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歌(香港)
它是她的二分之一,但是,或許,一秒鐘過后,她黑色的身體將被它用銳利的爪撕開,像把一件黑色的衣服撕爛,她黑色的血會滲入黃色的、貧瘠的土地。它是一只兀鷹,灰白色的嘴巴等待著,在她后面等待著,一場絕對的勝利。她無意識地把頭伏在地上,像是在乞求什么,樹枝一般的前臂抵在地上支撐著半個身軀,形成一個黑色的“L”字。這是蘇丹荒涼的原野,沒有上帝腳印的原野。
我最后看著這張相片,慢慢地,慢慢地我移動手上的剪刀,于是,它受了傷。相片從中裂開,飄落地上,鷹和黑色的小孩便儼然屬于兩個世界。
我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這是我到現(xiàn)在都一直深信的。兇手是饑餓,是一切產生饑餓的戰(zhàn)爭,是一切產生戰(zhàn)爭的人。兇手是人,不是我。真正的兇手不會把罪證公諸于世。我拿起鏡子,看到自己臉色非常蒼白。
他們相信你嗎,勇敢的攝影師?他們滿街安置了鄙視的機關槍,在等你出門呢。如果有什么可以令他們改變的話,除非是她,對,除非是她笑著倚在我的懷抱里,而不是在我的快門之下……
她仿佛已經(jīng)沒有抬頭的力氣。警惕的兀鷹,大膽地向前踏了一步,一種本身的欲望在它的眼里燃燒。它大概在想:這一帶的人類真容易對付,今天這一個一樣是黑色的,一樣地令我討厭,而且更小了點,骨頭倒是不缺,肉實在少了點。我要耐心地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她就會像昨天那個一樣整個地伏下去,一點掙扎也沒有。
如果你問我她的生命是什么,我將告訴你是一張相片,而我,是那個賦予她生命的人,因為是我,按動了快門。在你們看到相片之前,她的生命并不存在,沒有相片,你們根本不會想像有這樣的一種生命。是的,是我拍下這個悲慘的奇跡的,雖然那個小女孩一直就是那樣把頭伏在地上,的確,她從來不曾要求我那樣做……
我俯首把小孩的那一半照片拾起,然后拿出我那張手捧獎杯的相片,將她貼到我人頭上面,忽然我心里無限地歡悅,又帶點酸楚。
注:凱文·卡特為南非攝影記者,一九九三年實地采訪蘇丹內戰(zhàn)戰(zhàn)場,因拍攝了一張相片而震驚世界;照片的背景為蘇丹原野,相片中一只巨大的食尸鷹正虎視眈眈地等待一枯瘦孩子倒斃。因此相片,凱文·卡特獲取了一九九四年的普利策新聞特寫攝影獎,但亦成為眾矢之的,被指為冷血和自私,后終以自殺結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