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河流奔跑在人們的皮膚之上,一條,也許不止一條,構成了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面——九曲百折,穿山越澗,落濤巨大,波瀾壯闊,綜合表達在一個人的皮膚上,那么他(或者是她)肯定是一個經歷滄桑歲月的鄉(xiāng)村老人,皮膚干燥,薄薄的,揪起來像一張紙,但青筋突兀,起伏不定。他們這一輩子,注定要呼吸新鮮的泥土與民歌的氣息,討厭刷牙,拒絕洗頭,遙遠的汾河會將他們的歌聲送向更加遙遠的地方,特別是到了夜晚,他們也許會不小心掉進一個古老而煽情的神話里,表情安詳,一臉古銅。
母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女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人,一個土眉土眼的女人,從來都是把自己當作一棵莊稼來看。她們在大田里躬耕勞作,身后是一道道濕漉漉的犁鏵的痕跡,宛如一縷一縷流水的音樂。我作為她們的兒子,知道音樂對于女人意味著什么。是的,她們太需要音樂的滋潤了,單調而枯燥的勞作足以耗盡她們一生的時間。當然,倒不是她們討厭勞作,整天盼著老天爺下雨什么的,好借機脫脫滑兒,如果那樣的話,她們肯定是愚蠢透頂了。恰恰相反,她們是非常忠誠于勞作,就像一群虔誠的信徒。落雨之后,大田里的活還是女人們的活,勞動的作業(yè)量將會比雨前更重,所以她們才不會變得那么傻,越發(fā)變得一個比一個精明了。母親的精明正值她們年輕的時候,也就是一個女人三十見尾四十出頭、身邊接連添了三四個孩子之后,我記得父親當時一年四季都在外頭跑生意,把全家的農活擔子都甩給了母親,里里外外的,讓一個女人挑了。忙完了大田的莊稼活,尤其夏至的農閑時節(jié),我們母子五個人都在心里默念老天爺下暴雨,好讓村前大坑里的水上漲,然后乘機捉來一盆盆的魚呀蝦呀,這樣我們的五張嘴就不愁吃的了。至于坑里的魚到底能捉多少天,大水下去以后的事情,等等,恐怕誰也沒有想過這些。
“大水來了!”不知誰隨便喊了一聲,她們端盆抬網跑了出去,一眨眼工夫,就趕到大坑旁邊,其短跑的速度毫不遜色于國內的專業(yè)運動員。我們也隨著跑過去,幫助母親支起一個鍋蓋般大小的小抬網,網的中心放上些紅薯頭、雜面饃之類,當作魚餌兒,再壓上許多碎磚頭子兒,防止魚餌兒順水漂浮。待做完這些事情以后,抬網才可以慢慢送入深水里,我們呢,則在岸上手握抬網的竹竿,靜候著大魚小魚蝦兵蟹將們快快上鉤。雖然是陰天,但坑里的水并不混濁,微風襲來,清澈見底,魚喜歡靜,蝦喜歡動,通常這種天氣最適合我們捕捉這些動靜之物了。
我們看見,一條三寸見長的小魚探頭探腦地闖進網中,小心翼翼地銜起一小口熟紅薯渣兒,然后四下望望,發(fā)現這里空無一人,方才一古腦兒咽進肚子,接下來又把目光鎖定在我們的那塊雜面饃上,只見它尾巴一甩,小嘴一張,“噗”,硬生生咬下一大口饃皮子,水面上立馬泛起了一串水泡泡。我們急了,心說,該死的小魚呀,你千萬別吃,這可是我們連續(xù)三頓飯節(jié)省下來的美味佳肴呀,雖說饃皮子硬是硬了點,但也硬出了我們河南雜面饃的地方特色:甜而不澀,澀而不甜,五谷雜糧,營養(yǎng)豐富。
果然,這小子好像牙口不好,嚼了幾下沒嚼動,干脆吐了。我們在岸上暗暗大叫“心疼”,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你不想吃就不吃唄,怎么能隨便浪費祖國的糧食呢?……好在它根本聽不見我們在心里罵它,開始慢吞吞嚼它的第二口,不料半途中它又吐了,而且忽然間扭轉了身子,一副一拍屁股想走人的架勢。“不行,不能讓它就這樣乘興而來滿意而歸,到飯館吃飯還要打飯錢呢,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正當我們準備拽竿抬網的一剎那,我們的手卻被母親狠狠摁了下去。母親食指當口,“噓”了一下,低聲說:“都別急,讓它走,你們瞧好了,老鼠拉木锨——大頭還在后頭呢!”果真不久,小魚又重返故地,身后跟來了一大群大魚小魚麻蝦什么的。一看見河南項城的雜面饃,它們猶如哥倫布發(fā)現新大陸、阿里巴巴發(fā)現洞中寶藏一樣,眼珠子瞪得賊圓,也不論什么長幼輩份了,頓時如群狼捕食,爭搶一處,激起了一朵朵美麗的水花。無疑,這些水花像它們給同類們發(fā)出的一顆信號彈,相繼吸引了更多的魚,把一場普通的爭搶演繹成無情的廝殺……我們手一抬,網一收,所有的食客均被一網打盡。第二網、第三網、第四網……整個上午下來,我們雖然一個個站得腰酸腿麻脖子木,但早被這一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除去個大條長的魚不說,僅僅那些碎魚碎蝦,就滿滿盛了三大盆一小缸。
未到晌午,母親便開始圍著鍋臺忙碌了。我們姐弟幾個也做了簡單的分工:大姐宰魚去雜、二姐刮魚鱗、我涮盆換水、小弟燒鍋,倘若認真比較一下,大姐活最重,小弟的活最輕,而二姐和我的活不輕不重,但干的是笨活,大姐隨便喝斥幾聲,就足夠我倆一陣手忙腳亂了。當時我和二姐都有些羨慕大姐,于是跟母親提意見,讓她來主持主持公道,母親卻說:“小二小三,你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其實宰魚去雜是最重的活,如果你們不得要領的話,這些魚你們宰到明天天亮也宰不完,說到底是因為你們大姐宰得太專業(yè)了,所以才顯得快,哪像你們倆,一身的鱉本事,不管干啥事都顯得笨手笨腳的,就憑那兩下子還能玩鷹?”
我和二姐頓時啞口無言,好像一口啃了塊面紅薯,噎得老半天說不出話來。母親說的也是,大姐宰魚開肚很有一套,宰大個的時,左手剛用刀劃開魚肚,右手便探了進去,只輕輕一抹,“啪”,魚雜碎兒早扔出很遠;宰小個的時,干脆扔了大刀,騰出兩只血糊糊的小手,一擠,一捏,一送,再一甩,不一刻就宰了大半盆了。如此一來,我和二姐倒顯得非常沒本事,包括四歲的小弟蔣四偉,他干的是最輕的活,僅僅是負責把油鍋燒開,把東西炸透,但他干的活人人都會,當然屬于最笨最小兒科。但五分鐘之后,我馬上否定了我們的看法,原因是小弟火候掌握得非常到位,東西下油鍋以后炸得很熟很透很焦很爛,那些魚的香味除了能繞梁三日,而且迅速溜出院門沿街宣傳:“蔣建偉家今天炸魚啦!”我們姐弟仨各自抓了一把剛剛油炸了的小焦魚,一邊表情夸張地小口吃著,一邊一臉喜瞇瞇地出了灶屋,準備走到西邊的一條胡同里,向蔣華偉炫耀一番,也好眼氣眼氣他這個山貓嘴。等走到村中大街上一聞,滿街飄漾的都是一種醉人的魚香味,好像家家戶戶都在炸魚,我們的興奮勁兒“噗”一聲懈了,好像一出門就摔了“狗吃屎”,一個一個傻臉了。
迎面走來了蔣華偉,手里也捧了一把小焦魚,在沒有看見我們仨之前,他的臉色也跟我們未傻時一樣,然而四目相對之后,我想我們和他的目的同樣都落空了,彼此只好心照不宣地笑笑,算是“大哥別說二哥,葫蘆別說倭瓜”了。大姐問:“蔣華偉,你們家炸的魚多不多呀?”蔣華偉答道:“咋不多?剛才就已經炸了兩大饃筐了。”大姐又問:“那你們油炸的小焦魚有我們家的香嗎?”蔣華偉說:“當然比你們的魚吃著香!”大姐問:“你敢肯定!”蔣華偉說:“嗯?!贝蠼氵@才慢悠悠地說:“好吧,那么我先給你講個故事:話說從前吶,糊涂營村里有一個年輕人叫張爛眼,這一天起五更準備趕集賣羊,走到半路上,嫌羊走的慢,便用羊繩把四條羊腿一捆,往肩膀上一搭,扛著走路,覺得怪省勁兒。恰好假瞎子李二也要趕集賣雞,因沒拿籃子,就用手掂著走,正走著呢,忽然看見有個男人好像扛個布袋,急急慌慌地躥到了自己的前頭去了。不一會兒,前頭張爛眼扛的羊呼拉拉屙了一溜羊屎蛋子,李二一見忙喊,喂喂喂,你扛的布袋開口了,看地上撒了多少黑豆子?心疼死人啦!張爛眼一聽有人喊他,還說羊屎蛋子是黑豆子,心想這人八成是個傻子,便沒好氣地說,這是俺家剛炒好的黑豆子,還直冒熱氣呢,不信你嘗嘗?李二果然從地上抓起一把熱乎乎的羊屎蛋子,剛塞進嘴里立馬又吐了出來,連說,你們家的黑豆子咋恁臭啊,吃著比羊屎蛋子還臭!”二姐接過大姐的話茬說:“對呀蔣華偉,你再嚼嚼你們家炸的小焦魚,到底是香的還是臭的?”我則盯著蔣華偉一張一合的嘴巴,不無擔心地說:“仔細嚼嚼,有羊屎蛋子臭沒有?”
蔣華偉最初聽得是津津有味的,聽到末了我們仨問他的時候,他先是愣了半天,后來才明白我們是在罵他,慌忙與我們仨對罵,但一張嘴戰(zhàn)三張嘴顯然不是對手 ,我們用生活中最難聽的話罵他,我們從頭到尾都占了上風,我們一直到把蔣華偉罵哭,一路小跑著回家搬“兵”為止。兵是大兵,自然又是華偉娘,這個女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身橫肉,倘若惱怒起來,宛如一只下了高山的母老虎,見誰吃誰,碰上打架的時候,就連她男人也不是她的對手。平日里她普普通通的,可一旦逢上罵街一類的事情,她立馬怒眉橫眼,罵人能罵出一千個不重樣兒,死蛤蟆也能罵活,能把陰曹地府的八輩老祖宗罵出悔恨的熱淚來。
大老遠,我們就聽見一陣“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雜夾著女人的低吼和小孩的嗷嗷聲響:“壞了,母老虎下山了,快跑呀——”然而,我們跑回了家,華偉娘他們也跟著攆到了我們家,我們跑進堂屋,他們攆到堂屋,最后,我們驚魂未定地躲在西屋的面缸旮旯里,恨不能扒個地窟窿,一頭鉆進去避難。這個時候,堂屋里華偉娘在踱著碎步,滿屋子回蕩著的“橐橐橐橐”的聲響,包括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過了半天,我聽見華偉娘是這樣跟母親對話的:
“蔣秀梅他們仨躲哪鱉窩里去啦?她咋知道我們家炸的小焦魚是羊屎蛋子,聞著香吃著臭???”
“俺大嫂,別聽他們瞎胡連,你先坐下喝碗茶,消消氣?!?/p>
“有這么瞎胡連的嗎?我就是炸得再不好吃,那些小焦魚也不會像羊屎蛋子似的,臭氣熏天呀?”
“你消消氣,消消氣?!?/p>
“哼,哼,氣炸我了!……小秀梅,你這個當老大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有種的你給我出來,別當王八羔子呀,你出來呀!”
“俺大嫂,你,你就是再有氣,也得先消消氣不是,干嘛那么大聲呢!”
“我就是要大聲,好讓你們家的小秀梅聽見,對了,還有喜梅、建偉兩個人,你們仨有種的一塊出來!”
“哎哎哎,孩子她大娘啊,你可不能這么大聲呀,嚇著孩子了怎么辦?”
“想咋辦,就咋辦,我就喊:——出來!”
“秀梅、喜梅、建偉,都出來吧,看你們的大娘能把你們活剝了不成?”
“你說話咋恁難聽!”
“哼?!?/p>
我們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出來,身上的硬骨頭早被嚇酥了,像《三國演義》里的阿斗一樣扶都扶不起來。屋子里死寂一片,大人小孩就這樣暗自較著勁兒,準確說是母親在跟華偉娘較勁,兩家的女人都在護著自己的孩子,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說話。這樣過了一會兒,華偉娘沒有先前那般兇了,氣也順了許多,而母親因對方氣小了自己自然也小,僵持中的雙方無非是都想先讓對方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又礙于臉面不肯主動罷了。突然這時候,華偉娘很不爭氣地有了屁意,她下意識在收縮肛腸,使勁壓抑著,結果屁還是拐彎抹角地溜了出來,“不嗚兒——”,拖著豫劇青衣唱詞中的一句長腔,把滿院子等待著看兩家好戲的男女老少們,一個一個都笑岔了氣。放屁后的華偉娘全然失去了剛才的神氣,換了一副非常尷尬的模樣。母親呢,緩和了臉色,見好就收,在我和大姐的屁股上各打了幾巴掌,算是給華偉娘一個臺階下。
屋里很快陽光燦爛起來,兩家的女人似乎都忘了剛才的不快,竟然手心貼著手背地拉開了家常,好得比親姊倆還親。臨走的時候,母親用長竹籃子裝了許多的小焦魚,硬塞給華偉娘,說是讓她捎回家嘗嘗鮮,華偉娘假心假意地推讓一番,說我們家炸的魚三天還愁吃不完呢,咋能要你們家的呢?母親說,拿著吧,你們家小孩子多,別再讓了,讓人家瞧見了多不好意思??!其實母親的讓也屬假讓,因為我們家小孩也不少,她當然也希望華偉娘這時候八成會拒絕,可是事實上,華偉娘當真收了,而且以一種心安理得的表情揚長而去。
人群散了,他們大部分的臉上分明寫滿了“失望”,但母親周旋一番的結果要的就是這兩個字。母親麻利地關上了大門樓,笑臉立刻變成了狼臉,順手操起一把笤帚,照著大姐蔣秀梅的屁股一陣暴風驟雨,我們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了,一個個貼在墻皮上,好像是三張白紙。打完了,母親哭了,我們姐弟四人也跟著哭,因為所炸的魚送出去了一半,剩下的東西不夠吃兩天,好愁人的日子啊??薜侥┝?,母親說:“你們瞎哭個啥?有本事,明天下坑再捉?。 蔽覀兿胂胍彩?,便紛紛止住了聲。
想象之中,當時的“明天”應該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坑里的水位迅速上漲,高處的拼命往低處灌。我們蔣寨的大坑原來是繞寨子一圈的,后來人口多了,寨子也大了,呈東西方向擴大變形,變大后的蔣寨將大坑一切為二,叫作南、北二坑,水位是北高南低,中間是一座小橋,真正通水的不是底下的大橋洞,而是幾張橋眼了。我們家就住在小橋往南的溝東邊,屋前就是南坑,雖然夏汛時節(jié)能夠捕捉到魚蝦吃,但像“明天”如此高的水位還是平生不多見。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大雨天氣,赤著雙腳沿溝出門的,當時她身上披了一條破麻袋,一手拄著一根木棍,一手掂著一支長條型的糞斗子,我們知道母親是借此刻的水大水混,前往那幾孔橋眼口用糞斗子來堵魚,我們本來都要嚷嚷著一同去,但母親卻說溝沿兒太滑,不好走,萬一掉進水里怎么辦?我們嚇得直吐舌頭,干脆不去了。
等待母親回來的那個上午,正是我們滿腦子幻想著香噴噴的小焦魚的上午,雖然天空偶爾響過幾聲炸雷,風雨狠狠地敲打著窗欞,然而我們四個一點也不害怕,迫不及待地想著我們的娘。上午過去了,晌午也快要過去了,母親卻一身狼狽地回來了,母親的臉疼得扭曲一團,白得嚇人,只見她死死地抱著右邊的胳膊,兩腳不聽使喚地蹦來蹦去,一只糞斗子空空的,早被扔在院中,哪里還有半條小魚的影子?一時間,母親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痛折磨得牙關緊咬,啥話也說不出來,同時進屋的紅衛(wèi)娘說,母親本來上午逮了一糞斗子的魚,不料回家途中一腳踩空,險些滑到溝里,如果不是她臨時抓住一棵小楊樹,差一點被大水沖跑了,如今扭傷了胳膊,撿回了一條命,真是萬幸啊!聽著聽著,我們開始哭起來,母親緩過來后卻說,有啥好哭的呢,反正死不了,等天晴了,拿點藥吃吃就好了。
母親的胳膊傷并不像她說的那樣簡單,決非吃藥打針就能治好的,我們記得是前臂的橈骨發(fā)生骨折,醫(yī)生說須用柳木夾板夾住,不能碰及傷及,過上兩三個月方可見好。我們急了,問醫(yī)生道,怎么那么長時間呀?醫(yī)生笑了,說,難道你們不知道,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啊。說句大實話,一百天可難熬呀,平日里總是母親干活我們享福,可如今兩者的關系一旦顛倒過來,我們就大大吃不消了,比如一天三頓給母親做飯熬藥,比如我們將昨夜倒塌的墻頭重新壘起來,比如打掃豬圈收拾雞窩,比如很多很多的生活細節(jié),母親總是用嘴命令著我們不停地干活,一分鐘也不讓人閑著,我們心想:這會兒,我們都變成了母親,當母親的滋味真是累死人吶!終于,當我們無怨無悔默默無私奉獻的時候,母親的骨折病也已經治好了。
母親時?;貞?,在那些養(yǎng)病的日子里,她最看不慣的是我們閑著沒事干,因為自己一輩子忙碌慣了,一看見誰閑著就來氣。我聽見步入耳順之年的母親喉管里“咕嚕”幾聲,那決不是簡簡單單的液體在穿行,而是一股流水的音樂正從她身體內部的源頭出發(fā),從心靈的雪山之巔出發(fā),走大田,過汾河,廣種五谷,廣獲日月,為了家,操持家,一輩子讓兒女們享用不盡她們的母性的汪洋呵。
有時候黃昏漸至,我會自然或者不自然地走出書屋,伸上一個懶腰,然后跟戴著老花鏡做針線活的母親聊一會兒,問她到底是在城里好,還是在汾河灣好,還是在蔣寨的大坑邊居住好。有時候是我一個人在問,母親在聽,也不回答什么,也有時候是母親在說,也不管我是否愿意聽,只是一個人不停地說。
她說,一九八幾年夏天的那場大水你們還記得不?那時候坑里的魚可真多呀,用抬網拾糞斗子舀都來不及了,簡直比羊屎蛋子都多。
她說,今年是2003年吧?大水跟那些年的差不多,也不知道你小弟蔣四偉養(yǎng)的魚塘淹了沒有?這么多天沒有回去了,大坑的水又漲了多少,那么多魚呢……我真的有點擔心。
她說,四偉家的小娃蛋今年該一歲多,小衣裳早不管穿了,做完了你家蔣小寶的以后,我就接著做他家的那個。我的兩個小孫子,一人做兩身衣裳,一碗水端平,不偏也不向。
懷念魚
冬天的最后一塊冰凌,是被一只水鳥啄破的。它叫魚鷹子,學名鸕鶿,羽毛黑色,閃綠光,善捕魚類,是豫東捕魚人的好幫手。它們一般每次捕獲的時間為三五分鐘,之后便跳上漁人的竹篙,再沿著竹篙躍進船艙,靜候漁人來取其脖中之物。它們的脖子很長很粗,類似一個盛魚的小倉庫,可容量一二斤,為防止魚鷹子偷吃小魚,主人通常用細繩系住其脖子的最下部位,防止魚兒進肚。沒有人不佩服魚鷹子的生性乖巧,善解人意,凡捕獲而歸的勝利者們總會一只只在船搭板上依次排隊,漁人這時候也會依次檢查它們的勞動進度,取出戰(zhàn)利品。只見他左手搭篙兒,右手早探進它們嘴里,一卡,一擴,“啪”,一條條魚兒便從魚鷹子們的脖子里控出來,活蹦亂跳著落進艙里。這是它們一天當中最驕傲的時刻,驕傲的表達方式就是一種低飛,沿著水皮向前拍翅滑翔,“嘎嘎嘎”的一陣歡呼。緊接下來,它們一撅屁股,一個猛子扎進河水深處開始它們下一輪的戰(zhàn)斗……水面上不留一絲波紋,平里隱藏著靜,靜得宛如那塊冰凌停止了此刻的融化,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時節(jié)呢,未見到鴨子,倒首先看見了魚鷹子。我們的蔣前進已經出落成喉節(jié)突出、肌肉發(fā)達、內分泌旺盛的年輕后生,因為沒有讀過幾年書,所以早早隨了父親干起了打漁的營生。他們的祖上留下了五只魚鷹子,其間有人傳說一只魚鷹子能賣好幾百塊錢,算是留給他們一棵“搖錢樹”,這樣下河捕魚時不必發(fā)結網布陣的愁,節(jié)省了不少力氣,的確賺了一些錢,日子過得倒也滋潤。而今,父親把大部分時間都交給了他,指望兒子能夠繼承祖業(yè),看來父親此舉是做對了,蔣前進自從接過打漁養(yǎng)家的擔子以后,生活雖沒見好到哪里去,但也沒有給老人帶來多少失望,增加多少希望,這對于一個不足十七八歲的農村孩子而言,特別是他的那一份勤勞和執(zhí)著,早已經超負荷,難能可貴了。
太陽好像喝醉了酒,臨近傍晚了還賴著不走,把別人都感染得想喝酒似的。而此刻,魚鷹子倒沒有喝醉,它們恐怕比那些生意人還要精于算計,它們自然也知道了天色將晚,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勤奮,時不時地偷一下懶,只有當蔣前進用長長的竹篙兒狠狠拍打它們,急急的攆它們下水,小東西方才大幅度忽閃著翅膀,極不情愿地一頭扎進河里。等到后來,它們跳上船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務后,兩腳便如釘子般扎得深深的,無論主人如何攆,它們就是不聽。因為這時候就連傻子也知道,天色的的確確大黑了。
再沒有什么辦法了。蔣前進只好怏怏不樂地收了竹篙兒,張開了嘴巴:“*&——*&——”,喚了沒有幾聲,魚鷹子早已領會了主人發(fā)出的信號,一只只跳上小船,不停地撲騰著自己的身子,“嘎嘎嘎嘎”嬉戲一團。蔣前進動作嫻熟地收魚歸艙,然后依次解開小東西脖子上的繩子,隨便扔給它們幾把小魚兒,算是今天的一些物質獎勵。魚鷹子們也不客氣,一伸脖子,半空便將來物搶了個精光,吃完了這一口,還有些心不甘,脖子依然伸展在半空中,不想半天不見主人的動靜。正當它們殷勤地等待主人的二次獎勵時,小船已經緩慢北行了。
由東至西,向北拐一個九十度的彎,這條美麗的弧線不知道被蔣前進他們走了多少個來回了。我們少年時爬樹的那陣子,我們的蔣前進并不知道自己會中途輟學,變成一個小漁人,終日行駛在這條美麗的弧線上,其實他知道弧線本身是平樸的景致,上升不到美學的最高藝術標準,但我們心里終生都會裝著一條美麗的汾河,誰說弧線不美我們就跟誰急,也只有他才不會和我們?yōu)榇税l(fā)生爭論,因為他現在是一個地道的漁人了。
天更黑了,雀鳥歸隱于巨大的黑暗里,我們的蔣前進正好合上了約摸十分鐘的眼睛,低聲哼唱著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一顆心臟洗蕩在河流之間——這是一個人一天當中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他可以不去想捕魚的數量、賺錢的多少,可以拋開莊稼地、新瓦房、紅薯窖,以及自己未娶來的花媳婦,但他心室里同樣裝滿了興奮,喜悅,很多情感有時候好像一群張開翅膀的鴿子,爭先恐后地飛翔出去,他真想大喊幾聲,讓全世界的耳朵都能聽見他所喊出的每一個字:“我——太——興——奮——了——”
“我太興奮了”,這是一個不加任何修辭的句子,普通得宛如一個農民,一棵莊稼,但我們都挺喜歡這個句子,時常被它感動得一塌糊涂。每天每天,我們的蔣前進在艙滿晚歸之際,劃著一葉小船,帶著這個句子回家,有的時候,五只魚鷹子也會隨著主人喊上一陣子,內容也和主人一樣,主人大聲它們也大聲,主人小唱它們也小唱,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其實此刻,懂與不懂關系不大,好在一個心境,比如里面裝滿了山山水水,比如裝滿了詩情畫意,再美妙不過了。
再回到一葉小船上來吧。船或者根本不叫船,艙為木制,呈月牙狀,左右各一,中間搭一木板,且木板可大可小,大也是一種小,小得只能站下一個蔣前進,就是豫東民間的河流上眾所周知的那種。好在兩個艙里滿滿的,足可以填充蔣前進的內心天空的虛榮,虛榮與稚氣時常在一個少年身上表達得非??蓯?,也就是說少年充滿了可愛的稚氣和率真,非常的可愛。正像英國的考古學家巴林頓在倫敦觀看小莫扎特的鋼琴演出前,曾懷疑過這位八歲的歐洲神童的父親隱瞞了莫扎特的年齡,目光里充滿了苛刻和挑剔,然而演奏過程中,突然走來一只貓,小莫扎特于是停下來去追貓,眾人最后把他重又抱回到鋼琴,這才結束了他們漫長的等待,結果正是孩子眼里流露出的天真的稚氣打動了巴林頓,否定了自己原來的懷疑。我們的蔣前進雖然十六歲了,然而身上還散發(fā)著我們八歲爬樹時的稚氣,他想召集當時所有的死黨們,在汾河長堤上舉行一個盛大的PARTY,告訴大家自己天天都在豐收,我蔣前進打來的魚兒大家都可以享用。怎么樣通知他們才算最快呢?對,快馬加鞭最好,那么,到哪里才能得到一匹唐朝的千里馬呢?
果然,我們的蔣前進突然得到了一匹千里馬,他躍身馬上,振臂高呼,一路狂奔,他終于一個一個找到了他們,但顯然遭到了拒絕,他萬分沮喪地睜開了眼睛。等我的走了,想我的睡了,恨我的醉了,愛我的哭了,剩下來的事情就是系船上岸,趕著一群不能言語溝通的魚鷹子踏上回家的路,空留一腹寂寞的蟲子,一口口消化掉自己的虛榮與稚氣,整個過程大概保持在十分鐘。
迎接他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迎面而來的思想的千里馬,無邊無際的得得得得的聲勢?;蛘?,它們是逆河奔跑,順堤南下,它們的情緒是憤怒的,暴躁的,野性的,它們像火山爆發(fā)一樣忍無可忍,山崩地裂,鋪天蓋地,無處逃遁啊。蔣前進不由自主地“啊”了一下,短,急促,一身冷汗,魚鷹子也是,“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陣亂跑,不分方向。我想他和它們有一種心理感應,或者叫作“共通”,一樣的恐懼,使他們打開了恐懼的想象力,剎那之間,亂七八糟的圖案面孔符號包括綠臉長舌嚎叫之類蜂涌進來,滿世界都是噪音,噪音——我們多么佩服蔣前進會有如此豐富的想象,但愿想象只能是想象,老天爺保佑!
可怕的瞬間還是發(fā)生了。請允許我不得不重現多少年后,我們仍舊心有余悸的一幕:行至蔣寨村西的一條斜路,也就是快要走進村子的時候,我們的蔣前進忽然感到一團黑暗一閃,一具似乎是馬的畜牲的黑影擦肩而過,幾乎同時,一陣“嘎嘎嘎嘎”的慘叫騰空而起,一如一股青煙飄著飄著便沒有家了,蔣前進心頭一緊,一屁股嚇蹲在地上……他摸索到了一灘溫暖的液體,一股股恐懼猶如萬把利刃直插心窩——
“老天爺呀,我的魚鷹子,我的親爺爺啊……”
多少年以后,人們還在議論著蔣前進一家抱頭痛哭五只魚鷹子時的場面,披麻戴孝,入殮土葬,全部按照鄉(xiāng)村的喪事禮儀厚葬那五只小東西,那個陣勢,比蔣前進死了親爺爺還要隆重。入土的時候,父親指著兒子罵道,蔣前進你這個小雜種,恁爹寧愿讓你死也不愿讓魚鷹子死,它們已經養(yǎng)了咱家三四輩人了,單單今天歸了西,它們可是咱家里的搖錢樹?。∈Y前進聽后哭得更加沒有神了,哭到激動處恨不能以死相伴,幸虧有許多人攔住,才沒有更大的悲劇發(fā)生。
至此,蔣前進家的打漁生涯似乎可以劃上一個句號了。這個現實連他爹蔣中雨都認了,偏偏蔣前進不認,他開始學習結網手藝,結出來幾張大大的魚網,依然捕獲著汾水河里的魚兒,船艙有時候滿,有時候不滿,再也沒有人艷羨他家的魚鷹子和賺錢的多少了。有區(qū)別的是,蔣前進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又越來越接近我們的性格:沉默。俗話說得真好,“沉默是金”,然而我們一個更比一個窮,從來沒收獲過什么金子銀子之類,可能是造詞者用來形容另一種活著的心態(tài)吧。
上了年紀的村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踩死蔣前進家的魚鷹子的畜牲,究竟是哪一家的畜牲。只不過,他們誰也不敢說出來,他們知道如果那樣做的話,蔣前進蔣中雨他們一定會找人家玩命的,盡管是畜牲闖的禍,但他們都知道我們的蔣前進善于聯想,與其讓好好的兩戶人家反目成怒,還不如讓這個秘密永遠爛在肚子里。
蔣建偉,編輯,現居北京。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