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五
他姓柳,排行老五,北方來的。向別人介紹自己時,他總是先強調(diào)后一點,然后才報上自己的大名——柳茂樹,不過連他自己都不認(rèn)同這個名字,因為拗口,他說自己有時都記不準(zhǔn)。叫我柳老五好了。他總是這樣補充說。
既然,他主動這樣稱呼自己,別人也就順?biāo)浦?,于是都“柳老五”、“柳老五”地叫,后來干脆就成了“老五”?/p>
“老五”其實很小,二十歲剛出頭,差不多是我們這幫人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但“老五”長相老成,有些像劉歡,所以大家并不覺得“老五”小。但是那幾個女孩子可不一定。她們覺得叫“老五”顯然抬舉了他,就把“老”字也取掉了,稱他為“五”,所以,在我們公司里,經(jīng)常會響起一片“嗚”、“嗚”、“嗚”的喊聲,你千萬不要誤會,那是女孩子們覺得好玩,在叫“老五”呢。
老五柳茂樹,學(xué)美術(shù)出身,是我們公司資深的平面設(shè)計師。之所以說老五資深,是因為在公司創(chuàng)辦伊始,老五就過來了?,F(xiàn)在,我們公司已經(jīng)有一年零五個月的歷史了。老五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現(xiàn)在,他是公司里最老的員工。我們老總說,他現(xiàn)在最信任的就是老五。這句話打倒了一大片忠心耿耿的員工,但老總在所不惜,由此可見老五在其心目中的分量。
我虛長老五兩歲,所以常以大哥自居,但老五卻不服氣,稱呼我時不在姓名后加兄,卻執(zhí)意叫弟,第一次聽他這樣叫時我火冒三丈,后來覺得他到底小了些,就不和他見怪了。但是大家很不習(xí)慣,屢屢提示于我,我坦然視之,漸漸竟以老五之弟自居。我是老六。
后來,公司里論資排輩,除了老五和我外,上面按年齡劃分,依次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總濮正和是當(dāng)之無愧的老大。另外,他還是老五的表兄。
老五來深圳之前,已經(jīng)輾轉(zhuǎn)南京、西安等地,光陰虛擲,深為感慨。有一天,大概是個陽光燦爛的正午時分吧,老五瞄見老大不在,就打開電腦放一部片子。公司里的女孩子聽見響動都湊過去瞧,被老五趕鴨子一般趕走了。她們都唏噓著,罵老五色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放黃片。老五允許男同胞一起觀賞,并揶揄公司里剛來的小劉:“還是童子雞吧,教化一下也好?!毙⒑俸俸俚匦?。
此后老五就有了另外一個名字:色鬼。漸漸地,“色鬼”老五的知名度節(jié)節(jié)攀升。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老五在辦公室里看黃片的事,而且是在大中午。但老五不以為然。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后來我們打交道多了,簡直無話不談。老五就對我講一些隱秘的事,他說自己十六歲就和女人上床了,這么多年來各種艷遇不計其數(shù)。我聽了付之一笑。老五覺得自己光榮的歷史并未受到重視,就以一種鄙視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呢?這個問題太難以回答,所以我仍然付之一笑。老五就嘲諷地說,裝什么正經(jīng)呢,老六。
因為我住在公司附近,老五有時加班晚了,順道拐到我那兒,夜里就住下了。我租的房子太小,十幾個平米,加了個老五,伸胳膊踢腿都覺得困難了。我就有些意見,卻不好意思提出來。老五卻不然,一再說:“球,你租這么小個地方,放個屁都能把房子擠滿?!蔽艺f:“老弟,我可沒有邀請你住過來啊?!崩衔逭f:“錯,得叫兄?!蔽艺f,得了,老五。
沒想到老五果真有了住過來的意思,還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商量:“要不我每月給你300塊,我就把那邊的房子退了?反正我在家里呆不了幾個小時,大半的時間還是你的?!蔽覔u搖頭,否定了他的想法。老五鼻子里哼了哼,說,這么小氣做什么?
其實我不是小氣,而且這件事也談不到這一點上。我只是喜歡獨處,兩個人就不習(xí)慣了。老五說,屁話,那要是多個女人呢?我一聽樂了,說,總不能把你當(dāng)女人吧?
老五狠揍了我一拳,你小子粗魯。
那一拳揍得我肩膀生疼生疼的。
可是,盡管我不情愿,老五卻絲毫不以為然。他住在我這里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在這件事情上,我簡直沒有辦法,總不能半夜里把他趕走吧?總不能閉門拒客吧?老五看著我為難的樣子,說,老六,別硬撐著,你好好考慮我的建議,這對你大有好處。我說,你個混球。
老五哈哈地笑了。
我之所以拒絕老五,是覺得這小子實在不討人喜歡。越來越不討人喜歡。而且,他行蹤詭秘,做事毛糙,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終于就下了決心,鄭重其事地和老五談了一次。我當(dāng)然沒有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類的話說出來,但意思準(zhǔn)確無誤,老五徹底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的臉色慢慢地變得難看起來。
從此之后,老五有好長一段時日沒有來過我這里。而且平素在單位里碰面,多少總有一些芥蒂,話頭話尾都帶出一點兒意思,說我這個人拘謹(jǐn)小氣,算不上世之君子,卻以君子自居。一句話,在老五的眼中,我老六有點臭狗屎的味道。
這一點倒沒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確實有些不屑老五的行為。奇怪的是,老五說歸說,做歸做。有一回,老大批評員工時說到我的不是,老五竟然出來打圓場。鑒于他向來就在老大心目中有分量,所以見老五說情,老大就轉(zhuǎn)移話頭,不再將矛頭對準(zhǔn)我了。
我私下里就有些不理解老五了。
事后隔了一日,老大請大家吃夜宵,飯店就在我住的樓下,老二、老三、老四都在場,還有小劉和幾個女同事,老五當(dāng)然也來了。吃飯中間老五接了一個電話,臉色突然變了。大家正在那里談?wù)撘恍╇s七雜八的事,老五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一吼:“老子搞死你這個臭婊子,狗娘養(yǎng)的!”
老大有些不齒老五的突然發(fā)作,又想替他掩飾,對著老二、老三說,老五醉了,你們把他送回去吧。
老五卻不領(lǐng)情,說,我醉什么醉?又沒喝幾杯酒。
桌上的幾個人都歪了頭看老五,有些詫異。老五知道自己越界了,卻又要打腫臉充胖子,說,表哥你吃你的飯,這是我的事。
老大哼了一聲,沒有接老五的話茬。我們都知道,老五這回把老大惹著了。
飯局散的時候老五喝多了,大概是因為心情不佳,老五同誰都不說話,啤酒瓶子在身后堆了十幾個。在此之前老五上了三四回廁所,都被我留意到了。因為酒精過敏,我滴酒不沾。作為唯一的清醒者,這一次就無可置疑地?fù)?dān)負(fù)起了照顧老五的任務(wù)。把老五扶到家里的時候,他突然沖我含義不明地笑了一下,說,這地方我來過。老六啊,這是你的狗窩。
我說,你他娘的閉嘴,老子上輩子欠了你了。
老五笑了,都老子了。
老五的呼嚕轉(zhuǎn)眼就響起來,有些地動山搖的意思。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我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半了,從墻壁上的那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燈火,這個不夜城在這一刻仍然輝煌奪目。
聽著老五的呼嚕,豬,我說。
老五睡得死沉死沉的,身子占據(jù)了大半個床,都快橫躺下了。我實在無法容忍這個入侵者,就跑到陽臺上去抽煙。路過隔壁的出租屋時,突然聽到了奇怪的響動。伴隨著木板床的“咯吱、咯吱”聲,有女子竭力壓制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我渾身有些燥熱,慢慢地底下似乎有了些反應(yīng)。
陽臺底下,仍然有人在大聲地叫罵著,笑著。我抽完一支煙的時候,心里漸漸平息了。但回到屋子里,老五的鼾聲仍然在繼續(xù)著,且聲勢未減。我說,雞巴。老五竟然接了一聲,雞巴。他醒了。
第二天,我接過老五遞過來的錢,300塊。真他娘的扯淡,我說。
老五說,不要你就是傻逼。
大概又過了一個來月,老五跟我談?wù)撈饦窍嘛埖昀锏囊粋€女子。他說他注意這個女子已經(jīng)很久了。我聽了半天沒有弄明白老五說的到底是哪個。老五卻失去了耐心,中午吃飯時就把我拉到那個飯店里,當(dāng)著好多人的面,告訴我說,看見了吧,酥酥,就是那個穿綠褲子的女人。酥酥,你過來。老五喊道。
被叫做酥酥的這個女子年齡不小了,應(yīng)該在三十二三歲的樣子。照理說,這個年齡的女人不應(yīng)該再在這樣的小飯店里打工了??墒牵炙衷谶@里呆了好幾年了,有些舍不得。我們第一次來這個飯店的時候就見過她了??墒?,后來有一段時間,她卻來得并不勤了,我?guī)缀醢阉袅?。所以,老五說起她的時候,我只往其他幾個姑娘身上去想。她們都在二十歲上下,長相都較她要引人注目一些。然而此刻看來,卻都不像她這么活潑。
怎么說呢?她的衣服太扎眼了。大紅的格子襯衣配綠色長褲,看起來有些滑稽,因為很少見人這樣穿戴的。但此刻穿在她的身上,卻襯出了她的大膽。她的胸口處,又一跳一跳的,乳房大得出奇。比起那些年輕姑娘來,她似乎更有理由被關(guān)注。
可在我的印象中,這不是她了。如果她一直這樣,我不應(yīng)該想不起來。
那么,難道是因為老五?
我看著老五,向他投去咨詢的目光。老五樂呵呵地說,酥酥,我把老六給你帶來了,怎么著?
說著話,老五就把手伸到酥酥的胸口處摸了一把。酥酥馬上夸張地大叫,要死啊你!
酥酥和我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我曾經(jīng)問過她,你們什么時候搞上的?
她沖我莞爾一笑,千嬌百媚。繼而,她把左手挽在了我的右胳膊上,說,嫉妒了?
我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呢?
她說,嫉妒了就說出來,別憋在心里,壞身子的。
說到“壞身子”的時候,酥酥把右手伸過來,毫不含糊地在我的身上擰了一把。
但我還是不吐口。哪能呢?我說。
你這個人,你就不像老五。酥酥說。
那當(dāng)然,我說,不是一回事嘛。
可你們倆,我還都喜歡著呢。酥酥有些大言不慚了。
我說,你的胃口太大了。
酥酥的神色有些變了,那倒是,我高攀不起嗎?
我說,不是一回事。真的不是一回事。
夜里回家后,老五問起我和酥酥的事。
怎么樣?他說。
我說,什么怎么樣?
老五說,還裝。中午,酥酥沒有跟你回來嗎?
我說,沒有。
老五有些不相信了,連聲追問,真的沒有?
當(dāng)然。我說。
為什么啊?老六,你這就不地道了。
我厲聲喊,“老五”。老五還是說,你這就不地道了,這怨不得老弟啊。
老五自稱老弟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說。
老五說,我就是想讓你也深入地了解一下酥酥。真的不錯,唉,你可惜了。
我說,不說一回事嘛。
老五痛恨地說,傻逼一個。
那天夜里老五有些興奮難抑,一直在跟我說酥酥的事。他說,她是我遇到的最難忘的女子啊,你信不信?我說這怎么講?老五說,當(dāng)然了,可跟你又說不清楚,你畢竟沒有深入了解一番。我打斷他,說正題,說說你的感受。老五說,想知道,除非親歷親為,我怎么能代替你啊,我是老五,你是老六??赡惚任掖髢蓺q,我可憐你,才給你說酥酥,并介紹你們倆認(rèn)識。你竟然錯失機會,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你要是愿意,我估計酥酥不會反對。怎么樣,要不要再試試?我說,球。
說了半天,老五都繞不過來。結(jié)果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和酥酥勾搭在一起的,但這并不影響我敘述這個故事。因為根據(jù)我的觀察,他們倆在一起的時間并不算長,但是,種種跡象表明,酥酥對老五還是有一點點感情的。
事情可以從酥酥回家說起。
酥酥家在廣西那邊的大山里,她十八歲那年就出來了,二十三歲的時候回去嫁了人,但是呆不住,深圳畢竟是天堂啊。丈夫和她來過一次,被高樓大廈嚇怕了,就再也不來了。而且,看著她在這城市里游刃有余的樣子,又有些怕她。勸也勸了,鬧也鬧了,因為怕她,也不敢太過分,后來他就在老家找了個相好的,對她放任自流了。他們也沒有孩子,不打算要了。她在深圳這邊做保姆、做服務(wù)員,還做一些別的事,雜七雜八賺些錢,貼補男方一些,娘家一些,自己還留一些。方方面面的事都照顧得周到,六七年下來,居然相安無事。她每年回去兩趟,夏季一趟,冬季一趟。
沒想到,這一回,就有事了。
先是丈夫嫌她拿回家的錢越來越少了,問她是不是貼補了小白臉?接著又嫌她不愿意和他過夫妻生活,其實她倒是無所謂,主要是恰好那幾天來了例假,不太方便。丈夫罵她嬌氣,說什么也要強行要來,雙方就翻了臉,她打了他兩個巴掌。后來她才知道他和相好吹了,所以拿她來撒氣。可她這樣一弄,丈夫覺得左右都得不著好,就不讓她再出遠(yuǎn)門了,要她留在家里,跟他過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日月。她干脆利落地答了,不可能,要不就離婚吧。丈夫不放她,還把她鎖起來了。是在一個月夜,她趁著夜色跑出來了。
來了深圳以后,酥酥第一個找的人,竟然就是老五。兩個人著著急急地上了床,一頓云雨之后,酥酥說起了自己的事。
年紀(jì)輕輕的老五一聽酥酥的講述,完全亂了陣腳,無奈之下,只好勸她回老家去。盡管想得清清楚楚,酥酥還是有些悲傷。
老五先同我講起了這件事情的始末。他有些慌張,因為這種事情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他的預(yù)計。一個老女人,怎么可能?老五的語氣讓我厭煩,我說那你當(dāng)初想什么了?老五瞪大了眼睛,還用手摸我的額頭,說老六你說昏話吧?你說我當(dāng)時能想些什么?換作你,當(dāng)時能想些什么?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同老五糾纏,就問他下一步怎么辦?老五說,我能怎么辦?你來勸勸酥酥吧。
緊接著酥酥也來找我。開始的時候,看起來,她似乎沒有什么,可說著說著,她就忘乎所以地哭起來了。當(dāng)時我們就在飯店外面的長椅上坐著,周圍是一對對熱戀中的情人,其中一個英國佬正在吻一個中國女子。那女子看起來也有三十歲上下了,但和酥酥相比,相差了何止十歲。我想,她們兩個,似乎是,一個在三十的起點上,另一個卻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磥硗g人之間有一種更加說不清楚的年齡差,這樣類比不免讓人揪心。我看著酥酥,有些替她悲哀。
我問她準(zhǔn)備怎么辦?酥酥抹了一把眼淚,素凈的臉上顯示出憂傷。她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
我說,你總不能這么飄著吧?
酥酥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后帶著一點試探的意思,同我說起了老五。
酥酥說,我先前做保姆的那家,男主人剛剛?cè)畾q,還是從國外回來的留學(xué)生,個子蠻高的,女主人卻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蓛蓚€人,就是生活得挺好。
我說,這種事我不太了解,也說不清楚。但老五這個人,似乎不可能。
酥酥的眼睛中溢出很深的悲傷。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迷茫,無助,絕望。
她突然用力抓了一下我的手,眼淚婆娑地說,我原本也不這樣想的,可是,不這樣想,我現(xiàn)在又能怎么想?我的肚子里,現(xiàn)在懷了老五的孩子。
獲悉這件事情結(jié)果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深圳回來了。那一天,我正躺在鄉(xiāng)下家中的躺椅上看書,老五從羅湖區(qū)一個賓館里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在夕陽緩慢而悠長的注目中聆聽老五的傾訴。電話里的老五聽起來有些疲憊,他說自己剛剛做完了愛,還餓著肚子呢??墒?,又實在掩飾不住滿心的驕傲,急于找一個故人表白,所以,他想到了我。我連忙表示受寵若驚。老五解釋說,老大的公司倒閉了,老二、老三、老四都去了別的公司謀生,很少聯(lián)絡(luò)了,反而是你這個離得最遠(yuǎn)的人還可以說幾句話。
我說,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在心中暗暗猜測,我估計老五會說起酥酥。那個三十多歲的,剛剛同她好過的女子,應(yīng)該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吧?可也僅僅是猜測罷了,我不能確定自己的感覺正確與否。隨著老五的講述,我越來越不能確定了。
讓老五興奮不已,一直喋喋不休的是一個名叫林燕妮的女子。林燕妮來自廣東中山,其父在香港、澳門以及大陸十幾個城市都置有物業(yè),是個資產(chǎn)十分豐厚的大老板,其母為大學(xué)教授,林燕妮本人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在深圳某報做記者。老五說自己追求林燕妮整整百日,直到今天,方才突破了最后的防線,終于大功告成。
老五說,我現(xiàn)在決定和林燕妮結(jié)婚了。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有了結(jié)婚的念頭。這個念頭太強烈了,我甚至不能忍受同她有片刻的分離。
在老五對著一個局外人訴說自己的情感時,我正在默默盤算著一個時間:一百天,我想,那正是酥酥同我談?wù)撟约旱奈磥矶瘋麧M懷的時刻。這么些日子過去,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提到酥酥的名字時,老五怔了片刻,然后才緩緩地說:她老公帶了人來找她,在飯店里就大打出手,聽說,兩條腿都被打斷了……
我心中一凜,后來呢?我說。
以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想,應(yīng)該回老家了吧?
我的眼前突然溢出酥酥悲傷難禁的面孔,還有她抓我手的樣子,她的力氣很大,我都快被她抓疼了。
還有,她腹中的孩子呢?我想,或許被打掉了吧?或許,她竟然會生下他(她)?再以后的事,誰知道呢……
三缺一
他說他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那樣。作為知情人,我不同意他的這個說法,不那樣又能怎樣?很顯然,他太稚嫩了,處理事情總是丟三落四的。為此,我說過他不止一次。是的,他比我小一歲,或者兩歲,所以有些話還能聽得進(jìn)去,這當(dāng)然對他有好處。那一天,我就是這樣對他說的。他當(dāng)時接受了,但后來想起來,卻似乎又有些反對的意思。我接到他的電話的時候剛剛洗完澡回來,正坐在宿舍的木板床上抽一支同事從美國帶回來的洋煙。宿舍里沒有其他人,煙火把眼前的光景照射得有些寥落,我開始有些傷感。他完全不顧我的感受,繼續(xù)談?wù)撃羌呀?jīng)過去的事情。我一開始沒有聽清楚,后來聽清楚了卻懶得辯解,但他一個勁地 嗦,而且說,我那天指責(zé)他過甚,這就怪不得我不客氣了。我用了很難聽的話罵他,操你媽媽的,我說。他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你說什么?他說。我回答,操你媽媽的。
他很惱火,然后就以同樣的語氣回罵我。非常惡劣,這個小子。我操你奶奶,什么玩意兒。他是這樣說的。
補充一句,我們以前也這樣對罵過,但次數(shù)不多,到底是幾次我忘記了,這件事很難記清楚,你知道,因為不只一次。罵得都很兇,我們上氣不接下氣,簡直都快被這陣勢氣暈了。在罵人這件事情發(fā)生以前,我們是鐵桿朋友,非常鐵的朋友。只有非常鐵的朋友才敢于指出對方的缺點而不怕對方記仇。很顯然,我們都是這樣想的。
但是,很顯然,我們都錯了。
在我們的對罵接近尾聲的時候,兩個人都?xì)獯跤醯?,像兩只剛剛斗敗了的牲畜。是的,在我們的罵仗中,沒有勝者。在我們對罵結(jié)束的時候,徐振羽,就是我的這位朋友,終于說了一句中肯的話,對不起,老張,他說,你知道我心情不好。當(dāng)然,作為知情人,我實在不該對他這樣苛責(zé)。
這件事情過后的一個周末,劉海和曉云夫婦到我的住所來了。我按照我們從小城出來時保留下來的習(xí)慣,隆重地招待了他們。酒過三巡,劉海突然說:“如果還是像以前一樣就好了?!睍栽频闪怂谎?。
一切已經(jīng)過去,往事成為昨日夜間的流云,我說怎么可能呢?劉海深深地嘆了口氣。
再補充一句,劉海和曉云顯然還不知道我和徐振羽鬧別扭的事情。如果知道就好了?,F(xiàn)在他們當(dāng)然可以置身事外了,因為據(jù)劉海所說,后來,他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墒俏液托煺裼鸩煌?,我們就在一幢樓里上班,進(jìn)進(jìn)出出經(jīng)常會碰面,所以,尷尬是免不了的。
這件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劉海和曉云剛剛來到深圳的時候,曾經(jīng)寄居在徐振羽那里。本來以徐振羽喜歡獨處的個性,他是不會接納任何一個人的,何況還是一對夫妻??墒?,念在同鄉(xiāng)和同學(xué)的情分上,他答應(yīng)了他們。就這樣,在他那個僅僅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又分出了一間臥室。
徐振羽給我講述過這種情形,劉海和曉云沒有。他們顯然希望忘掉這段生活了。對徐振羽來說,這段生活卻是忘不掉的。怎么可能忘掉呢?他給我講,屋子里憑空多了兩個人,一間房憑空變成了兩間,中間只用一塊大木板隔開。劉海和曉云又剛剛結(jié)婚,那方面的愿望太過強烈了。因為寄人籬下,他們沒法子隨心所欲地做愛,所以,就經(jīng)常挑深夜里這個空當(dāng),估計徐振羽睡熟了,才開始在床上折騰。開始的時候聲音很小,估計是收斂著,但后來就忽略了。
徐振羽說,來深圳以后,我睡眠一直不好。也許是單身的緣故。我說,都差不多。是啊,徐振羽馬上接口道,可是他們倆好像不明白,深夜里他們在那邊折騰,我在這邊輾轉(zhuǎn)反側(cè)。開始的時候他們聽到我的動靜還會收斂一些,后來呢,就假裝聽不到。我說,估計是覺得習(xí)慣了吧。
狗屁!徐振羽說,我覺得永遠(yuǎn)也習(xí)慣不了。要是你,能習(xí)慣了嗎?我說,當(dāng)然不能。
所以,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我覺得自己的尊嚴(yán)受到了挑戰(zhàn)。
后來,我就有了一種很奇怪的報復(fù)心理。徐振羽說。
徐振羽的報復(fù)是這樣的:他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家里帶女孩子。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不過,因為在酒店工作的緣故,這件事情操作起來并不難,無非就是費幾個錢罷了。
我知道徐振羽的家境不錯,所以他很早就跑到深圳來了。而且,連續(xù)好幾年都沒有什么正經(jīng)工作,也不見得他的生活有多艱難。這大概就是劉海和曉云選擇徐振羽而不選擇我的原因。
徐振羽的報復(fù)顯然有些兒童心理在作怪。所以,我覺得他沒有長大是有緣故的。而且,他帶回來的也不是有什么正當(dāng)職業(yè)的女孩子。這一點不言而喻。
可想而知,徐振羽的報復(fù)顯然是有成效的。這從劉海和曉云的反應(yīng)可以看出來,他們將做愛的時間改在了凌晨,為了回避徐振羽的報復(fù),他們甚至能做到從頭至尾不出一聲。
在觀察了好多天后,徐振羽知道自己的辦法奏效了。他見好就收,再也沒有往家里帶女孩子。
那么,他們的矛盾又是從哪里開始的呢?
首先,是劉海心里犯嘀咕了,他漸漸厭倦了這種寄居生活,又因為沒有站穩(wěn)腳跟,一時還擺脫不掉。所以他對曉云說過:他恨徐振羽。曉云說,你簡直不是人。他們開始拌嘴。起初的時候盡量避著徐振羽,后來避也避不開,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徐振羽說,狗日的東西,住著我的房子,還講我的不是。
他開始后悔答應(yīng)他們住進(jìn)來了。當(dāng)徐振羽對我說起這件事時,又一次印證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
很顯然,他遠(yuǎn)未成熟。
所以,才會在后來發(fā)生那樣的事。
劉海和曉云剛來深圳那陣子確實不太順心,處處受氣不說,就是在婚姻生活方面也開始受到了現(xiàn)實問題的掣肘。他們感情的濃度大大降低了。
曉云是刀子嘴豆腐心,她顯然還是很愛丈夫的。可是,生存的窘迫不由得叫她懷疑丈夫的能力。和周圍任何一個認(rèn)識的朋友比起來,劉海都顯得差一些。都找好幾個月工作了,還沒找得著合適的。歲月在日復(fù)一日的面試中度過。那些閃爍在辦公桌后面的目光令他畏懼,那目光中的貶抑把他的信心一點點、一點點地殺死了。
那天他鼓起勇氣出門,回來的時候這勇氣還沒有丟掉,因為他是哼著歌進(jìn)門的。這是個好兆頭,聽到歌聲的曉云想。于是,她就帶著一種燦爛的期待給了他一個熱吻。
這個熱吻恰好被剛剛從屋子里出來的徐振羽看到了??雌饋?,他的心情也不錯。曉云好興致啊,他帶著好心情說。劉海帶著驚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死死地盯了他一眼。
起初,他叫她曉云,后來,他是叫她嫂子的,現(xiàn)在,又改叫曉云了。劉海想。
他實在有些小肚雞腸,可是,難怪——他的信心還沒有完全拾回來呢!
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竟然還住在這里。
一句話,他真是恨這個徐振羽。盡管他為他們提供了很必要的援助。很必要?,F(xiàn)在,他還在恨自己的這些需要。
他冷著臉過去,從這個援助者的眼神中,他捕捉到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東西。也許沒有吧,因為曉云就說沒有??墒恰?,她不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要不,她為什么會替他說話?
他連帶她也恨上了。
因此,夜間九點半,還不到正常入睡的時間呢,他就上了床。還帶著十萬火急的意思向她求救,發(fā)信號。她有些意外,知道他今天出問題了。
她可不能和他一起出問題,現(xiàn)在,她知道他的心不夠堅強,這真是要命的事情。這怎么行呢?
她必須讓他變回去,穩(wěn)妥,大方,堅定,無畏懼,這是她原先對他最基本的判斷。
她可以給予他愛,甚至和他一起承受種種壓力,但就是不能讓他在這個最關(guān)鍵的時候失控。如果現(xiàn)在失控了,那路途漫漫,以后的路,他們又該怎么走?
何況,旁邊還有一雙耳朵呢!
何況,還有屋頂明亮如白晝的燈光呢!
他們,總不能在九點半就異乎尋常地拉滅了燈,一起鉆被窩吧?
隔壁的人會怎么想?
曉云現(xiàn)在不能不為他們的處境擔(dān)憂,發(fā)生在兩個男人中間的芥蒂再也明顯不過,他們遲早會鬧出一點事來。
徐振羽不太知道這兩口子當(dāng)天的具體狀況。那一天合該有事。
他急匆匆地去了一趟單位回來,剛過八點的樣子。在樓下吃了飯才上樓去,然后就打開電視機看,也才九點。
九點半,他聽到隔壁有點動靜,不太正常,但也沒有留意。電視節(jié)目不錯,正在播放他最喜歡的《射雕英雄傳》。他看到黃蓉的眼淚,有些心疼的感覺襲來。過了一刻鐘,一集電視劇播完了,他點了一支煙,耐心地等著下一集。
忽然,隔壁的動靜大起來。
好像是他們倆,當(dāng)然是他們倆,不知道在鬧騰什么呢。這陣子,看得出來兩口子是壓抑的。作為朋友,他愛莫能助,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希望他們的情況盡快好轉(zhuǎn),最好,能及早搬出去。他已經(jīng)不得不這樣想了。但是,聲音確實大起來了。凝神細(xì)聽,又不好意思把電視音量直接調(diào)低,好像害怕他們知道他在關(guān)注他們似的。
好像是在床上。作為單身男性,他不喜歡他們動不動就做出在床上的樣子來給他看,很不喜歡!
他覺得那甚至是一種要挾,可恥、卑劣、無聊!
但似乎是真的。時間不算晚,簡直有點兒早,他們這么急猴猴的,還從未有過呢!
他堅持自己的耐心,聽清楚他們在做什么然后才做出反應(yīng)。做什么反應(yīng)呢?一個下意識,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好像報復(fù)還沒有結(jié)束呢。他笑了一下,這不應(yīng)該是這個時候想的事。
他想起他們年輕五到十歲的時候,他自己,以及劉海和曉云,一路從初中到高中,再加上一個老張,關(guān)系好得簡直像一個人似的。他們四個人,甚至在一張床上度過了一夜。那是在一次旅游途中,因為住房不夠,他們就擠在一個房間里打牌,后來,實在累了,四個人就東倒西歪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部蹭著曉云的胸,她的臉紅了一下。
但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后來,她就和劉海結(jié)婚了。
他的心里雜七雜八的,似乎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因為現(xiàn)在,他們的聲音小下去,屋子里,一點聲音也沒有。
完全是無意識的,他手里的遙控器已經(jīng)把音量按到最低。沒有音量了。
他心里有些急迫,又急忙要把音量調(diào)出來。可是手指剛動,他的耳畔就一聲炸雷般的巨響:
“躲什么躲,你是我老婆!”
好像是嫌聽起來還不夠解氣似的,緊接著又是一聲:“你這個賤人,你想給誰留著!”
她的頭被炸暈了。有什么呢?她不太愿意傷害隔壁住著的那位,骨子里,她覺得這樣做真是不好。可他就是不聽。他當(dāng)然是丈夫,可丈夫也不應(yīng)該時時處處逼著妻子和他做愛吧!越來越不成話了。她輕輕地呵斥他,你放手,放手!然后才使勁掐了他一下,慌急中,也不知道是掐到哪里了。
但好像是掐壞他了,看見他蜷縮著身子,滿臉痛苦的神色。她挪動著身子過去安撫他,沒想到更加激怒了他。
這一回,他說的更加不是人話了??吹贸鰜恚淖孕判娜軄G了。誰知道呢?也許,男人都這樣。
他有些氣血上涌,暗自里又有些心虛,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當(dāng)然,妻子是他的,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即使有,也改變不了實質(zhì)。
他把電視機的聲音往大里調(diào),音量一點點變大。其實不是,是一下子大上去了。一下子,就震耳欲聾了。屋子里像有了雷聲似的,成了災(zāi)難。
他們急慌慌地起來,穿衣,整理床鋪,天知道怎么會想起做這件事!然后才出去,隔著一塊大木板就是隔壁。也許還吼叫了,但是根本無法聽清。
奇怪的是,他們起來,急慌慌地去他的臥室,卻發(fā)現(xiàn)屋子空了,徐振羽不見了!
他們倆一下子給嚇愣了。喧賓奪主,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她突然想起了這個詞。她說這個詞的時候劉海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賤人!他罵道。
在此期間,徐振羽在外面打噴嚏、抽煙、打呵欠,但就是不回去。其實他走得并不遠(yuǎn),就在樓道里,連樓梯那里都沒有去。他等著這兩個人出來找他,向他解釋什么。內(nèi)心里,他需要那么一點安慰。因為盡管喜歡曉云,確實如此,她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但他卻沒有動她。這是鐵的事實!
他最明白不過自己的性情,如果心硬如鐵倒好了,還做什么勞什子朋友,扯雞巴淡!
但是沒有,他等了半個來小時,最后實在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占據(jù)了他的領(lǐng)土,把他掃地出門。當(dāng)然事情怨不到曉云頭上,她肯定是善良的,這簡直無可置疑。比較難纏的是劉海,這個狗東西!
如果把他打發(fā)走掉是最好不過的事,當(dāng)然曉云肯定要一起走,這是事情的癥結(jié)所在。在繚繞的煙霧里徐振羽想,有必要敲山震虎,得給狗日的一點點好看。
他就回去了。
兩個人,都愣在那里。還在他的臥室里站著,像兩根木頭樁子似的。當(dāng)然,曉云是善良的木頭。他這樣想著,就過去拉了一下她的手,說嚇著你了吧,曉云?
對方的臉色馬上就變了,驚疑、后退,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他看著有些心疼,但還是狠下了心來,繼續(xù)柔聲說:別站著,喝點咖啡,這里有你那天送我的幾袋,沒舍得喝。
他說著話,看著她繼續(xù)向后退,心里有些悲哀,知道有些東西被破壞了,碎了,再也撿不回來了。索性就做得再狠一些。轉(zhuǎn)而對劉海說,對不起了兄弟,我不該留你住下來的。這怨不得我。你知道我和曉云她……
他在最后一句話沒有說完的時候被迎面襲來的拳頭打到了臉部,額頭上。對方用了很大勁,要多疼有多疼。
不過,難得的是,他承受住了,還沖劉海笑笑說,謝謝。兩件事情作抵,房租也可以免了。不過,原本就沒提過這茬,是我后來突然想起來的。算我沒說。
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劉海和曉云就搬出去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知道了其中的過節(jié)。徐振羽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顯然開始后悔了,覺得自己沒有處理好。我想如果你及時地向我求教就好了,但看徐振羽滿臉的痛悔之色,就忍住了,沒說。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
劉海和曉云在離徐振羽很遠(yuǎn)的地方找了僅僅十平米的出租屋,收拾起簡單的行李就搬過去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困頓,他們在附近的烤鵝店請我吃飯。這件事情顯然是劉海的主張,因為他們太孤單,急需找個人來傾訴。
好在,工作已經(jīng)找到了,是一家名列深圳民營企業(yè)五十強的大公司,搞房地產(chǎn)的。劉海分在工程監(jiān)理部。這是搬家前一天的事。
我拿起一罐啤酒說,祝賀你,老劉!
我看到他在和我碰杯子的時候熱淚盈眶。這情景太尷尬了,我視而不見,說,曉云,你們家劉海要發(fā)達(dá)了。
曉云說,為什么?
我說,這個單位我夢想了多少年都沒有進(jìn)去,你知道嗎?三年了,我做夢都想著到那里工作。
曉云說,用不著這么夸張吧,老張。
我說,當(dāng)然,你是嫁了個好老公。
在我恭維他們的時候,劉海臉上的表情舒展開了。我知道,我的贊譽起了作用。他不僅很快挺起了脊梁,而且,簡直就要揚眉吐氣了。
他們沒有和我講起和徐振羽的過節(jié)??梢哉徑?,作為曾經(jīng)受惠的一方,他們心里拴了一個很大的疙瘩。
又過了一個月,劉海交給我1500元錢,托我轉(zhuǎn)給徐振羽。我拒絕了。因為由我來做和事佬,不是太合適。
我當(dāng)然知道這其中的微妙,唯恐避之不及呢。
最后是曉云發(fā)話了,她說求你了老張,我們現(xiàn)在真是沒臉見徐振羽。
我沒有發(fā)表意見,默認(rèn)了。劉海看著我收了錢,仰頭嘆了口氣。我心里難受了一下。
我遞錢給徐振羽的時候他的臉色很難看。這小子就是這德行,一有點什么事非得在臉上表達(dá)出來不可。但他又不吭聲。我以為他默認(rèn)了,就帶著一副完事大吉的神態(tài)準(zhǔn)備走人。沒想到他卻突然發(fā)瘋,將錢猛地往桌子上一甩,說,這叫我怎么做人?老張你說,我稀罕這幾個錢嗎?我愣了一下,說,我不管你稀罕不稀罕,我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幫這個忙。你以為我愿意管你們幾個的這些雞巴事嗎?
徐振羽說,我明白了。
我說你明白了什么?
徐振羽突然轉(zhuǎn)身,從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坨子普洱茶,然后,將我拉到沙發(fā)前坐下。泡茶、倒茶、遞茶,然后續(xù)水,他做得一絲不茍。在這個過程中,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再來聽我講一講那天的事吧。我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在他講述這件事情的過程中,我也沒有打斷他。我看著他的嘴巴在動,喉結(jié)在動,他的聲音干澀,略有倦意。其實這件事情的線條特簡單,而且我早已了然于胸。現(xiàn)在我知道他肯定做錯了,一開始就做錯了。這個開端不好,而且,以后,他一直錯下去,一直錯到了結(jié)束。既然如此,我覺得再來回顧這件事其實已經(jīng)沒有必要??墒俏覠o法阻止徐振羽,我一開腔就被他打手勢阻止了。他喋喋不休地說著,直到看到我已經(jīng)聽得昏昏欲睡了,才停下來。
你當(dāng)時在想什么?為什么會答應(yīng)他們?這是事情的癥結(jié)。我說。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主要是可憐曉云,后來才痛恨他們在我的耳朵旁邊做愛。
太難受了,老張你知道那種感受嗎?
我站起身來踱步。我完全明白了,可是怎么說呢?我那時的腦子集中在他怎么會在意曉云這件事情上了,其他的東西都忽略了。到這時,徐振羽已經(jīng)用信封把錢裝了起來,對我說,你把它交給曉云吧,最好、最好不要對劉海講。他是個小心眼的男人。
我一聽他講的話,覺得他的評價未必在理。但是,我有點同情他了??晌疫€是說,應(yīng)該理解老劉,他心里的壓力超過了你我好多。他諒解似的點頭。我就接著說,換位思考一下,你能怎么做?
他驚奇了剎那,又陷入了思考中。其實我的腦海中也出現(xiàn)了一團亂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曉云那略顯清瘦的面孔,她帶著小城那里的美,樸素,沉靜,含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忽然覺得她才是罪魁禍?zhǔn)?。于是我說,小徐你怎么能喜歡她?
徐振羽顯然不高興我這樣說,他的臉色漲了一下,然后說,我怎么就不能喜歡她?
我說那你喜歡好了。
他嘆了口氣,卻是意猶未盡——
要不,我覺得自己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說。
我說,你小子太嫩了,怎么練飛鏢凈往自己身上扔了。
他承認(rèn)了,然后好半天默不作聲。再后來才說,那我怎么辦?
我說,當(dāng)什么事情沒發(fā)生過,不要想它了。
他也答應(yīng)了。
可是不行,后來就不行了。他推翻了自己,重新再來。他開始盤問我是否把錢退給曉云了,又問我是否知道曉云和劉海他們現(xiàn)在過得可好?我說,我們聯(lián)系得并不多。他不滿意我這樣回答。我覺得太煩瑣了,就罵他。這回,我們的本相都露出來了,直到那一次,我們都把這件事情做得出格了。
劉海和曉云的生活已經(jīng)明顯地好轉(zhuǎn)了。兩個月后,他們換了一處房子,精裝修,有五十多平米。我去看了,還有些羨慕。曉云說,劉海昨天被提升為主管了。我說,難怪。
這句話說出來后,我突然覺得自己也是很小氣的,就僵了半天再沒說話。
劉海去衛(wèi)生間了,門沒有關(guān)嚴(yán),撒尿的聲音很大。曉云招呼我坐,臉上的神情又驕傲又尷尬。我仔細(xì)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徐振羽喜歡她實在不算錯。后來我就把目光挪開了,專注地看屋子里的裝飾。
劉海完事后從里面出來,也是招呼我坐,突然又說了一句:我們四個,本來已經(jīng)聚到一起了,可現(xiàn)在呢,卻是三缺一,連一副牌局都湊不齊。曉云,要不過幾天,請小徐到家里吃頓飯吧?
他們后來就真在那里商量起請徐振羽的事來了,甚至討論到了要做哪些菜,喝什么酒之類的細(xì)節(jié)。我本來覺得沒必要這么較真,過去了也就算了,可是看他們那樣子,又多多少少有些感動。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眼前的桌上放著一副嶄新的撲克牌,牌面朝上,最上面的那張紅桃K是深圳羅湖口岸的圖案。我點燃了一支煙,眼前恍惚。
我依稀記起來了,以前在一起打“雙升”,我從來沒有和曉云打過對家,一般情況下,老劉會搶先和她搭對子,有時徐振羽也搶,如果搶不到,小徐的眼神就很不好,總是出錯牌,因此,他的狀態(tài)一直不穩(wěn)定,為此挨過我不少罵??梢驗檫@件事,他可從來沒有還過口。我又仔細(xì)想了一下,自信這方面的記憶不會出錯——確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