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曼文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的山風(fēng)系著朦朦煙雨把鳳凰古城浸潤得如夢如幻。飽經(jīng)歲月打磨的條石街道,街旁古色古香的青瓦木板屋,樹枝上綻出的點點新綠,都變得朦朧而飄渺。行人,影子似的晃在茫茫煙雨之中。新世紀(jì)的第一個春節(jié),黃永玉先生是在他故鄉(xiāng)的新居"奪翠樓"中過年的。奪翠樓建在虹橋旁的回龍閣拱門上,北瀕沱江碧流,南倚南華翠嶂,還真有點"奪翠"的味道。實際上,"奪翠"系當(dāng)?shù)刭嫡Z,即十分美好、典型的意思。我想,先生把故鄉(xiāng)的新居取名"奪翠樓",一定蘊含著他深厚的寄托和殷切的愿望。奪翠樓為階梯結(jié)構(gòu)的四進三層青瓦杉木樓房,雕花窗欞,飛檐翹角。像當(dāng)?shù)孛裾菢樱恢?,不上漆,僅用湘西特產(chǎn)的桐油光上幾遍,那木材天然的橙黃和花紋便讓奪翠樓如一座藝術(shù)的宮殿光彩照人起來。叩門而入,一股暖氣撲面而來,讓我涌起一陣溫馨一陣感動。迎門的斗室里,正壁上掛一塊橫匾,形若芭蕉葉,"如坐畫圈"四個隸書大字躍然于上。側(cè)壁為一幅黑底藍字的木刻對聯(lián),草書"五竿留宿星"、"一篙下洞庭",為先生所撰。先生正在斗室下方的畫室作畫。畫室正面,亦掛著一塊橫匾,木刻"梅玉館"三字,書法獨特,造型怪異,為其兄黃苗子所題。這"梅玉館"中的梅字定取自先生夫人張梅溪之名,玉,當(dāng)然是先生了。由此,我看到了先生對夫人的那份真情厚意。四、五年不見,先生仍然戴著那頂藍色的針織羊毛鴨舌帽,仍叼著那方板栗色的煙斗,仍是那么精神抖擻、神采奕奕。76歲高齡了,作起畫來卻如一位將軍俯身軍事地圖運籌帷幄。先生作畫的時候,是不喜歡旁人打擾的。我靜立一旁,慶幸自己來的正是時候,要知道,看先生揮毫潑墨,是一種藝術(shù)的熏陶,是一種美的享受。不是每次來都能看到先生作畫的。
先生畫的是一幅山寨小景,只見他手執(zhí)一柄寸把寬的板筆,在斗方大的宣紙上左右開弓,上下?lián)]灑,頃刻,一座綠樹掩映,房屋毗鄰的山寨便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猜想只須在山寨的上空點綴幾片或是一兩只飛鳥,再題字落款,便可大功告成。誰知片刻之后,先生卻將畫紙翻了過來,用板筆在山寨的上空唰唰幾筆,一片深藍色的夜空便籠罩了整個山寨。隨后,先生又將畫紙翻回,板筆蘸滿桔黃,在夜空和房屋的窗口點了數(shù)下,一輪皓月,幾處燈火便激活了整個畫面,且溢出一種靜謐而溫馨的詩意,我的心里一下便浮出不知是唐代哪位詩家的那首《夜月》:"更深夜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沙。"我再次為先生的藝術(shù)魅力所陶醉、所傾倒。是啊,先生作畫總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瀟灑自如,不像有些"家"們總是要小腳小手地侍弄半天才能作畫。也許,這就是大師的風(fēng)采吧。
先生作完畫,邀我們到下面的客廳就坐。這客廳三面皆為雕花窗欞,右邊的窗外,一樹臘梅開得正盛,黃橙橙的飄來縷縷清香。廳中,一盆炭火燒得好旺,那木炭燃燒的氣味讓人感到湘西山區(qū)特有的家的溫馨。廳內(nèi)的桌椅全是當(dāng)?shù)匕傩站蛹矣玫目钍?,條凳,卻獨出心裁,一根圓木劈為兩半,拋光,各安四條腿便成。
每次拜訪先生,都想同先生多講些話,或是聽先生說些什么。待先生坐在了身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是好。先生見大家都正襟危坐的樣子,點燃一斗煙說,你們都不開口,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在意大利的時候,看見兩個母親給自己的孩子喂奶,一個是美國人,一個是非洲人。過了一陣子,那個美國人的孩子不吃了,母親問他為什么,他說,我要吃那個弟弟的咖啡奶。"哈"地一下,大家都笑了。先生卻不笑,悠閑地叼著他的煙斗。于是,話題從他的那張《湘西夜景》開始,及至他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南方長城,故鄉(xiāng)的奇人異事。70出頭了,從小沒讀過什么書,現(xiàn)在卻是全國聞名的路橋工程師。鳳凰鳥巢河大石橋就是他修的,那是天下跨度最長的一座石橋啊,不簡單哩!先生說,那張畫是送給鄉(xiāng)人田云躍的。田云躍你們曉得嗎,鳳凰鼎鼎有名的人物哩!先生如數(shù)家珍的贊嘆著,紅潤的臉頰上溢滿了自豪。先生又點燃一斗煙,用手指了指窗外,說,上面的這座虹橋,前些年是通車的,去年恢復(fù)了老樣子,在上面修了房子蓋了瓦,車子不能過了,人們拖東西要繞幾里路。你們曉得的,鳳凰人生性強悍,搞不好就打架罵娘,為虹橋走車的事他們心里不快活,但都不作聲,都為鳳凰旅游開發(fā)的大事著想。我曉得他們,就想在虹橋上游的地方再修一座能夠走車的橋。你們看,我畫了張草圖,要拿送田云躍去設(shè)計。順著先生的指向,我看見一張九孔石橋的草圖掛在廳左的板壁上,石橋名曰"畫橋"。據(jù)說,這"畫橋"之名是有來由的,即修橋的三百萬元是先生用兩幅畫換來的。然我想除此而外,應(yīng)還有兩點:一是鳳凰素有畫鄉(xiāng)之稱,二是臥橋之地風(fēng)景如畫。先生告訴我們,在他有生之年,他要為家鄉(xiāng)做三件事,修建畫橋算是一件;在奪翠樓河對門的口岸修一幢兩層樓的房子,端午節(jié)劃龍舟的時候做看臺,尋常日子里開茶館,讓大家有個喝茶聊天的好去處;還有一件就是要在文昌閣小學(xué)的一處坡垴上修一座禮堂。先生說小時侯在文昌閣讀書,站在那坡垴上一喊,全城人都聽見了。如今他要讓伢崽們在禮堂開晚會,讓全城人都聽得到伢崽們的歌唱。說到這里先生手握煙斗,連吸了幾口,風(fēng)趣地說,到那個時候,我也許就畫不動了,只能用自己腰包里的錢了。這時,我看見先生的眼光映著旺旺的炭火,燃燒著赤子的衷情和美好的向往。
撲哧一聲,擱在火盆鐵架上的壺水沸了出來,騰起一股白霧。先生孩子般地樂道,啊,水開了,可以泡茶了。坐在他身旁的湖南衛(wèi)視的一位女同胞應(yīng)聲去拎茶壺,先生卻止住了她,囑家人取來他帶回的"鐵觀音"極品,親手抓了兩三撮放進他專用的茶壺。這茶壺是先生的寵愛之物,小巧玲瓏,若去了提手,便極像一塊扁圓形的翡翠。與這茶壺配套的,尚有同樣如翡翠般的四個圓口無把茶杯,先生泡好茶,又將茶杯放在一只盤似的陶器中,用開水洗暖,然后斟茶于杯,招呼大家,來,喝茶,看味道好不好。我端起一杯,尚未送到嘴邊,便有縷縷香氣溢滿肺腑,既有茶的醇厚,又有梅的清芳,細膩而悠長,待輕輕地啜上一口,那香氣便沁人心底,再也難以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