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介人
吳亮:
知道你的第一本集子《文學與選擇》即將出版,我感到十分高興。我雖然是比你年長十多歲的朋友,但是,在精神探索的行程中,我卻常常愿意抬起頭來,看看你的表情。這倒并不是說你的學問已很深,而是因為你往往能比較活潑地運用自己的知識。有時,我覺得你的腦袋真象一架飛轉的磨盤。磨盤里的料不一定很多(不是嗎,如果料加得過多過猛,磨盤反而阻塞,難以轉動),但不停地飛呀,轉呀,磨槽里滿溢著新鮮的漿汁——當然,可能還摻雜著沒有完全被碾碎的東西——但那涌動著的漿汁,還帶著生命的馨香,是多么誘人??!
我很同意你的觀點:批評即選擇。我相信,一個從不需要選擇,任何作品拿來都能洋洋灑灑地加以評論的批評家,決不是嚴肅的、有眼光的批評家。你不是那樣的批評家。據我觀察,你只有在理智上明確地意識到,主體能夠確認或者賦予客體某種價值時,才對客體進行評論。因此,你的評論是有局限的。其局限在于主體的社會價值意識過強,有時,它會超越主體的藝術感覺這個中介,而直接籠罩作品。這樣,你有時會偏愛某些藝術性不太強的作品,而對另一些本來應該予以重視的作家與作品,卻由于主體條件方面的某些障礙,故未能在評論文字中作出應答性的表現(xiàn)。我覺得,主體條件的局限,有些是可以克服的,例如屬于學識修養(yǎng)與人生經驗方面的局限,可以通過年歲的磨煉來克服;但屬于主體心理素質方面的局限,一般說來是難以克服甚至無法克服的。無可奈何地保留自己的某些局限,要比表現(xiàn)出自己毫無局限更為可愛。因為,存在局限是真實的,而毫無局限則是偽裝的: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局限。
有局限才有自己的優(yōu)勢。當你能夠驗證面對的作品本身是自己經常保持的各種經驗的一部分時,你往往就文思噴涌,激揚評論。依我之見,評論不僅是一種選擇,而且是一種描述,任何評論都是對評論對象所作的一種簡化的描述。但描述也有二種:一種是僅僅限于作品寫在字面上的東西,將能夠為任何讀者都看得見的文字進行分類、歸納,對作品進行調查性的描述;另一種描述則要超越視覺,而于無字處求之,透過作品的文字,把握到作品的內在結構與
文學作品本身,就是作家試圖用語詞來把一種缺乏語詞的情境狀態(tài)創(chuàng)造出來;文學作品本身,就是一座由思想、情緒、意象構成的復雜的建筑;文學作品內部的這些相互交叉的聯(lián)系,又同外部環(huán)境中的政治、經濟、道德、民俗等系統(tǒng)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個不斷運動著的立體的“網絡”;因此,面對同一部作品,不同的評論者可以從不同的研究目的出發(fā),選擇不同的角度與側面,去建立自己與他人不同的描述模型。這些不同的描述模型是相互補充的,其總和就構成了對某一個文學原型的相對完整的總體認識。但是,這并不是說一切對作品所進行的合理的解釋都是等值的。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這一切都同評論家本人的素養(yǎng)與他洞察事物的能力、方法有著密切的關系。
根據我這幾年做編輯的體會,感到無論是作家還是批評家都需要具有力度。評論家的力度,具體說來就是穿透力與爆發(fā)力。我們在閱讀作品時,首先感覺到的是一個一個接踵而來的形象。這些形象實際上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他們被聯(lián)結在一定的“磁場”之中,于是,這些形象本身也就成了不斷向外擴展到達其他形象的一種關系。文學作品中所描繪的生活同實際生活一樣,并不是一個一個形象的簡單的集合,而是統(tǒng)一體中各個部分、各種人物間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相互滲透、相互映照的錯綜復雜的網絡。缺乏穿透力的批評家,往往將自己的描述僅僅停留在那凡有正常閱讀能力都可感覺到的一個個單個形象身上。而具有穿透力的批評家,則不僅看到那一個個可感的形象,而且還“看到”那聯(lián)結一個個形象的“磁場”與“關系”,即把握到藝術作品內在的秩序與意義。我這樣說,并不是一概排斥那種專門對作品中的某一個形象進行分析的評論文章。我只是想說明,要分析某一個形象,首先要找準他的“位置”。對一個藝術形象的認識,應該開始于找到與之鄰近相關的對象,開始于對“他”與其他藝術形象之間聯(lián)系的確定。認識的過程,也就是列出“他”與“他們”的相互關系與相互作用的過程。如果我們所能把握到的“他”與其他事物的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越眾多,那么對“他”的認識也就會越充分。而要達到這一深度,就需要評論家具有“于無字處求之”的穿透力。我覺得,你對這個問題還是悟得比較早的。你在去年上半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提出文藝評論應該運用比較的方法、綜合的方法,要用宏觀的眼光來研究當代文學,實際上已經從方法論上觸及到了這個問題?,F(xiàn)在我不過是想補充說明,研究方法問題也不是孤立的。它同批評主體的條件聯(lián)系在一起。是否能夠運用某種批評方法,或者是否能夠成功地運用某種方法,這就要看批評家本身的力度了。
除了穿透力之外,還有一個爆發(fā)力的問題。我覺得,你的《自然、歷史、人》一文是富有爆發(fā)力的,以至于有位同志說,你是借了張承志的火,點燃了自己的煙卷。所以會產生這種情況,我想大概是由于文學作品本身具有二重性的緣故。文學作品的意義,對于所有的接受者來說,它既是確定的,又是不確定的。一方面,它在所有的接受者面前,表現(xiàn)為自己獨立的存在,因為這時它的意義是由社會造就的。例如,作品的語言文字所表達的字義、詞義、語義,以及這些字義、詞義、語義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個大系統(tǒng)中運動時所產生的意義,這些都是客觀的存在,是不以任何個人的主觀闡述為轉移的,因而是超個體的。但是另一方面,文學作品的這種超個體的客觀意義,一旦為每一個具體的接受者所吸收,一旦納入到了接受者個體的內部意識系統(tǒng)中,它就會產生另一種隱蔽的運動,即原本客觀的意義就會同接受者個人過去的經驗、氣質、心理定勢等聯(lián)系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此時,原本超個體的意義就會被接受者的心理活動感性化、具體化、主體化、個性化,因而意義就變?yōu)楹x。具有爆發(fā)力的評論家,決不會把自己的任務僅僅停留在正確地說明文學作品的意義,而是要以自己的感受、理解去創(chuàng)造性地闡述文學作品給予他個人的個性化的涵義,并且通過個性化涵義的闡述來揭示其客觀的意義。我記得有位藝術家說過,作品應該包含有思想,但更重要的是,它能夠引起同代人與后代人多少思想。那么,我們能不能這樣說,文學評論家應該說明作品的思想,但更重要的是,他應該結合自己的時代、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經驗發(fā)揮出更多的思想。而發(fā)揮,就需要爆發(fā)力。當然,我并不主張完全離開作品本意而漫加發(fā)揮的“評論”,所以我認為爆發(fā)力必須與穿透力結合起來,相互協(xié)調,相互配合,達到動態(tài)地理解文學作品這樣一種境界。評論文章一旦進入這種境界,它就會給讀者以“渡水復渡水,看花還看花,春風江上路,不覺到君家”的藝術享受,不知你以為然否?
正是有感于穿透力與爆發(fā)力的重要,以及獲得它們之艱難,所以我覺得你今后還必須繼續(xù)注重在自身主體條件方面的積蓄與鍛煉。力度來源于豐厚的積蓄,力度也來源于反復的鍛煉。我希望你在文化背景方面,進一步豐富自己(例如,除了保持對西方古典與現(xiàn)代哲學的興趣外,還可進一步擴大對我國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的了解);在人生觀念方面,進一步提高自己——人生的目標是一個在過程中不斷變化著的集合,因此,如果太拘泥于某一個點,往往不能全面把握人與人的行為;在藝術情趣方面,進一步陶冶自己(你往往過于理性地對待藝術);在文風方面,可以少一點機靈,而多一點機智。機智與機靈有時似乎難以區(qū)別,但機智比機靈更高。機智有時會呈現(xiàn)出大智若愚的風貌。我相信你也能夠走到這樣一種境界。因為文風往往是作者內在心境的自然流露。年少氣盛,難免口若懸河。隨著內在心理環(huán)境的成熟,文風也會發(fā)生變化,就象悄悄地成熟的稻穗,漸漸地把昂起的頭沉下來,枯質的外衣裹著飽滿的果實。當然,成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決不能勉強自己成熟。我的意見不一定全面,僅供你參考。
一九八五年·二·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