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亮
許多年前的一個晚上,你和小伙伴蛋蛋捉迷藏,你跑回了家里,看見老少四代人坐滿了炕,你躥了上去,一頭扎進媽媽懷里,說:要是蛋蛋來了,就說我睡著了。說完就閉上眼睛,心里卻在為你的詭計竊笑。一會兒你就聽見蛋蛋氣喘噓噓的聲音,他一定看見你躺在媽媽懷里,媽媽說你睡著了嗎?你只記得他旋風般地跑了出去,你心里想:等他走遠了我就起來去找他。
是的,后來你睜開了眼睛,可你發(fā)現自己并不是躺在媽媽懷里,而是躺在溫暖的被子里,滿炕的人全都無影無蹤了,只有昏黃的燈光陪伴著你。你翻身而起,看見窗外漆黑一片。正當你懵懂迷惘的時候,長著雪白的山羊胡子的太爺爺弓著腰進了屋子。
“睡醒了?”他問。
“我睡著了嗎?”你問。
太爺爺笑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雪白的胡子一顫一顫的,像是山羊在吃草。
“都睡了大半天了?!彼f。
“我媽呢?人們都哪兒去了?”你又問。
“都去看電影了?!碧珷敔斝χ卮?。
為什么不叫醒我呢?為什么不帶我去呢?
那一晚的電影名叫《刑場上的婚禮》,你是聽大人們說的。你傷心極了憤怒極了,在鄉(xiāng)村放一回電影是多么不易呀!那簡直是孩子最盛大的節(jié)日呀!而你竟只因為一不小心睡著了就錯過了。你本來不是裝睡的嗎?怎么竟然假戲真做了呢?你恨大人,更恨自己。
是的,只因一不小心睡著了,不是有意的,而是一不小心,你就與美好的東西失之交臂。在昏黃的燈光下,聽著太爺爺蒼老的聲音,看著他顫動的白胡子,你覺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實,如夢如幻。而實際上如夢如幻的卻是真真確確,你的真實卻是你睡著了,你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沒有睡著,你睜開眼睛就要掙脫媽媽的懷抱,跑出去找到那個小伙伴,得意地告訴他:你上當了!
那一個晚上你只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等你睜開時一切就都改變了。而許多年后的今天,你回望過去的歲月,也同樣感覺只是閉眼睜眼的剎那,可是那滿屋的人就都散了,有的已沉睡在另一個世界,另一些又遠隔千山萬水,你望都望不見了。那個與你捉迷藏的小伙伴呢?在你睜眼閉眼的剎那,他就跑出了你的視線,他因一場車禍而永遠失去了一只手臂,只留下一條空空的袖筒晃動在你的遙望里。而那個閉眼睜眼間就錯過了看一部電影的孩子呢?此刻在異地他鄉(xiāng)一間清冷的小屋里,借一盞燈光穿越歷史塵埃的是他嗎?
在你閉眼睜眼問,在你無知無覺時,這世界都發(fā)生了多少事呀!有多少悲喜苦樂已一遍遍上演又一回回落幕?你沒機會去觀看,更不可能去親歷。當你忽然想起你是要趕時間去某個地方時,巴士門剛好哐當一聲關上,在卷起一陣塵土之后,離你遠去。
離你遠去的,只是那輛巴士嗎?
那個夜晚,小伙伴跑進屋子找你,卻看到你躺在媽媽懷里,閉著眼睛,他以為你真的睡著了,他記憶中的那一刻永遠都是:你睡著了!
時空的錯位——彼此的同時不在場或不同時在場,距離就會產生,彼此的世界就是兩個不相交的圓。
在一盞燈下、一面鏡子前,你能看見你自己嗎?如果你看見了,你能說:看,那就是我嗎?
(蘇興麗摘自《散文》199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