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芍夷
阿健幾乎逛遍了??谑械亩重浭袌觥9涠嗔?,逛熟了,別人問他貴姓,他說就叫我阿健吧,別人就叫他阿健。阿健好買二手貨,是從單位分房開始的。單位分的新房,阿健沒份,別人搬進新房,阿健才分到一間舊的兩房一廳的套間。三十出頭的阿健終于有了自己的窩,面積不大,阿健搬進后,仍感到空蕩蕩,按當時阿健的財力,要充實它是很不容易的,阿健便想到了二手市場?;◣装賶K錢,阿健得到了一套沙發(fā)和一個電視柜,自己再油漆一遍,擺在客廳里,增色不少,著實讓阿健感到買二手貨的實惠,從此,阿健熱衷買二手貨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購買家電、電器等日用品,他首先逛的是二手貨市場,那里沒有了,才進正規(guī)商場選購。慢慢地,對買二手貨也買出了經驗:哪些是主人更新?lián)Q代的,哪些是主人搬遷出島無奈處理的,他都能看出一些門道。買了件特值的物品,他還喜歡向周圍的人吹噓。周圍的人對他好買二手貨的癖好很不齒,向他指出買二手貨的種種弊?。耗阒浪鼈兊那爸魅耸歉墒裁吹?,說不定是個傳染病患者,上面藏有病菌。就算沒有病菌,別人用過的東西,接著用,感覺不舒服。還有好心人問:買新的,你是不是錢不夠?我可以借給你。每當聽到這些,他都笑笑了事,然后依然故我,有喜歡的二手貨,照買不誤。家里閑置著的物品,他也絕不容它們占地方,拎起它們就往二手貨商店搬。由此,他家的家具擺設常更換,常到他家瞧瞧,常有新發(fā)現新感覺。這次見他家褐色的組合柜還占滿客廳的一面墻,下次來一看,組合柜不見了,客廳里是一白色的角柜,原放組合柜的地方,放了一個玻璃養(yǎng)魚缸,里面還養(yǎng)了幾條金魚,增加了不少的情趣。他總是以欣賞的眼光來慢慢玩賞這些家具,一件物件,他要高興好幾天,這樣,他的生活里,高興的日子多了起來?;斡朴七^了幾年,他已是三十有五了,父母急得不行,動員親戚朋友輪番給他介紹對象,他瞧自己線性的身材,上下直如竹竿,用盡全身的氣力,也沒有哪一部位鼓起肌肉來表現男人的健與美。他站在女人的角度來審視自己,覺得自己的外表確實沒有多少值得女人們欣賞的地方。給自己判刑后,他反而看開了,隨緣吧,能成就成,不成也不勉強,日子照樣過得很悠閑。一天,在舊貨商店閑逛,在一堆色澤黯淡的物品中,一張梳妝臺很人他的眼。梳妝臺,我要它干嘛?他想,腳卻不由自主地朝它走去。這是一張八成新的仿古式梳妝臺,花梨木制作,做工精細,簡潔流暢的雕花間鑲著一橢圓形的大鏡子,臺面上的木塊沒有銜接的痕跡,左右兩旁四個抽屜門上的銅拉手,更是古樸生氣,原木色調的油漆漆得不薄不厚,光澤不暗不亮不俗。市面上,這種梳妝臺價格不下千元,這臺才二百元。
阿健,你是識貨的。老板說。
嗯,是不錯。
這是我上門收購的,一家人要遷回內地,女主人很舍不得的。
值是值,但對我沒用。他躑躅。
管它有用沒用,才二百元,買回去做什么都值。
聽這話,走了幾步的他又折回來。好,買!
梳妝臺搬回家,放在臥室的一角。他坐在梳妝臺前,每個抽屜都拉出來看看,里面還殘留著前主人化妝品的余香。香味撩撥著他的身心,以往擁摟女人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涌來,他的手在平滑的臺面上移動,抬頭看鏡中的自己:面部多皮少肉,多余的皮往褶里藏,膚色黯淡,毛孔粗大,一看便知是劣生劣養(yǎng)起來的,左看右看都不止三十五歲。三十五這個數字一現,他心頭一驚,傷感了起來;住進這屋后,從沒有女人進過這間房,難道我這輩子注定要一個人過嗎?他環(huán)視房間,發(fā)現梳妝臺是房間里最锃亮最有生氣的家具了,這更激起了他對女人的渴望。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渾身燥熱,下體異動。不行,我不能再這么過了。他逃瘟疫似的走出了家門。
星期六,街上行人很多,他在宿舍門前的大排檔喝悶酒。
阿健,沒回家吃?老板是熟人,姓陳。
回去又聽二老嘮叨,煩。阿健啜著一只炒田螺。
父母心,都一樣,換了我,也這樣。
我有什么辦法,難道我不想成家?現在只要有女人愿意嫁給我,我閉著眼睛就娶。阿健喝了一大口的酒,噴出的都是酒氣。
你這話當真?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
這媒人,我做定了。
謝了。阿健樂呵呵地繼續(xù)喝酒,捱到排檔打烊才搖搖晃晃地回去。
第二天一早,阿健還沒起床,就聽到了“篤篤”的敲門聲。阿健開門,見是陳老板。
我已經約好了,就在我的店里。
約了什么人?我昨天不是說要做你的媒人嗎?
哦——阿健拍拍腦袋。你先走,我就來。
阿健跨進店里,見陳老板對面坐著兩位女人,一胖一瘦,瘦的,看起來年輕一些。
介紹一下:她叫王娟。她叫小莉。這位是阿健。
寒喧過后,陳老板忙去招呼生意。
他盯著小莉,眼睛發(fā)直,表情呆板。小莉五官精致,膚色偏黑,表情冷漠,很有骨感美人那種特質。小莉幾乎不說話,只掃他一眼,就一直低頭擺弄衣角。王娟一直在喋喋不休,斟茶倒水,主動熱情。而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說什么。他眼里心里神里只有小莉,他覺得一襲白裙長發(fā)飄飄的小莉有種仙氣。小莉讓他神往。
王娟感覺到了他對自己的冷淡。我們還有事,改天再聊吧。她拉小莉,小莉對他扁一下嘴,示意已經打過招呼。
小莉做任何表情他都覺得舒暢,他很莫名自己對她如此的迷戀。這是我的肋機號碼。他把一張紙片交給小莉,小莉不接,王娟接下。
直到她們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他的臉還殘留著笑。,怎么樣,滿意嗎?陳老板走到他身邊,問。
小莉,太滿意了。他的情緒還停留在欣賞小莉中。
什么,小莉?你弄錯了。她是陪王娟來的。
找陪襯要找個丑點的,找個漂亮小姐,走神。他覺得氣堵。
王娟你覺得怎樣?老板的語調聽起來很有女人的腔調,怎么聽怎么不順耳。他的情緒惡劣起來,答:不知道。
那就再約。老板有些迫不及待。
他答應赴約是為了接近小莉,地點還是在陳老板店里,見王娟一個人來,他沮喪。小莉是……她是我表哥的女兒。話從王娟嘴里說出時,有了些詩歌的節(jié)奏。她很特別。他的眉目有些生動起來。
那當然,藝校的學生,心氣高得很,周圍的公子哥們,車來車去的,都瞧不上。
他知道王娟想讓自己知難而退。他細看她:膚白、豐腴,是個多吃人間煙火的人。有此女人做伴,還算有艷福。
王娟走后,陳老板問:你們都聊了些什么?
什么都聊。
她沒有跟你說她的情況?陳老板小心翼翼起來。
她說她在第一市場有個鋪位,專賣??诘娘L味小食。
就這些?
嗯。
陳老板表情猶豫起來。嗯,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她離過婚。
他愣了。片刻,沒跟陳老板打招呼,直往家里走。這種事怎么會讓自己遇上了,是天意?他躺在床上,腦里總甩不掉小莉,小莉的長相小莉的表情小莉的動作,他都過一遍,他覺得她的一切都那么脫俗。這么脫俗的人怎能容忍這種世俗的生活?她只能留存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漸漸,他對小莉的長相有些模糊起來,他覺得雖然小莉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她的神氣她的精髓,飄忽在他的腦里心間,有她在,他的情感不再空虛,即使她不愛他,不會嫁給他。他舒展雙手雙腳,雙腳不時地拍打著床墊,發(fā)出很厚實的響聲。他撫摸自己,兩排的肋骨,像搓衣板,摸著都硌手。如果年輕、帥氣,興許還是骨感美男,可到了這把該發(fā)福的年紀了,還……他有些心酸,想起了初戀。
那姑娘叫彩云,很溫柔很乖巧的那種,樣子也清純。特點是特聽話,聽他的話,更聽她媽媽的話,媽媽說向東,絕不敢向西。那時,他的單位正蓋宿舍樓,熱衷于炒股的他自然就把籌資買房的希望寄托于股市上。彩云是位股盲,他與之約會,總是大談特談股票,聽得彩云一頭霧水,好在股票賺錢與購房有關,購房又與她的將來有關,她也就誠實地聽講了。那時的股市,像只健壯、昂揚的大牛,他炒股的利潤達到了百分之百,干什么能比炒股更賺錢?他覺得自己的股本太小了,四處借錢,以期在股市上大賺一把。他約彩云。從前傳說里有聚寶盆,現在看來這世上真的有聚寶盆。
在哪?
在股市。
哧,我還奇怪今天見面,你的第一句話怎么不是說股市呢。
他不理會彩云的嘲笑。你看,才三個月,我的一萬元就變成兩萬元了,三個月賺一萬啊!你說要靠工資存,要存多久呀。
好了你想說什么,直說吧,繞了這么大的圈子。
哎呀,知我者,彩云也。他乘機把彩云拉過來,摟在懷里。
說吧,到底什么事,讓你這么費盡心機。
向你借錢。
借多少?
一萬。
我才有五千。我可以向我父母借五千。
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
他把借來的五萬元投入股市,準備大賺一把時,股指卻像山體滑坡的泥石流一樣往下滑,股市從此步人了熊市,他損失慘重。彩云的母親聽說他炒股虧損,馬上要他還錢,他被迫割肉斬倉。他把一萬元加利息交給彩云時,彩云淚眼相對,說這都是我媽……
他匆匆走掉。彩云的淚眼印在他的腦海里。
股市的滑鐵盧,使他買新房的希望破滅。彩云聽她媽媽的話,遠嫁香港。他把一張只剩二百股海南化纖的股票交割清單和股東交易卡鎖進抽屜。這一鎖,鎖住了他與股市的連結,也鎖住了他的初戀。從此,他不輕易言愛。
孤身一人守著空床,讓他情欲難熬。他想起了王娟,王娟的臉上撒落著一些黃褐斑,但她那低領口下泄露的春光還是很讓他向往。她的渾圓的身材以及干練的樣子,是很適合當這屋的女主人的。屋角的梳妝臺直闖他的視線,它與她倒是很般配。也許這就是命!他宿命起來。陳老板傳來話,說王娟很愿意與他發(fā)展下去,并給他留了BB機號碼。他把她的BB機號碼倒背如流,卻下不了呼她的決心。這時,家人來電話,告知父親病危,住院。他馬上趕到醫(yī)院,父親得的是肺氣腫,嘴上正戴著呼吸罩,兄弟姐妹都圍在床前。父親見他,目光就定格在他身上。他知道那目光意味著什么。他的不成家,是父母的一塊心病,父親要是此刻離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他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父親的病情終于得到了控制?;丶业穆飞?,他腦里晃動的都是父親看他時的目光,想到父親都這樣了還讓他如此地牽掛,他的心又被揪住了。他呼了王娟,約她見面。
我的情況,你都知道了。
知道。
你怎么想?
沒怎么想。我主要聽你的。
我想帶你去見我父母。
王娟抿嘴淺笑,羞澀地點點頭。.
他帶王娟去醫(yī)院,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一瞅見王娟,眼里馬上有了神氣,病容去了大半。一直在醫(yī)院陪護的母親,又是搬凳子讓座,又是削蘋果的,趁父親和王娟聊天,把他拉出病房。我跟你姐昨天去問佛祖,佛祖說了,最好給你父親沖沖喜,你父親今年七十二歲,過了這個坎,就能活到八十幾了,我正愁著怎么給你父親沖喜呢,這不,你就把姑娘帶來了,真是靈了。你要是跟她成熟了,趕緊辦,給你父親沖喜,啊!他嗯了一聲,在喉嚨里,只有他自己聽見。
出了醫(yī)院,他帶王娟直接回家。
你連梳妝臺都買了。王娟進臥室,直奔梳妝臺。
喜歡嗎?他把手伸到王娟的腰部。
喜歡。
那這張床呢?他摟著王娟,擁到床上。
你買的,我都喜歡。王娟扒開他的手。他抽出手,順勢壓在她身上……
過兩天,我?guī)慊乩霞摇?/p>
拜見岳父岳母大人。
還要見一個人。
誰?
我兒子。
他推開她,坐了起來。兒子,你還有兒子?
陳老板沒跟你說?
他只跟我說你離過婚。
我
二十歲就結婚,兒子已經十歲了,那賭鬼賭得連兒子都養(yǎng)不起。天啊,我還有個現成的兒子,這都是命啊!他拍拍額頭,身子一倒,直直躺在床上。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她起身。
你去哪?
回家。
這不是你的家嗎?他拉她,她倒下,他把頭埋在她懷里,用嘴拱著她那活蹦蹦的雙乳,他嗅到她身體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腌菜味。過日子吧。他心里說,這是他那一刻對婚姻的全部理解。他與王娟以戀人的姿態(tài)公開亮相。沒事,他就到王娟的小食攤幫忙,吃王娟做的腌菜。小食攤就擺在第一市場前面的一棵大榕樹下,兩個煤爐上各放兩口大鍋,一個煮著切成碎塊的豬腸、豬肺、豬脾等豬內臟,一個煮著伴著些咸菜、蔥花的豬血。長條木桌上放的,是腌制的蘿卜、青瓜、海菜,還有煮熟了的田蟹、田螺。真正認識王娟,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她起早摸黑的勤勞、能干;她與工商稅務人員打交道時的殷勤,與潑辣;她吆客時的大嗓門;她與食客開玩笑時的粗俗,都收入他眼底。該不是只母老虎吧。他心里嘀咕,最終還是抵不住她腌制的褐色爽滑的海菜的誘惑,每天不去吃一碗就不舒服,尤其是王娟把碗遞過來時那朝他一瞥的目光,宛如平靜的波光,起伏而溫柔。他的心一跳,就跳到這波光里與之糾纏在一起。這天,吃完腌菜后,他把碗一推,說:家里人催了,要我們把婚事趕緊辦了。
那就辦吧,我沒意見。王娟把碗放在盆里,回應。
等會兒收攤了,去看看該買些什么。他動手收拾桌面。
那就早點收。兩人收拾完畢,王娟跟著他走。他把王娟帶到海甸島的一家二手貨商店。
你來這干嘛?王娟一臉的疑惑。
買沙發(fā)。
你有毛病呀?結婚用的,你還買別人用過的。
他的眼發(fā)出惡狠狠的光。王娟猛然想起自己也跟別人睡過了,就閉了嘴。
你看這套沙發(fā),花梨木的,古色古香,跟家里的梳妝臺,可能是一套。你看看,這雕花,這做工,嘖嘖,值,真值了。他繞著沙發(fā)走了一圈又一圈,時時彎下腰,用手在雕花間摸摸鉆鉆,很忘我的樣子。
這款沙發(fā),永明家私城有。王娟嘀咕。
那里是有,可那多少錢一套?一萬多。這套才三千。他得意的表情一覽無余。
買不起新的,就別買。王娟一臉的不屑。
不買你坐哪?他的眼眶睜大到極限,臉上的皺紋因此而改變了走向。原來那套呢?王娟的語調又高又急。
他揮揮手,我已經把它們搬到二手商店了。
你……走神。王娟重重地吐出這兩個字,扭頭就走。
你去哪?他追了幾步,又回來跟老板說,這套沙發(fā)你一定要給我留著,我過幾天來拿。見老板點頭,他才放心追出去,差不多追上的時候,他突然放慢了腳步,我這是干什么?他很疑惑地看看四周,所有的人都在各行其道、各于其事。自己正干的事是去追一個女人,一個不讓他買二手沙發(fā)的離過婚的女人。他百感交集,覺得所有的人都可以看不慣他買二手貨,唯獨王娟不可以。她憑什么呀?彩云、小莉的形象活脫脫地從他的腦子里滑過,她們都是黃花閨女呀!可他就是不能得到她們。這些年來,他就沒富裕過,他這猴樣,別人不用翻他的口袋查他的家底,判定他是個赤貧準沒錯。這次父親住院,他也分擔一些費用,手頭確不寬裕,嫌二手貨,難道你是一手的?他越想氣越不順,越堅定地認為他買二手貨沒錯。他停止了追王娟的腳步。王娟回頭,見他停下,更加快了步伐。
他和王娟好幾天都沒聯(lián)系,家里人間他婚事準備得怎么樣了,他搪塞說正在辦,只字不提他與王娟之間的矛盾。他們平時就對他好買二手貨有微詞,要讓他們知道了,不和王娟結成銅墻鐵壁才怪呢。他正慶幸,母親就來了。母親環(huán)視一圈:要結婚了,屋里好像沒添置什么。
肯定要添置的。這兩天王娟太忙了,過幾天,就把該買的一下子都搬回。
搬什么?搬沙發(fā),新的?
從母親的話里,他就知道什么都瞞不過她,她這輩子太精明了,操的心太多了。她那一頭的白發(fā)和臉上密密的皺紋,使他堅信,她每操一份心,就白一根頭發(fā)長一條皺紋。
結婚是人生大事,結婚是喜事,喜事就要講吉利。沙發(fā)怎么可以買二手的呢?母親終于說到正題。
那套沙發(fā)真的很好,木料好,款式好,結實,真的一點都看不出是二手的。他感覺自己的耐性差不多到了極限。
看不出也是別人用過的。母親的口氣也很沖。
別人用過的怎么啦?我住的這套房也是別人住過的,這里面的家具好多都不是新的,連新娘都不是新的……他的血往上沖,青筋浮出皮膚,立體起來。
母親驚愕地看著他。
他去倒水喝,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緒。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的辯解顯得無力。一時無話,母親密宏竄竄地掀起衣角,從褲頭里掏出一疊用報紙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錢,遞給他。這五千元是家里人湊的,你拿去買沙發(fā)吧,不能讓別人瞧不起咱。
我不要。爸剛住院,大哥的孩子要上大學,二姐要買集資房……他把母親的手推回去。
你別說了,手頭怎么緊,五千元還是湊得起。母親又把錢塞過來,他硬是不接。這婚一定要結,為了你阿爸。母親的眼圈紅了起來。
他明白母親的擔心,心里有些難過。媽,你放心,我這婚結定了。其實,我跟她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從母親手里拿過錢,把它包得密一些,交回給母親。這些錢就放你那,我需要,再去拿。
母親疑惑地看他。
我是你兒子,你還不了解我。他做出輕松的樣子;
送走母親后,他噓了一口氣,一頭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買二手貨怎么啦?花很少的錢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快樂,他的快樂就這樣積累了起來,支撐著他的日子。反對他買二手貨,就是對他意志的干涉,是掠奪他的嗜好、抽離他的情趣、截斷他快樂的源泉,把自己變成跟他們同一模式的人。他鐵定了心決不妥協(xié)。我就喜歡這套沙發(fā)我就喜歡買二手貨我就喜歡別人用過的東西……他用反復默念來堅定自己的決心及壓制去見王娟的念頭的產生。他努力去想小莉,他始終想不起小莉的模樣,也感覺不到小莉的精髓小莉的神氣,小莉的仙氣離他越來越遠。自己畢竟是凡夫俗子。他不得不放棄做這徒勞的想象。閑下來,他就去那間二手貨商店的斜對面,偷偷地掃一眼,看那套沙發(fā)是否還在,沙發(fā)在,他的捍衛(wèi)才有意義。到了周末,他去看沙發(fā)回來時,忍不住拐了個彎,去了王娟的小食攤。他站在遠處,看榕樹下忙碌著的王娟的身影,三三兩兩的吃客,一撥又一撥,喜歡吃小食的人真不少。一想到小食,甜酸辣外加姜加蒜的腌菜的味道立即刺激他的腸胃,嘴里立即滾動著口水。王娟遞腌菜給他時那種情意綿綿的目光,如電擊般,震撼全身。有女人跟沒女人的日子確實不一樣。他一步一步地向大榕樹靠攏,所謂的意志,所謂的決心,正一點一點地被小食攤散發(fā)出來的香味融化。他走到榕樹下,坐了下來。你來了。王娟的頭發(fā)有點凌亂,臉上的黃褐斑又深了些。
嗯。他有點不好意思,沒話找話,生意還很不錯哦。
還過得去。王娟往碗里夾腌菜,他接過碗的那一剎那,他的眼承接著王娟的目光,他的心局促地跳動,兩股目光糾纏得更緊了,他知道自己離不開這個女人了。
“咣啷”一聲,旁邊的木桌一條腿折了,碗沿著傾斜的桌面滑下,掉在地上,一吃客的重心往左一壓,椅子也跟著散了架。這些破爛桌椅,還敢讓人坐。吃客罵罵咧咧的,臉漲紅后變紫。
對不起,對不起。王娟趕緊道歉,收拾另一張桌子,招呼吃客,坐這邊來。
不吃了,沒準我一坐,又摔了。吃客搖頭搖手。
王娟趕緊把兩塊錢塞還給吃客。真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吃客收下,邊走邊說:你這些桌椅早該換了。
是,是。王娟一個勁點頭。
換幾張桌椅有什么難的,這事交給我來辦。他說。
第二天,王娟開市沒多久,就見他叫三輪車運來四張桌子,十六張椅子。一擺,小吃攤果然上了些檔次,吃客也比往日多。
這些,多少錢?見他這么賣力,王娟的臉溢著幸福。
兩百多。他擦拭臉上的汗。
這么便宜,我知道了,肯定是二手貨。
他擦汗的手懸在空中。有餐館倒閉了,把它們往二手貨商店搬,讓我撞到了,這不是挺好的嗎?
我沒說不好。王娟一把拉過他,對著他的耳朵說:買沙發(fā)的事,就依你。他一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但我有一個條件。王娟伸出一個手指,立在他的鼻子正中。
他的表情又緊張起來。
床由我來買,新的。王娟屏住呼吸,臉上的每個細胞都處在靜止狀態(tài)。他心疼又心酸。聽你的。他的手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這一摟,他真的有了些戀愛的感覺。
他們的婚禮如期舉行。
人們知道他跟離過婚的女人結婚,都稱他是二手的命,從此,人們稱他二手阿健。他也坦然,連老婆都是二手的,還有比二手阿健更合適的名么?他自我調侃。
相安無事過幾年,他們之間又生育一女,他身上皮與骨之間被肉與脂肪充滿了起來,一年比一年膨脹,體態(tài)是中年人,皮膚卻越發(fā)細嫩。閑時,他仍喜逛二手貨商場。王娟的兒子對他一直不冷不熱,稱呼他“嗨”。在他面前,該說的直說,不該說的絕不多言。衣食住行,多由王娟關照。兒子是個狂熱的追星族,好扮酷,好攀比,喜玩游戲,喜泡網吧,是家里的消費大王,拉動內需的骨干,最近的購買目標是電腦。那天晚上,家人正在看新聞聯(lián)播,兒子才回來。
放學后干什么去了,這么晚才回來?王娟怒眉一豎,嚷。
到同學家上網了,真帶勁。兒子把書包一扔,斜躺在沙發(fā)上,把腳撂上茶幾,蓬松的毛發(fā)似的褲角撒落點點的灰塵。
去,快去吃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王娟拎了拎兒子的耳朵。
吃過了。兒子揉了揉耳朵。
你好意思總在同學家里吃。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家里,要什么有什么。兒子站起來,走到王娟身后,搖搖她的肩膀。除非你給我買一臺電腦。
王娟看他一眼,無言。
第二天,他逛二手貨商場,見一臺586多媒體電腦。他在電腦前轉悠。
你是最識貨的了。老板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老熟人,你說一個一口價。他也干脆。
二千。
他左看右看,電腦,他不在行,又怕老板說他不識貨。那就成交吧。
他把電腦搬回家。兒子一見電腦,歡天喜地,細看是二手貨,臉搭拉下來,心里罵道:這該死的二手阿健。
他從兒子的表情中讀出兒子的詛咒。我不喜歡買二手貨,能有你這個二手兒子嗎?他想。兒子的不屑讓他不快。心情郁悶的時候,逛二手貨商店,是他調節(jié)情緒的最好方式。他決定去國貿附近的一家二手貨專賣店。路過體育館,發(fā)現體育館門前寬闊的場地上人頭攢動,廣播聲、人聲交混在一起,小紙片飛揚著撒落在地。他擠進去一看,是在刮獎。平日他也喜歡買獎,只是選碼的方法與眾不同,即專在以往已開了獎的號碼中選,每期選五個碼,決不多選或少選。得獎的次數不少,最高金額是五元。得五元總比不得好。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F場刮獎現場兌獎比定期買獎更刺激,他看周圍的人,簡直刮瘋了,一疊疊的買,指甲快速地刮,刮到獎的,不管是幾等獎,都快樂地尖叫,沒得到的,一臉沮喪,把刮過的彩票一扔,又去買。他被現場這火爆的氣氛鼓動得心里癢癢的,掏出十元買了五張,一刮,一無所獲,他停頓一下,思忖著要不要繼續(xù)買。我得獎了!旁邊一位姑娘得了一套茶具,興奮地嚷嚷。現場實物開獎的機會不多,買!他這次買了十張,一刮,啥都沒得。他想都沒想,又買了二十張,他飛快地刮著,這時,手機響了,他一手刮,一手接聽,對方稱他老爸。爸你個頭。他關了手機,繼續(xù)刮。銀粉在他的指尖上飛揚,然后擴散,漸漸地,沮喪麻木了,隱退丁,快樂從心中升騰,這是祈盼的快樂、欲望的快樂、酣暢淋漓的快樂。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被錢困擾著,他干活,是為了得到它,得到它,就小心翼翼地算計著它、守護著它,他是它的奴隸,它一直束縛他,主宰他。現在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了,他的心靈脫韁了,他在買與刮之間快活著,直到他掏完了身上所有的錢,手上也只剩下一張彩票。捏著彩票的手有了些汗,彩票也有些皺巴巴的。他低頭,地下重重疊疊著被廢棄的彩票。終是夢一場啊!他笑了,緩慢地刮著最后這一張彩票。特等獎!他的心速加快,手有點抖,不敢聲張,揉揉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著,然后悄悄走到兌獎臺,對獎,天啊,特等獎:一輛海馬轎車。確信無疑后,才喊了一句:我得了特等獎!
現場沸騰了,經驗明彩票和身份后,廣播里迅速播放他得特等獎的喜訊,他簡直要被無數羨慕的目光殺死。他走到掛著一朵大紅花的灰白色海馬轎車前,撫摸著車頭。這車真的是我的?當然是你的。頒獎的人說。
是新的嗎?
頒獎的人看他,臉露怒氣。
他不理會,自言自語:二手阿健啊二手阿健,都說你是二手的命,沒想到能有今天。也虧得他在前幾年海南房地產開發(fā)熱潮中搞了個駕駛執(zhí)照,那時的錢好賺,人人都以為很快就有自己的車開了。雖說汽車夢很快就破滅了,但歪打正著學會了開車。藝多不壓身啊。他鉆進轎車,把車鑰匙插入車鎖,啟動發(fā)動機,緩緩地駛出體育館。他在??谑械闹鞲傻郎吓?,他要過一把開車癮。手機響了起來。他一聽,是他那酷兒子打的。酷哥,什么事?我想換手機。你又換手機,這部不是沒換多久嗎?現在新出一種時尚手機,酷極了……他沒聽完,就關上手機。他現在用的這部手機,就是兒子換給他的。有天他找女兒的出生證時順便翻出一張股票交割清單和股票交易卡,他一看,發(fā)現上面還有二百股海南化纖,很多年沒有關注股市的他翻一下《海南日報》,海南化纖沒找到,根據0503的證券代碼找,是ST海虹,時價每股82元,他拔腿就往交易所跑,證實ST海虹就是當年的海南化纖后,想都沒想就填單賣出。除掉手續(xù)費后還有一萬五千來塊,他全部取出。他高興,兒子趁機提出買手機,他就答應了。兒子怕他買二手的,堅持自己去買,并開口叫他“老爸”。這小子倒好,當自己是款爺了。要知道我得了輛轎車,那還了得。他心里不舒服,把車開到了??谑卸周嚱灰字行?。老板,這車就放這賣了。
這可是新車呀。老板很驚訝。就當二手車賣。他說得很堅決。
韓芍荑,編輯,現居???。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驛動的年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