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喻原
在八十年代中期,我有幸讀到了法拉奇的長篇紀實小說《男子漢》。當時,該書的漢譯在中國先后出了四五個版本,我讀的是外研版,在印象中這是最好的一個版本。從此,我就喜歡上了法拉奇及法拉奇的所有作品。
初讀《男子漢》給我內(nèi)心的震動是巨大的,就像我初讀普拉絲一樣,它們給我心靈的沖擊總是讓人難以忘懷。從某種意義上說,二十世紀,乃至二十一世紀的中國讀者更需要去讀法拉奇與普拉絲,而不是那些更為權威、更具知名度的杜拉絲、喬治·桑,甚至波伏娃、伍爾芙們。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法拉奇與普拉絲連同她們的輝煌作品一起才構(gòu)成了二十世紀女性文壇的一種奇跡,一個異象,一座豐碑。那是人類靈魂視界至高點上的一道灼人的風景,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與人世的沉浮,這一風景仍會在一種迷懵的氛圍中散發(fā)出一種耀眼的光芒,重新去洗滌著人們對于過去苦難與悲壯經(jīng)歷的回憶,重新去激發(fā)起人們對于未來美好與公正生活的企盼。
在我看來,法拉奇與普拉絲是人類精神天空中兩顆閃耀的明星,無疑,她們已成為某種重要的尺度、某種珍貴的參照和某種讓人理解生活、校正生活的啟示性儆醒。普拉絲沉入靈魂,行走在人類感情的刀鋒上,以詩歌的全部力量表達了人之于現(xiàn)實生活的極度恐怖與絕望,以其自身的死來向世人展示何為真正的生;法拉奇植根于現(xiàn)實,穿梭于人類敵對行為的硝煙之間,以“新聞”的犀利手法傳達了人之精神世界的玄光十色與起伏跌宕,以其頑強的生來向世人說明何為真正的死。兩者殊途同歸,就其生之絕望的抒發(fā)與生之公正的呼喚而言,兩者都達到了一種極至,抵達了一種無法逾越的高度。
法拉奇在中國的知識界一直都有一種極高的聲譽。這從以下這個事例中可以得到證明。1993年法拉奇來到中國,在中國社科院發(fā)表演講。乘公共汽車前往聽講的學生不顧主辦單位的反對,把整個演講大廳及其走廊都擠得水泄不通,場面甚是火爆和狂熱。在演講結(jié)束后的提問時間里,一名意大利語專業(yè)的學生站起來說:
我并不是來問問題的,因為我從學會閱讀起就一直讀您的書,我已經(jīng)知道您的答案了。我到這里來是為了代表我本人和我的同學向您表示感謝……我感謝您,我們感謝您,因為通過您的作品,您教給了我們兩件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勇氣與自由……請您不要死……我們非常需要您。
盡管在一部分中國的女性讀者中,法拉奇顯得有些“怪異”,因為她早年就發(fā)誓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在新聞事業(yè)中取得的成功連男人們都無法望其項背。但在中國真正的知識界,法拉奇還是被人敬重有加的。這倒主要不是因為她的作品多次獲獎煛犢棧壩肫淼弧坊褚獯罄班卡萊拉獎;《男子漢》獲維萊吉奧獎;《印沙安拉》獲海明威獎和國際安提伯斯獎;有關海灣戰(zhàn)爭的報道獲麥西納最佳新聞報道獎等牐也不是因為如她的傳記作家圣·阿里科所說的她取得了一般的新聞工作者用150年的時間也不能完成的新聞業(yè)績。她之所以受敬重,尤其在第三世界及發(fā)展中國家中,主要是因為她已成為一種象征,一種反對暴政和人類邪惡勢力的象征,是因為她的作品與她的日常生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她始終在身體力行自己的信仰。無論在越南戰(zhàn)爭、海灣戰(zhàn)爭,還是在對卡扎菲、霍梅尼、基辛格、鄧小平的采訪中,我們都能極其強烈地感受到法拉奇其人及其信仰的內(nèi)在魅力。我想,如果我們能有機會去細細品讀法拉奇的作品熡繞涫恰賭兇雍骸貳ⅰ陡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印沙安拉》及《風云人物采訪記》中的優(yōu)秀篇章牭幕埃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會被其作品所透露出來的那種激情、真誠與正義感的力量感動。法拉奇無愧為一個用其自身的生命來寫作的人,她作品中所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反暴政的傾向,以及對社會公正的強烈呼喚是當代同類作品中少有能比擬的。
如果說“神話就是與某種儀式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敘事故事”的話,那么,法拉奇已不僅僅構(gòu)成一種現(xiàn)象,無疑已成為一種當代神話。她運用文學化的新聞工作作為自己的表達方式,并把她本人的一切凸顯在作品的內(nèi)容中。她帶有儀式性質(zhì)的慣常行為使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她、觀察她、理解她,并體驗她在進行自我剖析時感受到的樂趣。我們在她的作品中與她共同經(jīng)歷冒險事件,共同體驗愛情滋味,共同分擔哲學與政治上的焦慮。正如圣·阿里科所說:“法拉奇把自己造就成了明星,她是現(xiàn)代神話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個典型代表。”猶如當年的格瓦拉、海明威,她是一個魅力四射的人物。
我認為,我們作為當代的中國人,沒有理由不感謝法拉奇,除了她的《男子漢》、《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除了她1958年9月在墨西哥城面對反動政府鎮(zhèn)壓學生,向?qū)W生開槍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英勇壯舉,還有她對中國人表現(xiàn)出的情感。
1987年,我和我的朋友大遲一起到一位作家家里作客。先生家中有一個書房,其中兩個書架上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外文原版書。它們對我具有莫大的誘惑力。我隨手從書架上取了兩本翻了起來。其中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面設計得非常精致,黑底紅線燙銀字。我打開該書的第一頁,想瀏覽它的第一自然段。
驀然間,這段文字像附有魔力一樣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的心怦然一動,頃刻就怔住了。
昨夜,我知道了你的存在,從虛無中逃逸出來的生命的靈光;我躺在床上,睜大雙眼凝視著黑夜,突然之間我就知道:你就在那里……。
這是何等美麗的文字啊犛辛?、闹?、抒情,極富詩意。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這是誰寫的什么書。倍感激動與好奇的我自然把書回翻了過來,再次重新仔細地閱讀封面上的文字。哇,令我感到驚喜和意外的是,該書的作者竟是Oriana Fallaci。難道是那個寫《男子漢》的法拉奇?果真如此。
一旦知道這是法拉奇的作品,我就有些愛不釋手地讀了起來,愈讀愈陶醉,愈讀愈興奮。當時我就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想翻譯法拉奇的這部小說,把它介紹給中國的讀者。隨后,我把該書借出,跑到附近的一家打印社,全文復印了該書。
1988年,我和我的朋友大遲先生用很短的時間,一口氣把該書譯了出來。譯出后,部分手稿在朋友圈子里傳閱,凡讀過手稿的人都一致叫好,認為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首次出版于1975年。它是社會歷史、真誠懺悔與虛構(gòu)故事的混合物,書一出版便在歐洲大獲成功。《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它是寫實風格與自由創(chuàng)作自然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法拉奇自述,這是她醞釀已久的作品,是她“刻骨銘心的情感經(jīng)歷這顆精子”和“想象力這顆卵子”天然受孕的結(jié)果。《信》的主題不僅僅涉及到文學史上從未接觸過的內(nèi)容:一個未婚母親與她腹中胎兒的一段曠世未有的纏綿感情,而且涉及到作者對人類生與死、愛與恨的深刻懷疑與痛苦思索。無論從哪方面說,《信》都是法拉奇的不朽之作。盡管其篇幅短小,但其含金量較高,頗值得一切想讓自己生活得有些意味,有些分量的人細細品讀。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書中未婚母親講給胎兒聽的三個寓言故事。這三個故事表面平凡,但卻意味深長。它們具有極深厚與豐富的象征意義及啟示性力量。故事本身是樸素的,但卻感人至深,讓人讀后總是掩卷沉思,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因為它們不同一般簡單的情節(jié)性故事,分明是對人類關于愛情、權力與公正的深刻剖析。我認為正是這三個寓言故事才構(gòu)成了全書的重中之重。讀者可以對之細心品讀。
《信》之前的法拉奇總給人一種強大、剛毅、堅韌的形象,《信》中的法拉奇向我們展示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面。這是一個兒女情長、柔情似水的法拉奇。該書中不乏大段抒情與傾吐衷腸的段落,讀起來讓人感動心脾。但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即使是在這樣一本充滿兒女情長的書中,法拉奇那種慣有的鋒芒、鮮明的政治立場、對現(xiàn)實中非正義的深刻批判,以及對社會公義的強烈呼喚都是昭彰凸現(xiàn)的。所以這是一部柔中帶剛,剛?cè)嵯酀臅?。是一本完全有必要去讀,并且讀后定會有莫大收獲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