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蔚林
山里人除開泡茶待客,一年到頭難得燒回開水。男女老幼,春夏秋冬,盡喝山泉水。在戶外做工作、自不必說,渴了,就便掬幾捧山泉喝下就是。家中呢,用一節(jié)節(jié)空心竹管接起,將山泉水從遠處引來,注入大瓦缸,缸滿了,任其溢出,那是活水,名副其實的自來水。
開頭我講文明衛(wèi)生,不敢喝山泉水,以為是生水,喝了會鬧肚子。于是出門時總累贅著一只軍用水壺。山民們笑我傻,我不以為然。
后來,有一回我進大山肚里去打柴,帶的一壺水很快就喝空了。天熱得難耐,我只好去尋找山泉水。我走進一道窄窄的山谷,拔開密密的山菁向前。赤腳漸漸感覺到了濕,清涼撲面,接著又聽到了美妙的音響,像琵琶輕輕彈撥。轉(zhuǎn)個彎,我便看見從石壁縫里滲出的山泉。她像一道薄薄的水簾,匯入一個小潭里,然后溢出來,形成小小的溪流,閃爍著,奔跳著,急匆匆地流下山谷。
我迫不及待地撲入水潭,連頭帶腦埋入泉水,牛飲般喝個痛快淋漓。起初我一點也沒有領略到山泉的滋味,當我抬頭抹盡臉上的水珠,咂咂嘴時,才發(fā)覺這山泉是出奇的甘美。我不由自主地舔舔仍然水濕的十個指頭。
于是在大山里度過的那些年月,我告別了水壺,盡喝原汁原味的山泉水。我健康、血脈暢通,自覺皮膚變得潤澤起來。
我時常品味山泉的甘美。我明白她的甘美是因為含有、溶解了種種雜質(zhì)(礦物質(zhì))。由此,我便陷入沉思,關于藝術,關于生活,關于人生。缺少“雜質(zhì)”的藝術品,必定蒼白無力,缺乏“雜質(zhì)”的社會生活,必定寂寞難耐,而缺乏“雜質(zhì)”的人生,又怎能多姿多彩?當然,重要的在于溶解,化有形為無形,化腐朽為神奇。倘若那些“雜質(zhì)”以顆粒狀懸浮在山泉之中,那么誰還會喝它呢?
品味著山泉水,我深深意識到自己生命的不完美,許多“雜質(zhì)”與生俱來。然而我無意,也不可能將它們排斥,成為一個“純粹”的人,否則我會活得很累,失去回憶和夢想,人生毫無甘美可言。我只祈求上蒼假我以時日、機會,賜我一個長長的溶解過程。品味著山泉水,想到它曾經(jīng)歷的千里曲折,最后以清純的面目出現(xiàn),對人生的種種磨難,我便釋然了。
(小依摘自《當代作家》1994年5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