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軍義
我早曾想過,等妹妹舉行結(jié)婚禮的時候,我要作一段演說,將這故事說給所有到場的青年朋友們聽聽。但是妹妹目前還沒準備結(jié)婚;同時,我聽到許多打算考華大或考南下工作團的知識青年,由于家庭、舊社會、舊生活的拉后腿,而感到苦悶彷徨;我就想到,這個故事或許還值得講給妹妹的朋友以外,所有出身非無產(chǎn)階級的廣大知識青年們都聽聽,作為前車之鑒。所以我就把它寫下來。
我妹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算青年了。她是從十三年前一二九運動的時候,開始參加革命的。那時她還是一個和現(xiàn)在考華大的青年一樣的,十幾歲的中學生,有的是一往無前的勇決,在學校里是出名的活動份子。她曾搞過學生會,參加過示威,打過沖鋒,辦過女工識字班,演過街頭劇,弄過壁報,……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她參加了民先隊,不久就成就共產(chǎn)黨員??箲?zhàn)爆發(fā)了,她和我一道,離開了美麗的北平,溫暖的家庭,跟著大隊流亡同學一起到武漢。在那抗戰(zhàn)初期救亡運動的高潮里,她曾到新四軍的黃安訓練班受過訓,穿上灰軍裝,學打游擊,曾參加救亡宣傳團到農(nóng)村去,曾在蔣區(qū)一個小城市里搞革命的群眾運動,剪短頭發(fā)穿條工褲,整天跑來跑去。家里有時寄錢寄衣服給她,她一轉(zhuǎn)手便送給比自己更窮的救亡朋友了。
三年的奔走,她拋棄了家庭和學業(yè),在革命隊伍中長大。她不要自己所出身的那個階級和那個舊社會了,但是那舊社會卻并不肯舍棄她。自從我們到了武漢,家里的信一封接一封,要我們回去。說:“只要肯回來看看,將來可再出去?!闭f:“你們應認識自己家庭與其他同學不同,上無兄長,門戶待你們支持,弟妹待你們扶養(yǎng)?!闭f:“救國不能只靠宣傳,你們回來、學有成就,定可償救國素志?!薄鞣N各樣理由數(shù)不清。我們在外頭跑,外祖父、叔父、嬸娘、姐姐、以及稍沾點邊的親戚都在到處跟蹤追尋。那時有好幾個青年朋友都因為家庭這樣的死拉活扯,被拉回去了。又有的在回去以后還到處宣揚:“還是要讀畢業(yè),要有一定成就,才能在社會中站得住。像我們這樣奔走呼號,將來無一技之長,豈不前途茫茫?”這一切說法,一切力量,實際都是在向妹妹夾攻——要把一個革命青年拉回舊營壘中間去。最后母親竟萬里迢迢經(jīng)海路由北平趕到武漢,趕到昆明,專門要拉我們回去。這時我已經(jīng)去了延安,母親便拖住了妹妹,向她痛哭流涕。說離不開她,難道白養(yǎng)活了女兒這么大?又表示疼她,怎能受得了那長期的艱苦生活?又替她打算個人前途等等……,又哭又說,連講道理帶溫情打動,妹妹不跟回去她就不走。這時妹妹也恰巧在工作分配中碰到一點點不如意的事,她還太幼稚,太軟弱,
竟然把持不定,她被打動了!自己先還想:且跟母親回去看看,到了上海說不定還能做點工作。但是事實上,她既肯在那時丟下革命組織跟著母親走,便已是向那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社會繳械;一到上海,她身不由已的便陷在舊社會為她布置好的陷井里了。
我在延安知道妹妹重返家庭,我惋惜她終于不能戰(zhàn)勝舊社會,卻被舊社會戰(zhàn)勝了她。我常想:不知她回家以后究竟怎樣,她為了家庭,為了一些個人打算,犧牲了自己的革命前途,這犧牲究竟換來了什么呢?
直到八年之后,我才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接到過妹妹的信,又見到她。第一次重逢使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她已是燙發(fā)皮大衣高跟鞋玻璃襪,看去竟像一個貴婦人了!但是脂粉下面的臉色卻比我還蒼白。她不笑,也不嚷,神情異常陰郁。
后來我就知道了她這些年是怎樣過的。物質(zhì)生活自然比我們延安的小米窯洞強,也比武漢救亡時代的東奔西走強多了。常裝飾得漂漂亮亮,跳跳舞,溜溜冰,轉(zhuǎn)轉(zhuǎn)交際場面。同時,在家里她就擔起了家庭要她擔的擔子。支撐門戶、伺候父母,請醫(yī)生、賣房子、收房租、換金鈔、婚喪應酬、管賬管廚、對付窮親戚本家……等等一切。魯迅的“傷逝”中曾說:“子君的功業(yè),似乎就建立在這川流不息的吃飯上山,這些年來,妹妹的功業(yè)似乎也就建立在這永無盡頭的家務事上了。而事實上由于日寇與蔣匪區(qū)的經(jīng)濟崩潰,家庭也是一天天在走下坡路。她就埋頭在這里面,無法再想到外面廣闊的世界。她曾寫信給我,說起家里的情形,自己的情緒,都沉重陰暗得像鉛一樣,但卻從未提及要脫離這種生活,只說過盼望弟弟長大來代替她,顯然將這視為自己唯一的神圣責任。
她的大學是讀畢業(yè)了,如果按照過去家里說服她的:“待學有成就,自有遠大前途,對救國亦有建樹”,她離開了革命回來讀畢業(yè),就算“學有成就”了吧?但實際上,她是當了二年中學教員,幾年小公務員,自己也不能說出究竟為什么要教這書,要辦那些等因奉此?更不知前途在那里。革命的朋友早已離開,書本也丟掉了,當年那光芒萬丈的無限前程早已不能再想。她又不像許多小姐太太一樣心安理得的過這種生活。因為過去一度在革命隊伍中受到的教育,使她不甘于這種生活。但又要過下去,這造成她經(jīng)常的矛盾和痛苦,常覺自己早已老了,甚至感到人生毫無意味而悲觀厭世。別的且不說,她甚至一直都沒結(jié)婚。自從回家以后,她的朋友就限于太太、小姐、紳士、小官僚、以及那些自命清高實則糊涂透頂?shù)乃^“英美式自由主義者”。這陣子也有人追求過她,但最后總沒有一個能成功,因為她雖然和他們過的一樣生活,和他們整天在一起玩得很好,談得很好,但有時卻又覺得卑視他們,不可能真心去愛這樣的人。
最初她是為了家庭,為了一些個人打算而走掉的,結(jié)果她不但放棄了革命,而且犧牲了自己的前途,犧牲了燦爛的青春。但家庭對她怎樣想?母親卻說:“她這些年在家干了什么?瞎搗騰!整天像鬼打慌了似的,光嘴會說!”
最后,誰能將她從這陷井里救出來呢?還是革命!人民解放軍以雷霆萬鈞的力量解放了石家莊,大捷清風店,勝利的號聲振奮起千萬青年的心,召喚大家走上革命的大路。妹妹久蟄的生機才由此重新萌動。她想,想這十年。自己做了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痛悔起來。提起我們的一個新四軍中犧牲的弟弟,她說:“我想再回到革命隊伍去,一想自己這些年,真沒有面目對他?!钡歉锩菤g迎一切還愿意上進的人的,她終于重新回到革命隊伍里了,從此,又找回了自己生
活的意義,找回了青春時代,又感到自己還是前途遠大,又有了大批同志和朋友幫助她、教育她,又是整天高興的忙忙碌碌了。這故事也就完了。
我講這個故事的意思,大概青年讀者們也可以想到。想想看,你有什么和十年前我的妹妹相像的情形么?(現(xiàn)在革命形勢順利發(fā)展,舊營壘對我們的阻礙牽扯,是會比十年前輕些的。但還是有?。﹩栴}要靠大家想,我并不要提出教訓,只是引申幾點,提一個頭:首先,想想在處理個人利益與革命利益的問題上,你感到過苦悶和矛盾沒有?在有些時候有些問題上,我們的個人利益是會與革命利益發(fā)生沖突的。這是一個重要關(guān)頭.——譬如,溫暖的家,父母的溺愛,自己的畢業(yè)文憑,社會地位舊的生活方式,……甚至鮮衣美食之類,在一個出身于非無產(chǎn)階級的青年臨要決定是否走上革命道路的當兒,這些東西是都會在他心里的天平上占些重量的。但是,一個人回頭看過去的路,會比當事者看得更清楚,請回溯一下我妹妹的這個故事,冷眼旁觀,十年前使她脫離革命的這些東西,和今天革命的偉大勝利來比一比看,怎么還值得一比?不是太渺小到不足道了么?你看她,為了這些,而竟丟棄求人類永遠解放的革命事業(yè)。自陷苦海,不是太可笑了么?十年來,這些東西她都已得到過了,享受過了,但,享受過了再來回味下,和十年來盡瘁革命的那些舊日朋友比一下,歸根結(jié)蒂,這些可值得什么?可又有多大味道?這究竟上算不上算?難道一個人活著只為了自己和自己家的三兩個人?難道不應該為了一個更偉大的目的,為了一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為了一個永遠沒有壓迫和剝削的新社會么?為什么要為了那些不足道的個人小利益,犧牲了這千載一時的在革命高潮中獻身的機會?在這個重要關(guān)頭,把個人利益服從革命利益的道理具體應用到自己的身上,否則就會蹈我妹妹的覆轍。不要你笑了她,又叫后來的人笑你!
其次,從長遠的、大的方面來說,個人利益本來是和革命利益一致的。如果沒有了革命利益,中國永遠在美蔣統(tǒng)治的深淵中,你還有什么個人利益?zhèn)€人前途?上面的故事具體告訴你:我妹妹離開革命的時候,正是日本帝國主義深入中國時;盡管她吃的穿的比在老解放區(qū)強些,但是和十年來從事革命的舊友比比,她可有了什么個人前途個人事業(yè)了?究竟是她的前途大呢,還是我們的前途大?她走時,最初動機原是為了家庭,但家庭還不也是像抗戰(zhàn)中多少中國人的家庭一樣垮下來,又得到了什么利益?她甚至連生活興趣都失掉了。那種陰暗沉重的生活情緒,對于個人又有什么好處可說呢?只是葬送了自己的青春。過去已經(jīng)如此,現(xiàn)在正是如此,沒有革命勝利,我們個人就什么都不會有。這還不是很明白么?
第三,我妹妹的故事告訴每一個革命青年,真正愛護你關(guān)心你的只有革命隊伍!不要看吃的是小米,常常給你以無情的批評,但只有革命才能從各方面提高你培植你,真正為你的遠大前途打算,使你的才能得到正常發(fā)展,使你的思想情緒健康愉快,成為一個能為人民服務的堅強有用的人才。那個舊社會是不會愛護你的,從不真正為你的前途著想。他們只是自私,要你犧牲自己的理想以及一切。完全按照他們所安排的道路,一步不敢錯的爬行了去。而結(jié)果是坑陷了你,他們連睬都不會睬?!趶氖赂锩羞m當照顧你的家庭是一回事,但要為了家庭為了那舊社會而離開革命,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論是強迫也好,說服也好,感情打動也好,你絕不能在任何這些企圖拖住你的力量的面前軟下去,否則,將來你會后悔不過來。
我希望目前站在革命浪潮前面,在選擇道路時有些彷徨的青年,仔細想想我妹妹的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