鋪子,到那時候,開鋪子就是頤情養(yǎng)性的玩意,高興了賺兩個,不高興了關門歇業(yè),多好的日子!蒯大民禁不住干笑了兩聲,腹腔右邊的地方噌噌疼了兩下,好像肚子里捅出來一個尖利的東西,探著腦袋跟他打了一聲招呼然后又回去忙乎去了,蒯大民捂著肚子揉了幾下,又嘆一口氣,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會兒呢,管他的。

    兒子蒯小民在門口聽見老爸在洗手間里又叨叨,一會兒笑一會兒嘆氣,好像是在排練節(jié)目,他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聽不出所以然,突然想起今天的事來,就沖著里面說:“爸,今天家里來了一個人,說是找你的,是你們廠衛(wèi)生所的,來調(diào)查你的健康狀況?!?/p>

    蒯大民提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疑惑地瞪大眼睛說:“你說什么?我們單位的?還衛(wèi)生所?他長什么樣?他怎么調(diào)查的?”

    蒯小民以為爸爸闖了什么禍,也瞪大眼睛:“爸,你沒事吧?來的人個子高高的,有四十來歲,看起來像個干部,說是你們單位要搞衛(wèi)生防疫,還和我聊了半天別的,態(tài)度挺和藹的。”

    蒯大民飛速在腦子里搜索著四十來歲長得像個干部的高個子,沒有啊,原來的單位沒有這么一個人啊。自己都下崗兩年多了,基本上和單位的人沒有再來往過,每天忙得找不著北,沒空和人打交道,怎么倒有人關心起自己的健康來了?想半天也不得要領。

    第二天又去小商品市場進貨,老李頭不在,旁邊鋪子里的人探過頭來說,他以后也不會來了,昨天在醫(yī)院沒了。

    旁邊一個胖乎乎的女人接上說,早就聽他說肚子右邊疼,誰能想到是肝癌晚期呢?真是可憐,說話的人低垂著眼神,有幾分哀悼的神色,隨即像想起什么重大事項,整整衣服說:“你一直都在老李頭那兒進貨,現(xiàn)在他人沒了,也該照顧照顧我們了?!焙孟袷切W老師講課匆匆申明要義,馬上言歸正傳。這個女人說著說著就胖乎乎地扭過來,胸前明晃晃的一堆肉,說話間就堆在蒯大民眼前,還把手搭在蒯大民肩膀上親昵地說:“走,進去,看看我們的貨,一樣地好?!鄙砗蟮哪腥怂坪跏撬恼煞?,也沒什么反對的表示,倒是有些眼巴巴地等著老婆把戰(zhàn)利品拖到自己鋪子里來。旁邊有幾個鋪子的人也走過來說,到我們那這邊看看吧,東西又全價格還實惠。看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盯上了瘦削干巴的蒯大民,以為是唐僧來了。

    已經(jīng)搭上手的胖女人兇巴巴扭過頭去,像個叱咤風云的鐵扇公主,剛才的溫柔消失得一干二凈,旁邊的人還沒等鐵扇公主說話就退下去一半。

    蒯大民說我改天再過來吧,他還沒有從老李頭的事件中緩過來,沒心思看貨了。

    怎么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呢?剛才這個胖女人說老李頭是因為肚子疼就要了命了,想到這兒,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右邊也劇烈地疼了幾下,腦袋上冒出來幾粒汗珠。

    趕早回家的蒯大民在胡同口碰到了趙富貴,心想怎么又碰上他了?想那天的事不是已經(jīng)解決了嗎?想著就覺得喉嚨間有呼嚕的聲音,又有東西想出來了。正猶豫間,趙富貴已迎頭過來了,他今天下了決心,要跟蒯大民要回一張健康證明,這些天他相繼出現(xiàn)頭暈、厭食、關節(jié)疼等一系列癥狀,老媽都問過好幾回了,今天他得把這件事辦妥了。

    趙富貴說:“我就不自我介紹了,找你沒什么大事,我就是想跟你要一張健康證明,我最近身體老是不對勁,你是不是有病?沒病的話,你給我出一張證明?!?/p>

    蒯大民一聽,一口呼之欲出的痰生生給咽下去了,咽喉部位一個踉蹌,臉上憋出幾根青筋來。心里說怎么回事?這還沒完了,不好好治治這個無聊得抽筋的家伙,他還以為我是怕事的軟蛋,于是沒好氣地說:“我還難受呢,要說病,我看是你病了,什么東西咬人不撒嘴,王八!”

    趙富貴一聽就來氣了:“你當眾吐了我,精神上的損失我就不和你計較了,現(xiàn)在我只是要求你給我出個證明,還沒怎么樣了,你就先罵上了,這還有王法嗎?”

    蒯大民也不愿意為了一口痰就要動不動被人繩之以法,眼前這個人不依不饒到底要干什么,簡直讓他覺得不可理喻,于是斜瞪了眼睛,把白眼珠都翻到上半個區(qū)域來,說:“王法?我他媽不懂,只有王八才講王法!”

    這兩個人剎那間又恢復了吐痰那天的面貌,好像過去的這些天統(tǒng)統(tǒng)是夢,什么喜怒哀樂都在夢里,一睜開眼就又回到了那一天。

    讓趙富貴郁悶的是,事情發(fā)生以來,他這個受害者惡心、頭暈、厭食,受了這么多苦,遭了這么多罪,僅僅贏得了包括自己和老媽在內(nèi)的兩個人的同情,老媽年邁,這個說法只能靠自己來討,那個小民警不當回事也就算了,憑什么這個肇事者每次都像正義的斗士一樣大義凜然,而且就像吃了槍藥一樣火爆,這個世界沒地方說理了!

    趙富貴捏緊拳頭,蒯大民也捏緊拳頭,兩個人都把子彈推上膛了。

    街角出現(xiàn)了蒯小民,小伙子還是那么樂觀的樣子,說:“叔叔,你們兩個人這是準備要扳手腕嗎?上次你說的健康證明,我爸說沒有?”

    蒯大民一聽,知道上次來家里的那個神秘人物就是這狗日的,頓時火冒三丈,呲牙咧嘴說:“你還要株連九族呢,你這種人就該被吐,活該你被吐,讓大街上一人一口痰把你狗日的淹死算了!”蒯大民一聽趙富貴已經(jīng)來過家里,覺得兒子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外面的事情,因為這樣一個屁事和人鬧到派出所,還不夠丟人的。多年來,他一直都很在乎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形象,剛才的猜測讓他惱羞成怒,媽的,老子不過了,和你奉陪到底!僵持之下,蒯小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臉迷惑地看著爸爸。

    不準備過了的蒯大民一把拽了兒子“咣當”一聲進門去了 ,反手把門鎖上,今天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很不好,真的動起手來怕是要吃虧,所以扭身鉆進身后的碉堡里去了。他覺得趙富貴這個瘋子一定會奮力攻擊這座碉堡的,至少會氣急敗壞地大罵、跺腳、踹門。

    趙富貴卻靜靜地愣在外面,對方的激烈反應把他鎮(zhèn)住了,這是多大一塊頑石?就是簡單地出個證明,怎么就氣急敗壞成這樣了呢?

    讓趙富貴特別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做為受害者,不但得不到對方的半點體恤,還每次都被密集的火力打個遍體鱗傷,他蒯大民就認準他是全世界最軟的柿子了,吐你白吐,還意欲號召全縣城的人都吐他一口。趙富貴突然覺得蒯大民就像一個落魄到市井里來的草寇山賊,兇性難改,不出去主動殺人就算很本分了。

    直到有一天,在單位上班的趙富貴碰到了蒯大民,樓道里沒開燈,蒯大民抱著一摞復印紙還有好幾打毛巾,氣喘吁吁地走過來,看到迎面端著杯子的趙富貴,愣在那兒不動了。懷里的紙張幾乎要塌方下來,整個人委瑣得快掉到地縫里去了,全然沒有了半點山賊的風范。

    蒯大民這才明白趙富貴在這家單位上班,送完東西,走在路上的蒯大民心理很復雜,好不容易牽上這根線,卻發(fā)現(xiàn)仇人在這個單位!看趙富貴的樣子,儼然是個小頭目。以前的時候,蒯大民也琢磨過趙富貴這個他認為很怪異的人,他覺得這么雞零狗碎的一個人,別看他長得很排場,但這種做派一定不會是做領導的,這種想法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是他的愿望。

    可是現(xiàn)在看起來,怎么看怎么都覺得趙富貴是個人物,至少是處一級的官,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扯上的生意,如果哪天趙富貴命令那個小庫管不再用他送東西了,兒子的學費,自己開鋪子的夢想,就一樣不剩地全都泡湯了。想到這兒,他覺得苦惱,也覺得無援,這個倒霉的世界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

    當晚,蒯大民失眠了,這個世道怎么就見不得窮人過年呢?懊惱了一個晚上以后,蒯大民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去趙富貴那里議和。

    想想自己也沒犯什么王法,就是大街上吐了一口痰,這種情況在這個縣城里頭就和吃飯睡覺一樣正常,只不過是那口痰沒落地上,落到不該落的地方去了,落到了領導的嘴角。那口痰落錯了地方,有可能斷了自己的生意,蒯大民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

    第二天一早,蒯大民往懷里揣了三百塊錢,告訴兒子說要出去晨練,臨出門又從懷里抽出一百塊錢來重新壓在床鋪下面。出了門,蒯大民還真的去河邊溜達了一圈,主要是琢磨等一下去趙富貴單位以后怎么開口說這件事。

    眼前的這條河穿城而過,以前還是河灘裸露,最近兩年搞環(huán)境治理,縣政府投資把這條河做了蓄水工程,兩邊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綠化,樹木品種分片區(qū)管理,真有些千姿百態(tài)的意思。每個地段還分別冠以不同的美名,又是碧水沙灘,又是小橋獨步,又是玲瓏望月,好像誤入世外桃源,這條河兩岸的小區(qū)屬于本縣的高檔社區(qū),趙富貴的家就在這里。

    蒯大民在濱河公園里低頭凝思,與這兒悠閑自在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人們有些格格不入,他在考慮一個關于事業(yè)的問題,趙富貴那里一定要去擺平的。

    就在蒯大民思考得差不多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看見一個人在河邊擴胸、踢腿、蹦高,一路地忙乎,這人卻是趙富貴!

    蒯大民揉揉眼睛,躲藏在一叢灌木后面,可不是,真的是趙富貴!

    趙富貴早上食欲還不錯,好像早上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新的,陰暗不快的記憶都扔在昨天了,也不會對著食物浮想聯(lián)翩,早上起來吃了一些面包和醬牛肉,把肚子塞得滿滿的,要用這些東西作為一天能量的支撐,像只駱駝,把能量先儲存到駝峰里。

    趙富貴的晨練堅持了好多年,最近身體不適,他也沒有停止過,生命在于運動,趙富貴要把身體保養(yǎng)得好好的,好日子還在后頭。

    公園里晨練的人很多,趙富貴就像一粒不顯眼的芝麻在里面。

    但唯獨在這一天,這粒芝麻被另一粒芝麻盯上了,而且把他進行了無限夸大。蒯大民想:看起來趙富貴就住在附近的小區(qū)里,他一定不會像自己那樣住在危房里,雖然距離河邊也不遠,但隨時有可能被玩市政的家伙趕跑。那么能在這樣的小區(qū)里居住的人,應該都是有些級別的,這么一來,趙富貴很可能就是單位里的頭頭,看起來處級都打不住了啊。

    蒯大民回了一趟家,兒子已經(jīng)出門去了,他從床底下把剛才那一百塊又重新放回到兜里,然后搭車去了趙富貴所在的單位。

    趙富貴很容易找,就在二樓拐角的辦公室里,坐在王科長對面舉著一張《都市生活報》,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蒯大民走進來的時候,趙富貴沒抬頭,這個辦公室就他們兩個人,有人來一般都是找王科長的。這次卻看到來人堵在自己面前,抬頭一看卻是蒯大民,趙富貴像看見山賊一樣先激靈了一下,然后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再是個江洋大盜,他也是到我的地盤上來了,于是冷冷地說你是不是想通了,給我送健康證明來了?

    對面的王科長從報紙堆里分出半個身子,目光像探測儀一樣往這邊掃射過來。

    蒯大民像怕見光一樣,低垂著整個臉部,對趙富貴說你能跟我過來一趟嗎?

    趙富貴大無畏地站起來,走到門口,蒯大民壓低了嗓音說:“大兄弟,你看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對,這三百塊錢算是,算是……我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表示一下歉意,以后還得您多擔待一些?!闭f著就從口袋里摸出那些錢,一只手拉住趙富貴的手,語重心長地拍在對方的手心里。

    趙富貴像遭了電擊一般甩開被對方握著的手,王科長已經(jīng)把目光執(zhí)著地追擊到門這邊來了。

    趙富貴說:“你理解錯了,我三番五次去找你,就是想跟你要一張健康證明,哪是跟你要錢哪,真是的!”趙富貴像是有人玷污了他的清白。

    蒯大民又有些著急了:“我那天吐你是我不對,我沒看見你在我后面啊,不知者不怪是不是?你也不要再這么執(zhí)拗,什么健康證明,我不懂?!?/p>

    趙富貴一看一時半會兒跟眼前這個人說不清了,王科長已經(jīng)走過來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說老趙啊,你把這個送到樓上領導辦公室。

    趙富貴正好脫身,扔下蒯大民在門口發(fā)愣。蒯大民從剛才的事情中,琢磨出點別的味道來了,剛才那個人說話的語氣分明是個領導,趙富貴是個兵,蒯大民覺得自己判斷沒有錯。這樣看來今天來這兒也沒有多大必要。蒯大民走后,王科長接著纏上趙富貴了,說老趙啊,剛才那個人干什么啊,你們倆誰吐誰了?希望不是別的什么問題。說完就憂心忡忡地看著趙富貴。

    聽王科長的意思,這事還跟廉政問題搭上干系了,也難怪,剛才他們倆個人神情詭異,拉拉扯扯,是容易讓人覺得其中有什么貓膩,趙富貴心想沒吃到肉反惹一身臊,這叫什么事?沒辦法,趙富貴只得簡單跟王科長介紹了一下情況,以驗明正身。

    從始到終王科長的嘴巴都沒有合上過,眼睛饒有趣味地一開一合,波光流轉(zhuǎn)。聽完了,似乎準備大笑一場,卻倏然穩(wěn)穩(wěn)地止住,把笑凝結在嘴角位置,隨即低頭吸溜了一口水,似乎連帶著剛才的笑一起咽了下去。拍拍趙富貴的肩膀說:“可以啊,老趙,一口痰就訛詐人家三百塊,還是你厲害!”

    趙富貴有些著急地解釋:“我沒有訛詐他,我不是要他的錢,我就是跟他要一張健康證明,證明他沒病?!蓖蹩崎L定在那兒,似乎對趙富貴刮目相看的樣子:“行啊,老趙,談判水平很高嘛,做一個全身體檢沒有五百塊是下不來的,你這是嫌他給的錢少。不是我說你,按理說這是工作之外的事,我不該管,但我還是想說一句,老趙啊,得饒人處且饒人,他一個做小買賣的,能有多少錢,是不是?這事傳出去影響也不好?!?/p>

    看起來王科長是認定趙富貴有訛詐嫌疑了,趙富貴覺得自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沒過幾天,老孫在食堂的飯桌上湊過來關心趙富貴:“老趙啊,那事解決得怎么樣了?”

    “什么事啊?”趙富貴一頭霧水。

    老孫又說:“要說這事是他媽夠惡心,吐哪不行,非吐人臉上。你別說這事夠邪乎,我老孫在這縣城也混了大半輩子了,還沒碰到過這種事?!甭犂蠈O的口氣,這件事已經(jīng)是路人皆知,他只是掰開了揉碎了替受害人趙富貴打抱不平。

    趙富貴梗著脖子問:“這事你聽誰說的?”

    “樓上的王彩萍啊,那天她在辦公室描述,繪聲繪色,我正好去她們那串門,趕了個正著。”老孫突然間停住不說了,似乎為自己的眉飛色舞感到不好意思。

    王彩萍就是那個會跟著外孫背詩詞的老女人,單位的大小事宜一旦經(jīng)過她那里,都會被最大限度地傳播出去,像個新聞發(fā)布人。

    趙富貴心想平常也沒看出來王科長是這么一個嘴碎的人,一定是他向那個女人透露了消息,看起來單位里喜歡看熱鬧的已經(jīng)擴散到科一級干部了。

    站在眼前的老孫不僅僅止于看熱鬧,更喜歡追蹤評論一番:“王彩萍覺得你應該收下那些錢,被吐已經(jīng)是事實,現(xiàn)在關鍵是面對現(xiàn)實解決問題。我不這么覺得,我覺得你應該跟他要那個健康證明,萬一被傳染上什么病,可以跟他要錢治病?!崩蠈O眼界跟王彩萍持平,說半天還是落在錢上面了。

    沒有人明白趙富貴真的就是想要一張健康證明。

    生活還在繼續(xù),每個人都一路奔向前方,有積極主動的爭取,也有被動無奈的滑落。

    蒯大民通過自己不斷地努力,認真審查貨品質(zhì)量,艱難地討價還價,謹慎地遵守交貨約定,給這個單位的供貨規(guī)模得到進一步拓展,從紙杯毛巾擴展到單位的其他福利用品,他把準備給趙富貴的那三百塊錢分批給了那個小庫管,名曰讓利或回扣,效果很好,和那個小庫管的關系越來越近?,F(xiàn)在他的意氣風發(fā)的樣子給人的啟示就是那句話:天道酬勤。

    趙富貴卻情況不是很妙,食欲還說得過去,吐痰后遺癥似乎在隨著日子的流逝而自然痊愈,但最近幾天,他發(fā)現(xiàn)胳膊和手上有一些小紅點,有一點癢癢,用手一摳就有些擴散的意思,接著臉上也出現(xiàn)了一些,好像是平常洗得越勤的地方越是會長這種小紅點。

    趙富貴又想到了那口痰的感染問題,這樣一想,覺得有些害怕起來,莫非真的被傳染上什么疾病了?他馬上去問診,大夫就是譽滿縣城的老母親。

    老媽握著趙富貴的手,鄭重地戴上老花鏡,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富貴啊,我早就讓你去跟那個人問問清楚,我們的要求并不過分啊,現(xiàn)在好了,問題來了??催@個樣子,一定是一種傳染病,很有可能是一種家族遺傳病,你到醫(yī)院做檢查都查不出來的。醫(yī)院的檢查設備再先進也是針對多發(fā)病癥的,對于家族遺傳的疑難雜癥儀器是沒有判斷能力的。”眼前的大夫經(jīng)驗豐富,言之鑿鑿,對這種不好把握的病例做出了最有把握的診斷。

    這次,久經(jīng)沙場的老大夫看都沒看旁邊那個被嚴酷的事實逼到角落里的末流大夫孔繼香,最好讓這種不拘小節(jié)的家伙也得一場傳染病,讓事實勝于雄辯!

    孔繼香于是也嘟囔著說了句:“要不就還是要一張證明來吧,這樣可以幫助治病。”孔繼香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已經(jīng)被婆婆完全統(tǒng)戰(zhàn)過來了。

    這對婆媳之間的多次沖突,都以衛(wèi)生問題為導火索,孔繼香堅持加強自身抵抗力為主,屬于積極防御,婆婆堅持遠離各種細菌,屬于消極防守。在婆婆的竭力操持下,方針貫徹很徹底到位,家里光抹布就分出六七塊來,用來擦拭不同的部位,一旦有人弄混了,就會遭至婆婆大發(fā)雷霆,孔繼香對此嗤之以鼻,由此家里戰(zhàn)爭頻仍。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處不在的細菌讓孔繼香逐漸處于劣勢,婆婆趁機理論歸納說服教育,嚴辭炮轟對方觀點,看起來最近的孔繼香已經(jīng)偃旗息鼓,婆婆卻鋒頭正健。

    第二天一早,義憤填膺的趙富貴就在樓道里碰到了疑似病原體蒯大民,蒯大民喜滋滋地雙手捧著一沓子錢,時不時抽出來一張拿起來抖抖。

    趙富貴一臉憤恨,像剛剛被人詐騙走幾百萬的巨額現(xiàn)金,幾家歡樂幾家愁。

    老天真是給機會,總是讓仇人狹路相逢,趙富貴猛地竄上去突然出現(xiàn)在蒯大民眼前,蒯大民一下子愣在那里,趙富貴橫著眉臉湊近了說:“小日子過得不錯啊,剛結算了吧?最近生意做得挺順的?” 雖然神情不對路,但內(nèi)容聽起來像是老朋友寒暄,接著道,“趕緊把健康證明給我,不然我跟你沒完!”口氣幾近要挾。

    趙富貴與蒯大民已經(jīng)交手多次,雙方的套路都基本摸清,蒯大民不再是神秘冷酷的占山大王,趙富貴也不再是能定乾坤的領導。

    此時的趙富貴一見蒯大民,就像西門慶一般理直氣壯,武大郎又矬又窮,不是對手。

    對面的武大郎覺得對方即便是家產(chǎn)萬貫、儀表堂堂,也只是大而無當?shù)牟莅粋€,經(jīng)不起一扁擔的捶打。

    蒯大民對這個“健康證明”顯然已經(jīng)多見不怪,就當對方是個瘋子好了,不用理他,隨即把錢往口袋里一揣,甩手走出大門。

    單位里愛操閑心的人都相繼以不同的方式對趙富貴進行了春天般的慰問,在這種安逸穩(wěn)定的單位,似乎遭受不幸才會引起大家的普遍關注。

    趙富貴注意到大家都不知道事件的另一方蒯大民在給單位提供福利用品,不知道開會用的紙杯子,發(fā)到手里的毛巾、洗發(fā)水、擦鞋油都是來自于那個不講公共衛(wèi)生隨地吐痰的蒯大民。

    趙富貴卻從這兒找到了靈感,這靈感來得突然,讓趙富貴渾身一激靈。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趙富貴悠然踱到蒯大民家里來了,胸有成竹。

    來開門的蒯小民有些猶疑地看著趙富貴,態(tài)度依然還是比較溫和的。屋子里,蒯大民兩只腳杵在洗腳盆里來回互相搓著,兩只青筋暴露的腳丫子被揉搓得通紅透亮,躺在洗腳盆里很舒服的樣子,燙腳是蒯大民多年來的習慣。

    蒯大民看到趙富貴走進來,平靜地說了句坐吧,大概是礙于兒子在場,蒯大民不好發(fā)脾氣。

    事實上,蒯大民也沒多少脾氣可發(fā)了,他慢條斯理地擦了腳,把趙富貴讓進自己的那間屋子,回頭對蒯小民說兒子你好好看書,爸爸跟這位叔叔談點事,蒯小民很懂事地抱著一摞書進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蒯小民聽到從隔壁房間里傳出來父親凄厲的哭聲。

    他不敢進去,只從門縫里往里面看著,父親蒯大民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我求你,不要這樣做,不要……你要是把這個跟你們單位領導說了,我的生路就斷了。我不容易啊,大兄弟,好不容易……搭上這根線,我兒子的學費……全靠這個了?!惫蛟诘厣系呢岽竺裱蹨I鼻涕一齊洶涌而來,他抹了一把鼻涕,順手一甩,又把剩余的抹在鞋底子上,趙富貴看著對方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蒯大民似乎是一座水庫,現(xiàn)在決堤了,迫切需要繼續(xù)哭訴,雖然情緒已漸漸平緩下來,但更多了一份蒼涼悲切:

    “不瞞你說,大兄弟,我知道自己渾身都是毛病,身上好幾個地方疼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敢去醫(yī)院做檢查,我怕查出病來,我自己精神上先垮了,人的精神一垮,身體很快就完蛋了。我要是完蛋了,小民怎么辦?他的大學夢怎么實現(xiàn)?這孩子可憐哪,我怎么也得把他培養(yǎng)出來,我才能倒下,我每天給自己打氣不能垮,要堅持?!?/p>

    蒯大民一把抓過來一個小板凳,塞在屁股下面,繼續(xù)陳述:“你要的那個證明,我沒辦法給你,我不能去醫(yī)院檢查,在不知道病情的情況下,我還有勇氣和這些病作斗爭,一旦事情明了,我就完了,我要堅持到最后。我不能退回去那筆錢,就算以后不讓我再送貨了也算,大兄弟,你不能這樣啊,不要告訴他們我有病,我不能有病,像我這樣的人,哪有資格生病啊!”

    蒯大民一口氣把要說的都說完了,才意識到兒子還在旁邊,走過去準備把門關嚴,卻發(fā)現(xiàn)兒子已推門進來了。蒯小民撲嗵跪在父親面前,好像是該輪著他哭了:“爸,我明天不去上學了,我和你一起去擺攤賣東西,爸,剛才你的話我都聽到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能和你一起做事了,沒有人能欺負我們!”說完,狠狠地瞪了趙富貴一眼。

    蒯大民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整個人虛弱得像剛被山賊洗劫了全部財物一樣。這個時候,就見蒯大民按著肚子,緊緊皺著眉頭,咧著的嘴很快變得蒼白起來,額頭上滲出一粒一粒的汗珠,蒯小民止住抽泣,搖著父親的肩膀問:“爸,你怎么了?”蒯大民捂著肚子,連連說:“沒什么,老毛病又犯了,吃點藥就好了,來,扶我躺一會兒?!闭f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紙帶,抖抖嗦嗦打開來,卻是幾粒白色的藥片,像是很長時間了,表面蹭得有些發(fā)黑。趙富貴告訴蒯小民,趕緊去給爸爸倒點水過來,兩個人把蒯大民扶上床躺下。

    趙富貴把蒯小民拉到一邊去說:“你爸總這樣嗎?這樣將就著不是個辦法,得盡快去醫(yī)院做一個全面檢查?!?/p>

    蒯小民一甩手,似乎有些惱怒地說:“我爸一直都好好的,就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把他氣著了,我恨你!”

    趙富貴誠懇地說:“孩子,這件事是叔叔做得不好,體檢的事,你別管了,我來安排。”正準備出門,又扭過頭來說,“孩子,你應該讀書,不要讓你父親失望?!?/p>

    趙富貴不知道怎么走出了蒯大民家的,回到家里后,老媽和孔繼香還是各忙各的,一切都沒有變化,趙富貴獨自一人走到陽臺上,看著外面星星點點的燈光陷入了沉思,好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獨立思考問題,如醉如癡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在對什么事情想入非非。

    老媽顫巍巍地走過來,捶打著后背,氣咄咄地問趙富貴那個證明要來了沒有,明天還是要盡早去醫(yī)院看醫(yī)生的。老媽似乎對自己的醫(yī)療方案不能付諸行動感到氣憤,后面跟著剛被征服趕來幫腔的孔繼香,一樣地氣憤不已。懷里的小女兒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像是要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卻又心有余而力不足,顯得有些急躁,嘴里哼哼唧唧不知在嘮叨什么。

    趙富貴有些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話,大家都聽見了:“證明,你們就知道證明,婦人之見!”婆婆和媳婦面面相覷,似乎剛剛覺得這個家里面唯一的男人從來都沒有這么肯定和惡毒地說過什么,現(xiàn)在又被這陣勢嚇住了,嘰嘰喳喳半天不抵這一句來得兇猛。

    過了幾天,單位里有好幾個人出現(xiàn)趙富貴的癥狀,身上出現(xiàn)好多小紅點,越撓越癢,大家都從醫(yī)院的大夫那里取回一些外用藥,據(jù)大夫說,這是今年流行的一種皮膚病,可能是和氣候干燥有關系,不是什么大問題,只要按時涂抹藥膏就可以解決。

    孔繼香的醫(yī)院也遇到多例這樣的病人,在了解情況之后,孔繼香覺得婆婆對于趙富貴身上的小紅點的診斷是多么可笑,順勢就把婆婆平常的做法和理論在心里全都推翻了,大有反攻倒算的意思。晚上的時候,孔繼香在開著門的臥室里慢悠悠地數(shù)落趙富貴:“我說事情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疾病是那么好傳染的?要有科學依據(jù)的?!闭f著又意猶未盡地湊在趙富貴耳朵邊說,“我看,你和你媽心里上都有些病態(tài),蒯大民倒是應該向你要一張健康證明的,只是人家忙活過日子,顧不上而已?!笨桌^香說得客觀公正,卻格外解恨。

    最近,王科長也發(fā)現(xiàn)對坐的趙富貴有些不正常,這幾天里,趙富貴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內(nèi)容大概都差不多:趙富貴有個親戚搞日用品批發(fā),希望對方單位能夠給點面子,讓這個親戚給送貨,電話那頭的對方好像都很給趙富貴面子,按照王科長的判斷,趙富貴是給父親曾經(jīng)提拔起來的干部打電話了,所以推銷工作進展順利。因為每次掛電話的時候,趙富貴都笑吟吟的樣子,還打一聲響指,像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

    王科長一天都很沉靜,看著趙富貴抱著電話呼風喚雨,似乎有些不習慣,又有些嫉妒,老樹發(fā)新芽了。他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個不一樣了的趙富貴,像是一個餓肚子的小孩子在看著對面的那個平日里窮得丁當響的孩子吃香喝辣。

    要說王科長還真是觀察仔細,分析到位的。趙富貴幾乎把可以打的電話全都打了一遍,都是曾經(jīng)有求于父親的人,這些電話是趙富貴從老媽那個小本子上摘抄下來的,接到電話的對方大概都有些驚詫,還以為老首長的兒子要辦什么大事,當?shù)弥虑樵螅急憩F(xiàn)得很爽快,留下聯(lián)系電話,說只要打這個電話就可以。

    趙富貴沒想到自己還有這么多可以說得上話的單位,早知道該自己開一家雜貨鋪了,想著,又笑了,像一朵花。

    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天,王科長看著都有些眼饞了,老趙這家伙,不務正業(yè),上班時間替親戚推銷東西。

    隔天開會的時候,王科長在會議末尾另外強調(diào)了一句話:“我不反對大家上班時間打電話,但應該以公事為主?!?/p>

    趙富貴沒理他,像個富家公子,不和扛長工的一般見識。趙富貴一直在心底里有些敬畏這個王科長的,但從上次的事件中,趙富貴卻看到王科長委瑣的一面,見利忘義,傳播小道消息,從這個基礎上開始丈量,他趙富貴是很優(yōu)越的,這種感覺甚至連他的組織部長家庭都不曾給予過他。

    趙富貴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親手辦這么多事,整個人都覺得挺拔了好多,日子突然之間就明朗了起來。與蒯大民之間發(fā)生的事,讓趙富貴真真切切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他先前感覺陌生的,也是不自覺疏遠的,他總是那種把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獵奇的樣子。這幾天,趙富貴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蒯大民跪在地上的樣子,老淚縱橫,絕望哀傷,吃飯的時候,也會想到這一幕,蒯大民放聲大哭的樣子代替了那口痰,轉(zhuǎn)換了遐想對象之后的趙富貴食欲大增,任何形式的飯菜都吃得很香,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孔繼香的烹飪水平如此高超。有句話說:珍惜你腳上的破鞋子吧,這個世界好多人沒有腳。趙富貴大概也有了那么一點哲學的感慨了。

    他決定再去找一趟蒯大民,像去會見一個老戰(zhàn)友,這個戰(zhàn)友曾經(jīng)在對方陣地里,一槍接一槍地向自己發(fā)射子彈,連抵抗帶反擊,鐵骨錚錚,不屈不撓。但是現(xiàn)在這個戰(zhàn)友被自己一槍打中了要害部位,飲彈倒在戰(zhàn)壕里,趙富貴要爬過去看看這位英雄。

    趙富貴從來沒覺得自己主意這么堅定過,做事有明確的方向,不牽牽扯扯,不拖拖拉拉,行動果斷、說一不二。單位的老孫發(fā)現(xiàn)再和趙富貴下棋的時候,對方的老趙棋風變得凌厲起來,好像很有些底氣,老孫被連續(xù)將死的時候,開始摸著下巴仔細端詳起趙富貴來,心想孔繼香這個女人就這么厲害?把趙富貴這棵老樹保養(yǎng)成這副樣子,可恨大洋彼岸那個死婆娘,讓他捉摸不到。

    這天晚上,趙富貴約摸著蒯大民在家的時候,就拿上那張記錄著電話號碼的紙,準備出門。這張紙是他幾天來的工作成績,今天是展示的時候了。

    打了這么多天仗,一旦停下來,發(fā)現(xiàn)對手還是很可愛的,趙富貴想起蒯大民黑著臉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親切。

    趙富貴想象蒯大民再次見到他的樣子,他一定會極其懊惱甚至大罵他一頓,或者再大哭一場?如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不再索要健康證明,而且還為他帶來生意上的大好機會,不知會是怎樣的表情。

    趙富貴現(xiàn)在急于要把好消息送到蒯大民手里了,過兩天,他們兩個溝通得差不多了,他還要帶著蒯大民去醫(yī)院做一個全身檢查,就到孔繼香她們醫(yī)院,也方便一些。越想越覺得自己肩上有不容推卸的責任,心情一陣高昂。

    大踏步走出門卻發(fā)現(xiàn)忘了拿什么東西,又回去把兒子以前的復習資料裝了一大兜,才蹬上那輛“永久”往蒯大民家行駛過來。

    趙富貴駕輕就熟,很快就來到那扇小門前面,門大開著,院子里干干凈凈的,上回的啤酒瓶和硬紙片也不在了。走到屋子里,屋子里像被洗劫過一樣,組合柜不見了,整個屋子空空的,地上散亂著某超市的廣告宣傳單還有一些用過的作業(yè)本,上面凌亂著好多腳印,這一家人搬走了,看起來走得很堅決,但也有些猶豫和匆忙。

    趙富貴蹲在地上,心想也許蒯大民是找著更合適的房子了,就算是搬家總應該給舊院子落把鎖吧?趙富貴覺得蒯大民他們也許還會回來取東西的,于是蹲在地上一直等著。

    沒有主人的院子,安靜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冷酷,門上的對聯(lián)還在嘩啦啦迎風撲簌著,像在訴說主人不得已的兩難處境。一直等到晚上八九點鐘,還不見有人回來,趙富貴只得推起車子往家走,越走越納悶,似乎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在路上,趙富貴突然想起蒯小民來,對啊,他應該還在那兒上學,對,是縣一中。趕過去的時候,學生們剛剛上完夜自習,人山人海往外涌,趙富貴問了好幾個學生,說認識蒯小民嗎?被問的學生都說不認識,人群中有一個學生扭過頭來問他,你是蒯小民的家長嗎?我?guī)退涯M卷子都領回來了,他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不來學校呢?手里捧著蒯小民的滿是一百分的模擬試卷,趙富貴心里一陣茫然。

    街上的人們都在著急往家里趕,蹬兩輪車的、蹬三輪車、開汽車的,還是和往常那樣,來了意思就照著地上“呸”的一聲把不需要的東西毅然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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