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恕先
母親走得太早,沒有給我留下清晰的記憶。然而她那不平凡的形象卻真真切切地活在我的心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近期將編輯出版“漫憶女作家叢書”之卷,《海濱故人廬隱》,這使我感到十分欣慰,又一次勾起了我埋在心底的愿望,產(chǎn)生了要為母親寫點(diǎn)什么的沖動。只是在我的記憶里沒有更多的“故事”,而多年來一直震撼著我感動著我的,卻是父親對母親的那份刻骨銘心的感情。
母親去世后,父親帶著我離開上海這塊傷心地,身心疲憊地回到了久別的故鄉(xiāng)。不久,父親又收拾起簡單的行裝,帶著幼小的我離開家鄉(xiāng)成都到偏遠(yuǎn)的資中去教書。
每天清晨,我和父親同時起床,一起吃早餐,然后送他上路。我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一直消失在大路的盡頭。下午,太陽慢慢西斜,遠(yuǎn)處傳來山上寺廟的鐘聲,終于到了我最期盼的時刻。我飛快地跑上大路,興奮地張開雙臂迎接著歸來的父親。
晚飯后,父親常常帶我去散步。有一天,我們沿著小路穿過茂密的竹林,眼前展現(xiàn)出一大片墓地。那里的肅穆和寂靜頓時感染了我,我不再蹦蹦跳跳,不再喧鬧嬉笑。我有些膽怯地依偎在父親的懷里,靜靜地坐著。暮色越來越濃,父親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眼睛里閃著淚光,輕輕地?fù)崮χ业念^發(fā),似傾訴又像是自語:“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也有一片墓地……”他說了很多很多,但我卻似懂非懂。
許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我回想起我的童年,回想起在資中墓地上的情景,我終于理解了父親當(dāng)時的感情,感悟到他是在思念我的母親。
后來回到成都,父親組織了新的家庭。我的繼母是我小學(xué)的老師,對我很好。我們的家庭很和睦但生活并不安定,命運(yùn)總是牽著我們東奔西走。在多次搬家的過程中,有一件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與好奇,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黑箱子。它自從我們離開上海無論走到哪里都一直保存在父親的身邊。這里面究竟裝的是什么呢?我很想揭開這個秘密。
機(jī)會終于來了,一個星期天,父親和繼母去郊外為祖母掃墓,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翻遍了每一個角落,找到了這個小箱子并打開了它。我一下子呆了,里面全是母親的遺物,有照片、書信和母親最后一部反映十九路軍奮起抗日的長篇小說《火焰》的手稿等等。母親的作品很多,但留下的底稿卻很少。她文思敏捷寫文章不起草稿,常常一揮而就,略加修改即定稿。當(dāng)《象牙戒指》和《小說月刊》上連載時,日軍轟炸閘北,商務(wù)編輯所與東方圖書館被焚毀,《象牙戒指》未發(fā)表的一部分也被燒掉了,因母親沒留底稿,只好重寫。所以,少有的《火焰》手稿就格外珍貴了。我看著母親的遺物,禁不住陣陣心酸,潸然淚下。
從此,只要家里沒有人,我就會打開小箱子細(xì)細(xì)翻看,一遍又一遍。有時,我還會對著母親的照片默默訴說自己的心聲,照片上的母親仿佛隨著我的心情有時微笑有時哀愁。
成都解放后,我參軍離開了家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黑箱子了?!拔幕蟾锩敝形壹冶幌唇僖豢眨@個父親無比珍貴的小箱子也不能幸免,留給他的是終生的遺憾。
在我讀書的時候,學(xué)校里不少老師和同學(xué)都知道我是廬隱的女兒,常常有人向我借母親寫的書,但我總是不得不讓人家失望,因為在我家里根本找不到母親的作品。這事使我十分納悶,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但我沒有去問父親,更沒有去問繼母。在我們?nèi)酥g有一種并無約定的默契,互相之間從來不提我的生母。
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到上海去安葬我的祖父,在他回家不久的一天,我偶然在書房的抽屜里看到一份手稿,《懷念廬隱》幾個字使我猛然心跳,我懷著激動、緊張的心情關(guān)上了房門。這是父親在為母親掃墓后寫的一篇紀(jì)念文章。文中描述了他憑吊母親時的情景和對往事的回憶。從這里我才知道,母親在她短暫的一生中,靠教書和寫文章度日,生活十分清貧,去世時沒有留下任何財產(chǎn),只有那些著作是她畢生的心血結(jié)晶,是她最寶貴的精神財富。當(dāng)母親離開人世時,父親將她生前出版的全部著作安放在她的枕邊,永遠(yuǎn)伴她長眠。原來家里沒有母親的書,謎底就深深埋藏在父親對母親的感情世界里。
我手捧著父親的文章,獨(dú)自坐在書房里冥想,母親啊母親,伴你而去的豈只是你的作品,還有父親那金子般的心啊。
父親去世前半年多曾與我有過一次長談。他敞開心扉向我談了許多母親的性格、為人、寫作、生活等往事。當(dāng)父親回憶起母親臨終時的情景,萬分激動,無限傷感,幾次哽咽,幾次停頓。我擔(dān)心他的身體,含淚勸他:“爸爸,你不要再說了,休息一會吧!”可父親極力克制著自己,繼續(xù)往下說:“你母親是一個偉大的人?!彼v述了一件使我十分感動的事情:我母親的死因是難產(chǎn),子宮人為受損無法挽救,完全是被庸醫(yī)所誤。正如劉大杰先生所說:“廬隱死得真冤枉,在一個科學(xué)文明物質(zhì)文明極高的上海,她被一個沒有科學(xué)知識的醫(yī)生殺死了?!痹谀赣H生命垂危的時候,父親難抑悲憤要去控告那個醫(yī)生,但母親勸阻了他:“算了,不要去告了,人都死了告他又有什么用?……何苦再造成另一個家庭的不幸呢?!边@是多么寬厚、多么偉大的胸懷啊。
母親雖然早早地離開了人世,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父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母親在父親心中的位置,這不僅是因為愛情,還因為母親她那偉大的人格魅力。半個世紀(jì)過去了,父親也帶著對母親的深深懷念走了,然而人們并沒有忘記她——我的母親廬隱。
《海濱故人廬隱》林偉民編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1定價: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