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風(fēng)
《詞林新話》,的確當(dāng)?shù)靡粋€(gè)“新”字。作者不隨人觀場,評說前人作品,每每自出機(jī)抒,筆鋒凌厲,真有橫掃千軍之勢。又痛詆常州派詞論,幾不留余地。我雖不免為前賢抱屈,但對作者的論詞主張,仍是十分贊同。如謂“填詞之道,不必千言萬語,只二句足以盡之。曰:說真話,說得明白自然,誠懇切實(shí)。前者指內(nèi)容,后者指表現(xiàn);前者指質(zhì)地,后者指技巧”;“凡是真話,深固可貴,淺亦可喜。凡游詞遁詞,皆是假話,淺既可鄙,深亦無聊”。又道詞之佳者,要在“即景傳情,緣情述事,就事造境,隨境遣懷”,此真可謂“十六字玉尺”矣。
詞原是歌筵酒席中的即興之作,它與此前幾近程式化的閨情詩、閨怨詩不同,即不再有“感士不遇”的托意與感慨,而是直以麗辭綺語敘寫男女歡愛的情事,所謂“綺羅香澤之態(tài)”,正其“生香真色”之本色語。余興也好,余情也好,果然情由心生,真情可感,即可為千古絕唱。雖止“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但兩情相悅,靈犀相通的瞬間,不正“勝卻人間無數(shù)”么?“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便是紀(jì)錄這永恒的瞬間了。可以說,初始的詞,是獨(dú)立于詩之外的、一個(gè)專意言情的特殊領(lǐng)域。詞境的拓展(即以詩入詞——將詩的題材寫入詞中),促成詞風(fēng)的多變。詞不必專意言情,卻仍不廢言情,而借“情”抒懷,借“情”言志,“情”之用,又不限于兒女矣。至于美人芳草,靈均之思,雖然本來不是詞中應(yīng)有之義,但既然詞之含蘊(yùn)漸廣,托意漸深,則“即景傳情,緣情述事”之外,也還須“就事造境,隨境遣懷”,遂有“寄托”一義。譚獻(xiàn)說“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這里并沒有把寄托作為評價(jià)詞作優(yōu)劣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只是說,不論作者有無寄托之用心,或只是若有若無,在蘊(yùn)藉含蓄之間,讀者皆不妨“以意逆志”,為作品添加一份閱讀感情。但《新話》援引此說之后,卻批評道:“隨心所欲教人造謠,欺人太甚。實(shí)乃對真理的嘲弄,良知的奸污。只要良心未泯,常識尚存,無不可見其妄”,似乎言重。復(fù)堂之論,究屬正常的文學(xué)批評范圍,與嘲弄真理,奸污良知,深文周納,制造文字獄者,應(yīng)是天淵之別。若《新話》不過有感而發(fā),別存諷喻,那么,倒是令人別有會(huì)心的。
《新話》認(rèn)為詞史上決無豪放一派,尤不以東坡屬豪放派為然。但舉蘇詞《念奴嬌》謂:“‘大江東去是豪放嗎?除了寫實(shí)的自然風(fēng)物外,古人討個(gè)漂亮的老婆,東坡也要發(fā)思古之幽情,這也是豪放,也是‘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嗎?”似覺難以悅服。這一首詞給人的感覺,總還是風(fēng)云氣多,兒女情少,“美人”只為“英雄”的陪襯。說它“豪放”,亦即言其有放曠之情懷耳。其實(shí)“婉約”、“豪放”皆不是詞作高下的標(biāo)定,而只是就詞風(fēng)言之。同寫“綺羅香澤”,又何妨“婉約”、“豪放”并存。
對歷代詞家的作品——尤其是名人名作,《新話》有很嚴(yán)格的點(diǎn)評,甚多精到之論。但我涉略少,偶有所疑,敢舉一二,求教通人:
第249頁引梅溪詞《雙雙燕·詠燕》,謂“自‘便忘了以下,即與燕無關(guān),乃雜湊之句,了無意義。又轉(zhuǎn)入‘畫欄獨(dú)憑,用燕入人,全篇主題破壞。”此處“便忘了,天涯芳信”一句,似非與燕無關(guān)。晏小山《浣溪沙》詞有“遠(yuǎn)信還因歸燕誤”,梅溪取意正與此同。又歇拍作“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dú)憑”,乃緊承上句,雖言在題外,而意在題內(nèi),不可不謂匠心獨(dú)具的一筆。
第271頁云“亦峰贊夢窗精于造句,超妙入神。其所舉夢窗詞句,只是擺弄字樣,有何超妙?‘金沙鎖骨連環(huán),不知所云?!卑础陡哧柵_·落梅》中的這一句取意于“鎖骨菩薩”故事。據(jù)傳延州有美婦,于金沙灘上施一切淫人,凡與交者,永絕其淫。死葬后,一梵僧來,云:“求我侶?!本蜷_,乃鎖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空而去(見于《續(xù)玄怪錄》;梅鼎祚編《青泥蓮花記》采入,歸為禪類)。上句既云“古石埋香”(以石銘“深深葬玉,郁郁埋香”狀泥中落梅),則此句再進(jìn)一層,以亦仙亦佛之美女,喻麗質(zhì)仙姿面飄墮“無人野水荒灣”的落梅,正是“仙骨姍姍,洗脫凡艷”,亦峰(陳廷焯)之贊,似非無據(jù)。又云“夢窗《祝英臺近·除夜立春》首句紅情綠意,開后世俗濫惡風(fēng),最為可厭。”(第268頁)按“剪紅情,裁綠意”一句,言立春剪彩為花勝,扣合題意,而字字飛動(dòng),言其“可厭”,且為“最”,稍嫌未允。又下曰夢窗《唐多令》“‘垂柳不縈裙帶住,亦劣句,流氓氣十足?!卑础按沽豢M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云垂柳徒挽行舟,不挽行人,“裙帶”代指人,或未宜膠著于字面。
第362頁引鄭叔問《安公子》“夢想銅駝歌哭地”,道“銅駝?dòng)袦I,未聞能歌?!贝颂幐杩薅?,恐不屬銅駝。放翁云“荊棘銅駝使我悲”;(《醉題》)李遜之《三朝野記序》曰:“懷銅駝荊棘之感者,吾且欲憑吊于斷簡殘編之中,相與悲歌當(dāng)泣也?!笔鍐栐~意,殆亦同此?!般~駝”在這里又代指京城,因此詞作于聞帝(光緒)薨之耗后,故暗寓京城頓成“歌哭地”,而詞人時(shí)在江南,只能托諸“夢想”也。
第371頁謂靜安評蕙風(fēng)《洞仙歌·秋日獨(dú)游某氏園》等二首曰:“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此等標(biāo)榜同人之作,皆夸張溢美,了不足取。況氏二詞極勉強(qiáng)做作,且有不通之句。如翻《西廂》‘倩疏林你與我掛住斜陽,乃情人離別時(shí)‘吾令羲和弭節(jié)之意,今獨(dú)游某園,何得謂‘間幾見斜陽疏柳掛?”按清真詞《氏州第一》有“官柳蕭疏,甚尚掛、微微殘照”,況氏之作從此化出,詞境果有相近之處,感慨或亦相通,觀堂之評,正為知言,似未可目為“夸張溢美”。
語辭辨析,名物考證,是《新話》的興到之筆,信手拈出,每見佳趣,但或有未遑深考者。如第230頁:“稼軒《賀新郎》(肘后俄生柳)下片:‘是我常與我周旋久。按《南史》有‘周旋人,見《袁粲傳》,蓋清客之類?!卑础妒勒f新語·品藻篇》:“桓公(溫)少與殷侯(浩)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睋?jù)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204-205頁)云:“周旋”乃親密往來之意?!爸苄敝戮Y以名詞,如“周旋人”,“周旋門生輩”,屢見于史傳,五代時(shí)猶稱朋友曰周旋人,則“周旋人”固不以專指清客也。
又第111頁引徐昌圖《木蘭花令》“旋炙銀笙雙鳳語”;第213頁引張?jiān)伞朵较场贰绊毞楞y字暖朱唇”,謂“銀字”為笙。按杜牧《寄珉笛與宇文舍人》詩有“調(diào)高銀字聲還側(cè)”;毛滂《浣溪沙》有“銀字笙策小小童”;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
又第150頁引李元膺《鷓鴣天》“寂寞秋千兩繡旗”,云“蓋宋時(shí)秋千索上有旗,微此詞便無人知”。按楊慎《詞品》卷二“秋千旗”條:“陸放翁詩云:‘秋千旗下一春忙;歐陽公《漁家傲》云:‘隔墻遙見秋千侶,綠索紅旗雙彩柱”,則言秋千索上有旗者,非僅李氏一家。
又第169頁引周邦彥《荔枝香》“共剪西窗蜜炬”,謂“‘蜜炬即蠟燭,古人‘蜜、‘蠟不分,下引《周禮》、《西京雜記》以證。不過彼時(shí)之蜜炬、蠟燭,與后世之蠟燭,卻微有不同——一為蜂蠟,一為樹蠟也。宋廷
《附錄·詩話》引徐君
《新話》是一部獨(dú)具風(fēng)格的詞學(xué)批評著作,讀來頗有薰風(fēng)解慍之致。本想記下閱讀的快樂,命筆之際,卻力不從心,辭不達(dá)意,“誤讀”亦屬難免。即所謂“諦毫末者,不見天地之大”吧。想到前人成句“楊柳風(fēng)前別有情”,遂用來敷衍個(gè)題目;雖然,仍是辭不達(dá)意。
(《詞林新話》,吳世昌著,吳令華輯注,北京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月版,〔精〕10.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