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碑的起源和發(fā)展

金其楨

中國的碑從其產(chǎn)生、發(fā)育到繁衍、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那末,在我國歷史上,碑究竟始于何時?通過對古代典籍的考溯證實,我國的碑早在春秋時代即已產(chǎn)生。

匯編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一部分禮制的《儀禮》(簡稱《禮》,亦稱《禮經(jīng)》或《士禮》),是重要的儒家經(jīng)典之一。這部典籍,一說是周公制作,一說是孔子訂定,歷來受到各代學者的高度重視。漢代著名學者鄭玄對該書作了較為詳細的注釋,著有《儀禮注》,唐代賈公彥著有《儀禮義疏》,清代胡培羽軍著有《儀禮正義》等。在這部專家考訂為戰(zhàn)國初期至中葉間成書的儒家經(jīng)典中,就有關(guān)于碑的記載?！秲x禮·聘禮》曰:“東面北上,上當碑南陳?！编嵭?“宮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引陰陽也。凡碑,引物者,宗廟則麗牲焉以取毛血,其材,宮、廟以石,窆用木。”《禮記》是秦漢以前各種禮儀論著的選集,相傳為西漢學者戴圣編纂,全書共有49篇,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受到歷代學者的重視。東漢鄭玄著有《禮記注》,唐代孔穎達著有《禮記正義》,清代朱彬著有《禮記訓纂》等。在這部大率是孔子弟子及其再傳、三傳弟子等所記的儒家經(jīng)典中,也有不少關(guān)于碑的記載。這些記載及后人的疏都清楚地表明,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有碑了。當時的碑共有三種:一種豎在宮廷院內(nèi),用以測量日影計時;一種豎在宗廟里,用以拴系用作祭祀用品的牲口;一種豎在墓穴四角,“碑”石上有穿孔,用以安裝轆轤,牽引繩索,在下葬時將棺材放入墓穴中。

漢代著名學者許慎,在其我國最早的文字學專著《說文解字》中,對“碑”作了這樣的解釋:“碑,豎石也?！睗h代著名訓詁家劉熙,在他仿《爾雅》體例所著的《釋名》一書的《釋典藝》中,對“碑”及“碑”的名稱的由來作了這樣的解釋:“碑者,被也。此本葬時所設也,施鹿盧(轆轤)以繩被其上,引以下棺也?！彼麄兊倪@些解釋,與《儀禮》、《禮記》的記載及鄭玄的注、孔穎達的疏是相一致的,是對《儀禮》、《禮記》的記載和鄭注、孔疏的有力印證。對于上述三種最早的碑,清代嘉道間著名學者王筠,在其《說文釋例》中,作有更為明確的闡述:“古碑有三用:宮中之碑,識日景也;廟中之碑,以麗牲也;墓所之碑,以下棺也?！本C上所述,儒家經(jīng)典《儀禮》、《禮記》的記述和歷代有關(guān)權(quán)威學者所作的解釋,都清楚地表明,碑并不是從秦代才開始有的,更不是始于漢代,在春秋戰(zhàn)國之前即已有之。如果我們再作進一步的深究,則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問題,明代學者徐師曾早在四百多年前就已闡明。他在《文體明辨·碑文》中清楚地指明:周穆王和秦始皇刻石并不是碑的開始,在此之前,宮室和宗廟“皆有碑”,“碑之所以來遠矣”,而周穆王和秦始皇只是開始在石上“刻銘”,至于“后漢以來”只是刻銘“漸盛”,更不是碑的開始。我國現(xiàn)代著名考古學家、原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在其所著《凡將齋金石叢稿·中國金石學概要》中也認為東漢只是碑上刻字的開始,并不是碑的開始,指出:“碑,用以刻辭,果始自何時?曰,始于東漢之初,盛于桓、靈之際,觀宋以來之所著錄者可知矣?！焙茱@然,盡管《儀禮》、《禮記》中所說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碑,不論是石碑還是木碑均很粗拙,其形制和用途也均與后世的碑有所不同,但是,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否認其是最初的原始的碑,它是后世的碑的始祖。后世的碑不論其有刻字,有圖案,有一定的形制,如何的絢麗精美,都是由春秋、戰(zhàn)國時沒有刻字、圖案的簡單的“豎石”進化、演變而來的。把開始在碑上刻字即產(chǎn)生碑刻,與碑的產(chǎn)生混為一談,將刻有·25·

字的碑的產(chǎn)生視為碑的起始,而無視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即已有之的無字“豎石”是碑的始祖,顯然是不妥的。那種只把后來經(jīng)歷史演變才在無字“豎石”原始碑的基礎上發(fā)展產(chǎn)生的有文字的碑刻,視為碑的起源的看法,顯然是忽略了事物起始的源頭,犯了以“流”代“源”的錯誤,似不足取。

刻有文字的碑的興起是在漢代,但這并不是說漢代以前沒有石刻文字,只是在漢代以前石刻文字不稱為碑,而是稱為“刻石”。關(guān)于這一點,清代著名學者王筠在《說文釋例》中亦曾作過明確的闡述,指出:“秦之記功德也,曰立石,曰刻石。其言碑者漢以后之語也?！睆拇呵飼r產(chǎn)生的無字、無一定形制的“豎石”原始碑,發(fā)展為漢代有“刻辭”、有一定形制的碑,這期間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漫長的演化過渡時期,而“刻石”即是這一演化過渡時期中碑的主要表現(xiàn)形態(tài)。

所謂“刻石”就是將文字刻在石頭上,換言之,也即刻有文字的石頭,故人們也往往稱之為“石刻文字”,簡稱刻石,亦稱石刻。

關(guān)于刻石記事,在我國先秦時代和秦漢時代的文獻古籍中均有確切記載,諸如,《墨子》中就有“古者圣王……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于盤盂,傳遺后世子孫”的記述;《史記·秦始皇本紀》中也有“古之帝者……猶刻金石以自為紀”的記載。而這一時期之所以會出現(xiàn)“刻石”,考其原因,大約主要,一是因為隨著人們社會活動的日益增多和社會事業(yè)的日益發(fā)展,所需要記載下來的事情越來越多;二是因為隨著封建禮制、觀念的日益發(fā)展和人們對名譽地位的日益看重,希望將功德記載下來以夸耀昭示于世的人越來越多。誠如東漢著名學者劉熙在《釋名·釋典藝》中所說的那樣:“臣子追述君父子功美,以書其上,后人因焉,故建于道陌之頭顯見之處……”原先,人們用以記事、紀頌功德的是甲骨和青銅器,其數(shù)量頗為有限,且較為昂貴,這時已遠遠不能滿足需要。相比之下,石頭的來源卻非常豐富,取材方便,價格低廉,且質(zhì)地堅硬,與甲骨、青銅器一樣,同樣能垂之久遠,因而在石頭上刻字以記事、紀功、頌德、紀念便自然而然地應運而生。明代徐師曾在《文體明辨·碑文》中作過論述,指出:“后人因于其上紀功德,則碑之所以來遠矣,而仿效刻銘,則自周、秦始耳……皆因庸器漸闕,而后為之,所謂以石代金,同乎不朽也?！苯?jīng)過漫長的“刻石時期”,碑從最初的沒有文字的“豎石”原始碑,演進為刻有文字、有一定形制的碑。而刻有文字、有一定形制的碑經(jīng)過長期的演進和發(fā)展,又逐漸繁衍成為一個成員繁多、規(guī)模龐大的碑家族。今日我們所說的“碑”,包含有狹義的和廣義的兩種內(nèi)涵。從狹義來講,它只是許多石刻文字種類中的一種,是指那種刻有文字、經(jīng)過精細磨制加工、有一定規(guī)格尺寸和形制的長方形立石;而從廣義來講,就如清代金石學家葉昌熾在《語石》中所說的,“凡刻石之文皆謂之碑”,也就是說,泛指各種種類、形制的石刻文字,即凡石刻文字統(tǒng)稱之為碑。而將石刻文字統(tǒng)稱為碑,《語石》中又指出:“當是漢以后始?！边@也就是說,自“漢以后”演進發(fā)展到清代,碑的含義已引伸、擴展為刻石、碑、碣、摩崖、墓志、刻經(jīng)、造像記、塔銘、石闕銘、題名、橋欄橋柱題記、井欄題記、食堂(享祠)紀事、墓艸別(刻于石上、埋在墓中的買墓地的契約)、界石、畫像題字、石刻字帖等等一切有文字的石刻和線刻圖畫碑的總稱。

在上述廣義的“碑”的各類石刻文字中,“碣”是“碑”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品種和階段。關(guān)于“碣”的名稱的由來及碑、碣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我國古代文獻典籍作過不少解釋和闡述。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說:“碣,特立之石?！笨梢娝麑俚目捶ê蛯Ρ目捶ā柏Q石也”并沒有多大差別,根據(jù)他的研究考察和理解,碣和碑基本上是同一類東西。唐代封演在《封氏聞見記·碑碣》中說:“碣亦碑之類也?！吨芏Y》:‘凡金玉錫石木曷而璽之。注云:‘木曷,如今題署物?！稘h書》云:‘瘞寺前木曷著其姓名。注云:‘木曷,木弋也。蒼,木弋也。蒼木弋于瘞處,而書死者之姓名。木曷音揭。然則物有標榜,皆謂之木曷。郭景純《江賦》云:‘峨嵋為泉陽之木曷,玉壘作東別之標是也。其字本從木,后人以石為墓碣,因變?yōu)轫?。《說文》云:‘碣,特立石也。據(jù)此則從木從石,兩體皆通。”在《后漢書·竇憲傳》里,班固的《登燕然山銘》中有“封神丘兮建隆碣”句,李賢注云:“方者謂之碑,圓者謂之碣?！薄掇o海》對此解釋說,碣即是“圓頂?shù)谋?并進一步說明:“古人把長方形的刻石叫‘碑;把圜首形或形在方圓之間、上小下大的刻石,叫‘碣?！薄昂笫辣倜Q往往混用?！蹦ρ率菑V義“碑”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35·歷史教學2000年第7期

種,著名考古學家馬衡在《凡將齋金石叢稿·中國金石學概要》中對摩崖所作的解釋是:“摩崖者,刻于崖壁者也,故曰天然之石?！薄掇o海》的解釋是:“在山崖石壁上鐫刻文字叫‘摩崖?！鄙鲜鲞@些論述和解釋,闡明了碑與刻石、石碣、摩崖相互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刻石、石碣、摩崖從廣義上來講都屬于碑的范疇,是無一定形制的碑,它們既是無字、無一定形制的原始碑向后世有刻字、有一定形制的碑進化的一個過渡階段,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同時它們又是碑的兩個分支。盡管自后世有一定形制的碑盛行后,刻石、石碣的形制漸衰,摩崖也相形見絀,但它們依然以自身的特有功能和價值,作為碑的特殊的獨立形態(tài)被保存和延續(xù)了下來,與有一定形制的碑一起混用。很顯然,將刻石、石碣、摩崖排除于碑之外,是不符合碑的實際發(fā)展情況和客觀事實的。所以,研究碑文化必須從廣義的視角來研究整個碑的大家族,只有這樣,才能對碑文化有一個全面的了解和認識。

碑源于人們的社會實際生活,又應用于人們的社會生活實際。適應人們社會實際生活需要而產(chǎn)生的碑,必然又會隨著人們社會實際生活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由于碑具有記事、紀功、頌德、褒獎、警策、訓諭、懲戒、昭示、紀念、禁約、抒懷、寄情、標識等多種多樣的作用和功能及其多方面的獨特價值,因此,隨著人類社會生活變得越來越紛繁復雜、豐富多彩,人們對碑的需求也越來越多樣化,人們立碑的動因也變得越來越復雜,碑的用途越來越廣泛,碑的數(shù)量和種類也越來越多。經(jīng)過三千年的繁衍發(fā)展,碑在中國社會中的應用已拓展到十分廣泛的領域,碑文化已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刻載的內(nèi)容,包含政治、軍事、法制、吏治、宗教、文字、語言、書法、文學、教育、科舉、歷史、經(jīng)濟、科技、地理、天文、城池、建筑、水文、水利、民族關(guān)系、中外交往、宗族世系、津渡道橋、名勝古跡、民俗風情、神仙鬼怪、災禍祥瑞、人民革命等等各個方面,幾乎是無所不有。而碑所記載的人物,上至中華民族先祖、先哲圣賢、帝王將相、英賢豪杰、革命領袖,下至寒儒布衣、山野白丁、江湖隱客、市井小民、鄉(xiāng)間老嫗,幾乎涉及到每一個社會階層?？傊?經(jīng)過三千年歷史的積淀,碑已經(jīng)成為一部記載幾千年中華文明的包羅萬象的石質(zhì)百科全書,具有極其豐富而深厚的內(nèi)涵,是十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值得我們備加重視和珍惜。

(作者單位:江南大學歷史文學研究所)責任編輯:倪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