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盼望能盡快成熟,所以無論在家在校走路做事都像小大人一般,現(xiàn)出懂事狀。聽到旁人說一句:“這孩子真成熟”,心中沾沾自喜。這是突出于同齡人的標(biāo)志,我這樣想。
就這么長大了,卻再也記不得何時有過放縱感情的時候。中學(xué)畢業(yè)去西藏當(dāng)兵,車子開出武裝部的大紅門,全車女伴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唱起了離別歌,唯獨我一滴眼淚也不出,只是呆呆地向媽媽揮手。上學(xué)的時候趕上女排頭一次拿到世界冠軍,全校沸騰了,同學(xué)們吹吹打打,涌向操場,圍著紅紅的火焰大跳起來。我心里自然高興,卻既唱不出也跳不來,孤零零站在旁邊觀看。第一次回家探親,車還沒停穩(wěn),就聽到了母親熟悉的聲音,竟還同幾年前一樣,一點兒沒變。這回倒是流了眼淚,可還是在下車前悄悄抹去了。想像中的大叫一聲、撲進母親的懷里,到這時只好臨時改變動作,沒有激情作動力——我知道——即使那樣做,也是演戲般的、難為情的。
難為情?!天吶,人之常情在我竟成了不好意思的事了,我是怎樣變成這個樣子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前邊是我日思夜想的母親,旁邊是匆匆而過的旅客,而我也是一個沒有什么高貴身分的黃毛丫頭??磥碓共坏脛e人,障礙就在我自己。
有人鼓勵說,這是不尋常的“堅強性格”,是“沒到時候”,可我永遠(yuǎn)“堅強”、且總是不到“時候”的經(jīng)歷告訴我:它們只是借口。實際上我早就告別了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時代。每次這樣的情景都會被我的理性、“成熟”冠冕堂皇地勸阻,感情的小草已被我自己封鎖在鐵石心腸中,它沒法長大,甚至沒法探頭。我從不同人吵架,即使氣得渾身發(fā)抖也最多是一走了之。我難得生氣,就是碰上了叫人摸包欺騙的事,也是自嘆一聲,一笑而已。我從不可能破口大罵、放聲大哭、縱情高歌,拍桌子砸盆的事更與我無緣。我碰上令人激動的喜訊絕不欣喜若狂,碰上卑鄙無恥的小人也頂多是冷冷的一句:“你太過份了吧?”
就這樣,沒有極度的興奮也沒有極度的痛苦,所有碰上要動感情的地方,總有一大堆理由成功地充當(dāng)滅火劑,難怪總是“不到時候”。從小培養(yǎng)起來的所謂“成熟”叫我失去了品嘗人生沉浮的機會,得到的是別人的贊揚和尊重,失去的是笑聲、哭聲,還要讓我的朋友和親人們失去了同我在一起本該享受的輕松、愉快和安全感。在我面前,他們得小心翼翼不能顯得幼稚,他們還得打腫臉充胖子同我討論那些高深的問題,何苦來的呢?
周末,一對夫妻到我家來,男的洋洋灑灑,女的嬌嬌嗔嗔。碰上電視里演歷史故事,男的自然是老師?!扒厥蓟适钦l?”女的問?!八趺戳糁荒槾蠛樱俊迸挠謫?。男的大笑,最后是刮鼻子揪頭發(fā):“你真是個不懂事的小貓!”
我看得出,他心里美滋滋的,臉上洋溢著被人崇拜的英雄感。他輕松地大笑、大唱,忘記了一切煩惱和勞累。他如果想說,就可以將秦始皇的故事講給妻子聽,如果不想說,就什么也無須講,反正她知不知道都一樣,絕不會責(zé)怪他的。對一個天真的人完全不必心理上設(shè)防,完全不必認(rèn)真考慮、揣摩,多好,多得意。
如果換了我是那妻,這周末一定大煞風(fēng)景。我準(zhǔn)會問秦始皇坐江山的失敗與成功之處,這就要叫老師費一番思忖了。說不定待人家回答上來后,我還會連續(xù)打出幾個為什么,攻擊回答的漏洞,或是辯論,或是把它引向悖論。哈,你說,這怎么叫人舒坦得了呢?一周拼命地爬格子,上講臺,腦袋已經(jīng)超負(fù)荷運轉(zhuǎn),再碰上這么一個倒霉的星期六,倒胃口!
我突然明白了寵物的價值。小貓小狗招人喜愛,不就在于他們那分不懂事理的天真勁兒么?和孩子在一起也能感受同樣心情。你可以縱情去親他、愛他,吼他、打他,他卻從不反抗,從不猜疑,依舊需要你,依戀你。和孩子們講話,你不必斟字酌句,遮遮藏藏,你絕對不再有心理堤防,誰能不從這無條件的放心中獲得莫大的輕松愉快呢?我在想,幸而這世上有那么多天真,它同成熟陰陽搭檔,需要相稱,這才多添了一點和諧。否則人人都成熟起來,個個失卻了天真,全都變得木訥、多疑、城府很深和較真兒,一生下來,不知要怎么樣費盡心機?(圖: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