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寶
近年來,對于傅斯年的研究漸多,評價也漸趨公允,傅斯年的有關論著也時有出版,這是可喜可賀之事。
1998年8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史家隨筆叢書”第一輯(共5種),其中就有傅斯年的《出入史門》(呂文浩選編)。
該書收傅斯年的短文40篇,“大體上有三類文章。一種是直接與史有關的史學短文;一種是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思想、民族性的反思;一種是有關社會、政治、文化的時論,主要選縱論古今,能表現(xiàn)出史家眼光、史學智慧的篇什”(選編者卷首語)。其中的《論伯希和教授》一文,是傅斯年為伯希和的辯護詞,其史事錯誤與感情用事之處較多,與傅氏一貫重視史料,以史料為依據,并大力提倡史料即史學的宗旨大相徑庭。故特予以說明,以見傅斯年的另一面。
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伴隨著帝國主義對中國的軍事侵略,各國考察家也紛紛擁入中國西北地區(qū),將中國的許多文物古籍劫掠而去,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推敦煌文書的被盜劫,而最大的盜劫者又推英國的斯坦因和法國的伯希和。國人對于這一悲痛的傷心史時刻銘記。
1935年初,國民政府決定次年將故宮博物院等公私方面收藏的古物運往英國倫敦,舉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當時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專門選擇運英展覽的古物,伯希和也被推為選擇委員。對此,當時學術界的一些愛國志士強烈反對,1935年1月20日,《北平晨報》刊登了一批學者聯(lián)名發(fā)表的《我國學術界反對古物運英展覽》的公開信,在此公開信上簽名者有王力、李碧蕓、林徽音、侯宗濂、陳之邁、陳岱孫、趙詔雄、朱君之、沈性仁、金岳霖、秦宣夫、沈有鼎、陳銓、熊佛西、朱自清、周培源、金岳榮、蒲薛鳳、張蔭麟、張真如、劉信芳、李健吾、時振綱、姚鴻翥、梁思成、李濂、張奚若、楊景任。
這一公開信不僅反對將古物運英展覽,而且也涉及到了擔任選擇委員的伯希和。公開信中說:伯希和“向與英人斯坦因至甘肅敦煌,行賄當?shù)氐朗?發(fā)掘古室,盜取無數(shù)唐代以前之古物,至今猶封存巴黎國家圖書館與英倫博物館中,不知凡幾。前歲斯坦因卷土重來,舉國上下監(jiān)視其行動,一時彼竟無所措其手足。今若歡迎伯希和參加此項挑選工作,不免前后歧視,自貶其尊嚴。英國之推此人來華,或有用意”。這一公開信發(fā)表后,傅斯年即撰文代伯希和辯解,辯解詞就是這篇《論伯希和教授》。
傅斯年在《論伯希和教授》中說:“王力先生等宣言之第三點,所說顯與事實不合,一查伯君或斯坦因博士之著作,或一詢當時學部經管員司便可知之……先是敦煌千佛巖寺之道士已于若干時前發(fā)現(xiàn)石窟,但未識其重要,伯君行經此地見而大詫異之,猶未取之去也。離敦煌后,路遇斯坦因,告以此事。斯坦因急忙一人獨向千佛巖寺中賄買道士,約以‘暫借作第一次之選擇,捆載而去,此印度及倫敦所藏此項卷子之由來。及伯君再至,選三千五百余卷載之東來,將此事告之學部。當時中國政府一面許其出境,一面派人攫取其數(shù)倍之存余,此一提取乃更成浩劫?!?/p>
這幾句辯解,顯與事實不符。
第一,伯希和并沒有先至千佛洞“猶未取之”,“再至”時才竊取敦煌文書的。眾所周知,斯坦因于1907年至敦煌,用欺騙、引誘之手段竊去許多敦煌經卷。1908年3月,伯希和首次來敦煌,用同樣手段騙取千佛洞藏經數(shù)千卷。關于伯希和在敦煌的詳細活動及挑選經卷的經過,可參閱伯希和的《敦煌石室訪書記》長文,漢譯文載《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9卷第5號。
第二,斯坦因來中國西北考察時,雖得到了中國政府的同意,也得到了一些官僚士紳的幫助,但其盜竊敦煌遺書,并沒有“暫借”一說,也沒有這一方面的有關文字,不知傅斯年先生此說有何為據?
第三,伯希和劫去的敦煌文獻共7000余卷,其中包括漢文2747件,藏文3175件,梵文13件,焉耆——龜茲語近1000件,于闐文75件,粟特文30件,回鶻文393件,西夏文211件,西伯來文1件。并非傅斯年所說“三千五百余卷”。當然,由于條件的限制,傅斯年先生不可能對伯希和所劫敦煌遺書的數(shù)量十分清楚。但說“三千五百余卷”,顯然是少多了。1946年,為悼念伯希和逝世,翁獨健先生的《伯希和教授》一文就直說是“五千卷”,更接近于事實。
最后,傅斯年就伯希和與敦煌文書的關系還特別申明:“論伯君與敦煌卷子之關系,應詳察當時之經過與責任,未便與斯坦因氏混為一談,此為事實與公道之問題?!彼固挂?、伯希和對敦煌卷子之竊取,其手段、目的完全一樣,不知怎樣才能將其區(qū)分,不要“混為一談”,“事實與公道”到底如何﹖我認為傅斯年替伯希和的辯解,太感情用事了,根本就不注意“事實與公道”。
傅斯年還說:“總之敦煌寶藏,聞于中國政府及學人,由于伯君至北京之報告,而伯君載三千五百卷以出境,責任之大半在當時中國之政府”。如果說,由于中國的貧窮落后,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無法阻擋外國侵略者對中國的軍事、經濟、文化侵略,還有一定的道理。但傅斯年并非指此,他所說的“責任之大半在當時中國之政府,”則是指中國政府允許伯希和將大批的敦煌文書攜帶出境,這又與事實相差甚遠。
伯希和于1908年3月得到敦煌寶藏后,并沒有立即告訴中國學人。而是取道蘭州、西安、鄭州,于1908年10月5日抵達北京,在此將敦煌遺書運往巴黎。然后南下上海、無錫,12月中旬返回河內。次年5月,伯希和再次來華購書,經上海、南京、天津,于8月中旬抵達北京。伯希和此行,也并未打算將敦煌寶藏之事告訴中國學人,但當其準備回國之際,敦煌得寶之風開始傳播。伯希和不得已才告訴了中國學者,并出示了其“行篋尚存秘籍數(shù)種”。這已是1909年9月之事了,比伯希和盜寶的1908年3月,已過去了一年半,怎能說是中國政府“許其出境”呢?
傅斯年為了替伯希和辯解,感情用事之處甚多,如他為了說明伯希和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曾這樣寫道:“前年伯君來中國時,吾曾叩以游中國后將至日本否。伯君云:‘日本固多吾之友,日本近來東方學工作固有可觀,吾此次東來,日本固請吾順道一游,然自沈陽事變之后,日本人之行為吾甚不滿,不欲于此時見之也。吾繼叩以將往大連晤羅振玉否。伯君答云:‘吾亦不欲見之。果然海道來,海道往,未經日本及東北。伯君感情如何,既非中國人,自不關我事,惟既來中國取如此之態(tài)度,實為正當,較之吾國人士,長城戰(zhàn)血未干,遽然東渡攀交,如董康及其他者,高明多矣?!?/p>
自“九·一八”事變之后,國人對日本之痛恨非常自然,愛國熱情也隨之高漲。但傅斯年以其與伯希和的答問來肯定伯希和對中國人的“感情”,似有些牽強。
在《論伯希和教授》的最后傅斯年說:“吾知簽名諸公,實由愛國心所驅使,偶為感情帶于事實之外,其詞雖有遺憾,其本意亦甚可佩,細味吾言,或不以為謬乎?!?/p>
實際上,傅斯年的這篇短文,以“感情帶于事實之外”之處甚多,使人甚感“遺憾”。由此,使我們從一個側面看到了傅斯年的另一面,即也有不看重史料,不以事實為據,而以感情用事的時候??梢?不論何人,要真正做到言行一致,尤其是一貫的一致,是多么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