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作為唐代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詩歌中對兒童的刻畫,同樣是放在對他所在的那個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語境中進行。他總是通過描寫兒童的悲慘生活來揭露批判動蕩不安的黑暗現(xiàn)實。在他的筆下,幼小的兒童承受著太多太重的苦難,他們在戰(zhàn)亂中掙扎著,或東奔西跑,或饑寒交迫,或尸橫荒野:
“兵草既未息,兒童盡東征”,在《羌村三首》中詩人這樣寫道,這里雖然沒有對兒童形象作更為具體的描寫,但一個“盡”字卻寫出了兒童對于戰(zhàn)爭的無從逃脫之苦,正當成長的時候,孱弱的孩子卻被趕進不該他們進去的軍營,從此開始了南征北戰(zhàn)!生死無常的戰(zhàn)爭生涯,對未成年的孩子而言,這是何等的殘酷!長期的戰(zhàn)亂給社會帶來的是貧窮和饑餓,詩人在他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沒有放棄對在無窮無盡的貧窮與饑餓中的兒童的關注:“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哭,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北征》),這是久別的父親回家時所看到的一幕。白凈細嫩的嬌兒嬌女,本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才是,但貧困的現(xiàn)實只能使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面,衣不弊體?!鞍V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身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這里寫的是詩人攜子女倉皇逃難途中孩子們食不果腹的慘狀。更令人慘不忍睹的是:“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白骨堆里就充盈著兒童的尸骨,而這少兒的尸骨中甚至還有著詩人自己的兒子!一個曾經(jīng)還算“生常免租稅,名不逮征伐”的小官僚家庭的子女尚且衣食不保,性命難存,普通人家的孩子更是可想而知了!
詩人的深刻之處在于,他于這種表面的物質(zhì)的困苦之下更進一步地觸摸到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對兒童心靈的嚴重摧殘:“柴門鳴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羌村三首》),這里的一“怪”一“驚”,寫盡了骨肉分離對于兒童心靈的傷害?!拔以凇睉歉吲d的事情,但因為分離太久,兒女們早已習慣了“我”的不在,他們在心理上已經(jīng)無法承受“我在”的事實,于是便有了在常人看來反常的“怪”與“驚”的心理反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種心理上的變態(tài)與異化了。更為嚴重的是,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正在逐漸污染孩子純潔無瑕的心靈。這是我們在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所感到的無奈與尷尬,當然,這種無奈與尷尬首先是原本天真可愛的兒童對老者的欺侮,對偷盜行為的不以為然,這種頑劣的品性實際上是一種道德墮落的開始,而引發(fā)這種墮落的是社會的貧窮,因為既是“盜賊”,就說明他們“抱茅入竹”不是簡單的頑皮,而是迫于無奈的生計。
杜甫詩歌很少專門去寫兒童,但是我們同樣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詩人在他的眾多的詩作中總是不會忘記對于兒童的關注。從涉及兒童的詩歌的數(shù)量來說,在歷史上眾多的詩人中,杜甫應該是比較突出的,為什么詩人對于兒童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長久的興趣呢?高度的責任感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杜甫的許多描寫兒童的詩歌是以自己流亡生活為基本素材的,試想在那樣一種艱難的環(huán)境下,不是把孩子當成是可怕的累贅,而是字里行間充滿著一種仁慈寬厚的愛,充滿著對兒童美好天性的由衷欣賞,這本身就是一種責任的證明。
“仆夫穿竹語,稚子入云呼。轉(zhuǎn)石驚魑魅,抨弓落穴鼯”,當詩人在《遣意三首》中描寫孩子的天真健康、無憂無慮的活潑之態(tài)時,詩人的喜悅不是同樣也溢于言表嗎?更為重要的是,從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尤其對兒童道德上的進步、生活勞動能力的培養(yǎng)給予了及時的訓導,表現(xiàn)出了一個長者的應有的責任。
他注意敦促孩子們從事力所能及的勞動:“墻東有隙地,可以樹高柵。避熱時來歸,問而所為跡”(《催宗文樹雞柵》),“卷耳可療風,童兒可時摘”(《驅(qū)豎子摘蒼耳》),“堂下可以畦,呼童對徑始”(《種高苣》);他要求孩子們努力學習日常功課:“呼俾取酒壺,續(xù)兒誦文選”(《小閣朝霽奉簡云安嚴明府》),“仗藜還拜客,愛竹遣兒書”(《秋清》);他更教育孩子們?nèi)绾螢槿颂幨溃骸靶莨謨和铀卓?,不教鵝鴨惱比鄰”(《將赴成都草堂有作先寄鄭公五首》)。
在杜甫詩里,強烈的責任轉(zhuǎn)化為深切的愛,深切的愛最終落實在對兒童長久的關注與細致的觀察,這是詩人對兒童形象刻畫的內(nèi)在的心理邏輯。這樣一種深厚的邏輯起點,使得他不僅寫他們的折磨與苦難,也不僅寫他們的天真與純潔,更寫他們在苦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美好的品性。
在《北征》中,詩人刻畫了這樣一個在生活的煎熬中仍然不失對美的近乎天性的追求的女孩,令人感慨萬分:“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閣”,雖然沒有象樣的化妝品,也不懂什么化妝之道,又是在無家可歸的流亡途中,但正因為如此,姑娘的行為才顯得那樣的可愛、可敬。即便是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那樣的詩作中,細心的讀者也會感到,寬厚的詩人在痛惜兒童人格異化的同時,對仍然留存在他們身上的稚子之氣所發(fā)出的會心的微笑,在兒童的“公然”為盜的行為中,詩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們未被老練世故的社會完全污染的本真之處。于苦難中凸現(xiàn)孩子的天性,一方面說明了這種天性的難能可貴,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詩人的良苦用心:詩人決不是為寫兒童而寫兒童,他是將兒童的天性視作一種希望、一種理想來和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對抗。這正是詩人在詩歌中對兒童形象刻畫的高超之處。
回過頭再來看看詩人對那個隨父母逃難,在長途中艱難跋涉的活潑男孩的描寫:“仆夫穿竹語,稚子入云呼。轉(zhuǎn)石驚魑魅,抨弓落穴鼯”,這個陽光男孩形象是在與“云”“魑魅”“穴鼯”等陰暗齷齪的形象的比照中刻畫出來的,二者構(gòu)成光明與黑暗、美與丑、理想與現(xiàn)實的兩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其實是不乏浪漫主義精神的。
金啟華在《杜甫<北征>賞析》一文中說:“杜甫描寫兒女情態(tài),常常結(jié)合著時世的描繪,構(gòu)成反映社會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成為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一個生活小插曲,并非是兒女閑情與天倫之樂的單純抒發(fā)”,這樣的評價大致是不錯的,也適合杜甫所有關于兒童描寫的詩作。需要補充的是,這種現(xiàn)實意義不僅包括對現(xiàn)實的揭露與批判,也包括在黑暗的現(xiàn)實中對美與理想的堅守。
(張延波,河南省汝州市職業(yè)中專)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