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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山

    2021-05-29 17:08:41黑蕾拉
    南風(fēng)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天女神殿臺山

    黑蕾拉

    獵人賴福來到雙臺山,即為上臺山與下臺山。

    有趣的兩座山,一座沿海,在山陰的一側(cè),惡浪席卷,風(fēng)聲肆虐。而另一座,則死氣沉沉地遁匿陸中,仿佛時(shí)不時(shí)會消失于眾人眼中。同行總說,被海水環(huán)繞三方的上臺山雖然山中并無溪流瀑布,但好歹生態(tài)正常,資源豐富,別提是獵戶,漁人也甘愿在此建村安宅,你看那本是一把好手的捕魚師傅,如今個(gè)個(gè)在山下安居樂業(yè),完全忘記了海上往日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賴福好奇的是那下臺山,一樣沒有水流,然而卻早已淪落為荒山,缺乏一切的荒山,只有亂石、雜林,無論是放眼粗覽,還是仔細(xì)搜尋,依然只有亂石、雜林。風(fēng)聲起來,云霧紛涌,山林寂寂無聲,生命銷聲匿跡。

    賴福有一頭鷹。奇妙的鷹,那齊整威嚴(yán)的模樣,那來自名畫師狩野永德的屏風(fēng)里的鷹。鷹有赤金和澄白的羽翼,有時(shí)互相遮掩,融為一體,豐滿的胸前點(diǎn)綴著稀疏的黑色圓點(diǎn),眼角的條紋呈弧狀,漸次淡化,消逝而去。

    沒有人見過如此模樣之鷹。

    連賴福第一次見它,也被它震懾了。只是那種在山地間尋常的邂逅,可互相吸引的感覺似乎是從天而降的。那天賴福帶著的狗子失足摔死了,賴福于是替代般地得到了鷹,盡管它還幼小,但賴福伸出雙手,它還是敏銳地飛了過來。賴福像撫摸狗子那樣撫摸鷹,從此它就是賴福的獵鷹了。

    賴福有時(shí)和其他獵戶同赴上臺山,可能就集中在那個(gè)紅楓烈燃的秋季,山腳下各種俯地仰臥、憨態(tài)可掬的地藏娃娃,被那些村人圍上紅色的頭巾和圍兜,給上臺山帶來了勃勃生機(jī)。上臺山中的佛寺和神殿都是人們常來常祭的,飛禽走獸的出沒據(jù)點(diǎn)也更是沒有獵戶不熟知的。山中人修的便道最為出名的就是“雙道”,顧名思義,兩條被涂白的筆直通道各自通往不同的狩獵區(qū)。在山澗最明媚的位置,即使不是陽光燦爛的日間,白色的環(huán)境渲染也讓人絲毫無法想起那比比皆是的山怪傳言。

    可賴福卻碰到了。

    說是怪吧,也并非準(zhǔn)確無誤。賴福多少也對町中名人高寶氏的《山野怪談》有所耳聞。那年月的百姓之間,交頭接耳,恐嚇小孩最多的無非就是山姥的事,而形容恐怖,呲牙咧嘴的山姥一旦出現(xiàn),又多是以蠱惑、吞食或追殺旅人的慘烈畫面見多。不過高寶氏的山野記錄則多為一個(gè)“迷”字可概括,沒有起因也沒有結(jié)果,具象起來就是狐貍。

    一些惡作劇,一些騙術(shù),一些迷境罷了。

    這居然發(fā)生在人來人往的上臺山,發(fā)生在雙道這樣純白的地帶。

    賴福幾次看到對面的白路上迎面走來的白衣女子。大環(huán)境里明明沒有絲毫的霧氣,她緩步將至,身側(cè)自帶白霧,溫度驟降。賴??此且凰?,回過頭來時(shí),晨曦被夕陽取代,白晝被暗夜覆蓋。其他獵戶都已經(jīng)找了他半日,才見他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于是都圍起來問賴福,一個(gè)人跑去哪里偷獵了?如此之類。

    賴福搖搖頭,交代了親眼見到對面走來女子之事。

    眾人紛紛大喊匪夷所思,畢竟只有賴福一人見到如此迷像,定是同高寶氏的怪談故事如出一轍,是狐貍了。

    每每如此定論,賴福肩頭的鷹就撲騰起金色的巨翅,發(fā)出空曠的尖嘶聲,繚繞山間,久久不散,如果賴福不安撫它,恐怕鷹會一直如此,叫個(gè)不停。

    “你是抗議還是什么呢?你知道事情的真實(shí)面目嗎?”賴福雖然問著鷹,卻并不求答案,高寶氏的“迷”字更深地嵌入了賴福的腦海,他想那女子即使是狐貍,如此惡作劇,可能真對自己有所求。

    事情變本加厲起來,不僅發(fā)生在雙道。賴福跟著眾人,在人來人往的地藏娃娃之間行走,賴福突然就消失了蹤影,連鷹也沒來得及飛入云霄,就跟著賴福一起遁形了。

    賴?;剡^神來,抬頭一看,太陽并無變幻,可見此次無關(guān)時(shí)辰。只是他環(huán)顧四周,雜草叢生,一片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嶙峋的亂石在無名的枯萎中探出頭來,只剩丑惡。耳畔一片寂靜,三面環(huán)海的上臺山中此起彼伏的海浪聲驟然消失了。

    賴福勉強(qiáng)爬上了一塊四方的白石樁子,膝蓋很疼,小腿也劃傷了,但可幸只是蹭破皮,并無大礙。

    腳下的荒蕪里,鷹意外受傷,奄奄一息,羽翼折斷,血流不止,白羽的間隙處染上了斑駁的血漬。賴福對鷹的感情甚于狗子,他一把抱起鷹,爬上石樁,天穹之下,只有他賴福孤身一人——眼中是隔著海的上臺山呀!

    “鷹,我們恐怕是在下臺山。這個(gè)莫名其妙的荒山?!辟嚫:苁潜?,如果認(rèn)定了高寶氏的說辭,那如今身處下臺山也并不奇怪,只是鷹竟然受了重傷,而自己又無法迅速從下臺山脫身,這才是絕望的來源。

    找不到成型的山路,賴福只是不斷地在一個(gè)個(gè)雷同的地方蜿蜒盤旋,一不留神就回到了原點(diǎn)。懷里的鷹,金色的羽翼逐漸喪失了光澤,褪去了生機(jī),暖暖的身體也漸漸變涼,只是當(dāng)賴福不忍地看著鷹時(shí),它水汪汪的眼睛里卻仿佛透露著滿溢的感情。

    “莫非你真的有人性,成了精怪?”

    鷹眨著眼睛,似乎在說話。

    “是精怪就會說話,會顯人形吧,難道你有要說的話?”賴福腦中飄過的卻是“遺言”二字。

    不知不覺,賴福已到山中荒林深處。下臺山也有如此華麗的紅楓啊,賴福被眼前微光下如火般熱烈的紅楓吸引。陣風(fēng)襲來,張牙舞爪的紅楓背后,是已被植被蔓延覆蓋的廢墟,神殿的廢墟。白色的鳥居和石燈就是四處可見的廢石的原型,這下臺山,原來也曾是有人祭祀供奉的呀。

    鷹甩開賴福,不知哪來的力氣,鮮血流盡的鷹奮力拍打著紅楓落在地上的殘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紅色葉片猶如一場華麗的光影之舞,伴隨著鷹最后的掙扎,賴福面前展現(xiàn)出一張前所未見的卷軸,而鷹就是在這卷軸間跳著死亡之舞的俊美青年。

    他沒有語言,沒有一字一句地告訴賴福關(guān)于過去的一切。但是他的死亡之舞就是信息,讓賴??吹搅擞洃浀牧鲃?dòng)。

    記憶并不是高寶氏的怪談,跟狐貍、迷境當(dāng)然并無關(guān)聯(lián)。

    賴??吹搅穗p臺山最初的神祗。

    下臺山是比沿海的上臺山更為富庶殷實(shí)、人見人愛的祈福之山。珍禽異獸遍布其間,密林鮮花無處不在,下臺山的神,曾是名為浩二的男神。浩二治山有方,得到了天神的青睞,天神遂下令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浩二。

    可他浩二擅賭,賭因不是人世間、凡塵那種為錢為利而起,浩二只為所謂神之榮耀而賭。浩二和上臺山神因雙山缺水而賭起了“誰能帶來天之瀑布”的賭,賭注則是自己所擁有的山。

    “父親是不會賜給你天之瀑布的?!焙贫钠拮樱炫?,懷抱著牙牙學(xué)語的幼女玉若女命,冷冷地拒絕了前來求助的丈夫。

    下臺山神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對著天女就是一個(gè)耳光,打得天女匍匐在地,不懂事的幼女玉若被嚇得嚎啕大哭起來??珊贫o法控制自己的怒氣,咄咄逼人地吼道:“你是天神的女兒,我就是天神的女婿!如今我們下臺山只是要討個(gè)天眼,讓天神揮一揮手上的玉瓶,流淌一汪泉水到山間罷了!你就跟父親開個(gè)口,這有何難?難道素來缺水的下臺山不配擁有天之瀑布嗎?”

    天女捂著發(fā)紅的臉頰,堅(jiān)定地反駁道:“你并不是為了造福下臺山而請求天之瀑布,你是為了和隔壁那位打賭,要面子罷了!”

    浩二暴跳如雷,控制不住自己又對天女拳打腳踢了一番。隨之他又懊悔不已,一次次跪在天女的面前求她千萬不要把自己失控的行為告訴天神。天女屢次都想離開,可是那小女孩玉若女命愈發(fā)可愛了,稚嫩的臉龐上不僅閃現(xiàn)著天人的智慧,更多則被山野的堅(jiān)毅和更像人類的部分所烘托,令天女皺眉憂思卻依依不舍。

    賴福也在鷹幻化成的美男子的絕命舞蹈之中,看到了在天女眼中,那個(gè)女孩玉若的面貌——那個(gè)女孩,雖然還是稚嫩的幼童,然而那精致五官,的的確確和賴福數(shù)次在雙道上看到的白衣女子一模一樣,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變化呀!賴?;腥淮笪?,原來自己在上臺山遇到的并不是狐貍,而是下臺山的女神。他們發(fā)生什么了,那女子在和自己四目相對時(shí),總是微啟雙唇,喃喃低語,然而聲音卻無法傳遞過來,她傾訴萬物的眼神看到的也許并不是自己,而是鷹啊。

    女神玉若女命在和鷹對話,而賴福之所以也卷入了這扭曲的空間之中,是因?yàn)樗恢焙旺椩谝黄鸢 ?/p>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等賴?;厣袼念檿r(shí),鷹的舞蹈已經(jīng)結(jié)束。風(fēng)起云涌,紅葉在風(fēng)中漸漸稀疏,爛漫奪目的死亡走入尾聲。

    鷹還是人類的模樣,渾身慘白,在滿地的紅葉地毯上更為醒目。

    “看著我,看著我……你一定有未盡的事,一定有吧!”賴福跪在鷹的身邊,把他輕如紙片的頭和肩放在自己膝頭,像往常那樣撫摸,撫摸他柔軟的頭發(fā)。

    “獵人,玉若女命把我引入此處,也耽誤你了。只不過,我再也幫不了她了,未盡的事情,能否委托你繼續(xù)呢?”鷹第一次說話,若不是命不久矣,他的聲音定比現(xiàn)在更為透徹洪亮,只是現(xiàn)在,一切都模糊了。

    “請說吧?!?/p>

    “你我多次在上臺山雙道迎面見到的女神玉若女命……咳咳……她的本體并不在山道,而正在此處,所以幻化虛像于上臺山雙道,是因?yàn)樗^于虛弱,只能被我等精怪所見……但你我親密無間,所以你也成了唯一能看到玉若的人類……獵人喲……”

    “什么?”

    “我是那么深愛著玉若,作為一只狩野永德屏風(fēng)里飛出的鷹,我是那么愛一位真正的山野女神……唉唉……可我無論身染多少畫師的金箔,被注入多少畫師的執(zhí)念和精髓,我終究只是那紙片般脆弱而徒有虛表的鷹啊……獵人呀!獵人!”鷹大叫一聲,雙眼圓睜,這眼瞳晶體此時(shí)此刻看起來才宛若真實(shí)的獵鷹,充滿野性和魄力,賴福手一松,它就“刷”地一聲滑了下去,唇齒間迸出最后一句“把我埋在下臺山神殿的廢墟下吧……拜托……”

    這樣,賴福的手心只剩下那只金翅的鷹了,它已然死去,僵直而潮濕,美感盡失。

    賴福含淚把鷹埋在了神殿的廢墟深處,勉強(qiáng)找了一塊尚且完好的石燈當(dāng)做鷹的墓碑。天色已晚,下臺山的山路愈發(fā)難尋,賴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仍未抵達(dá)山腳。

    如何能幫助女神玉若女命呢?賴福琢磨著,可思緒蕪雜,毫無辦法。迷迷糊糊快要到山下時(shí),耳邊傳來孩童對話的聲音。

    一個(gè)聲音說:“喂,不看鬼,你說今晚那和彌會不會來我們鬼震谷?”

    另一個(gè)聲音懶洋洋地回答:“這鯊魚,天天都來,今天也不例外吧。”

    賴福聽著如此奇怪的對話,恐自己是遇到山妖,于是緩步而行,在路側(cè)的灌木中停下了腳步。眼前是深藍(lán)夜色下的一片山谷,本該泉水叮咚,如今只剩干涸的巨石。最前面的巨石上滿布苔蘚,三個(gè)戴著苔蘚圓帽的小羅漢佛像正在那里笑嘻嘻地你言我語。

    他們仨面容相似,慈眉笑臉,眉間有白毫,項(xiàng)戴佛珠。中間的小羅漢盤腿而坐,雙手塞耳,右邊的小羅漢則倚過身子,露出手腕,不言不語,捂嘴而笑。只有左邊那位,稍稍遠(yuǎn)離,捂著眼睛,身姿側(cè)臥。

    這是“三不”羅漢呀,或者是妖怪變的羅漢,賴福暗想。

    “不看鬼,你再跟我說說以前的事情吧!”捂著嘴巴的小羅漢壓低聲音對遮住雙眼的那位說道。

    “哎,我又沒有親眼看到,能說什么呀,讓不聽鬼說說看。”不看鬼答道。

    “我雖然親眼目睹了,可我才不要告訴你呢!你會講出去的!”中間的不聽鬼頭搖得像撥浪鼓。

    “好吧好吧,這樣,不聽鬼你告訴不看鬼嘛,然后再叫不看鬼告訴我,”右邊的不說鬼依然捂著嘴,“讓不看鬼再告訴我,到我為止,我不說不就好了嘛!”

    “你雖然是不說鬼,我怎么相信你?最近你老是破規(guī)矩!不好不好!”中間的小羅漢繼續(xù)搖著頭,那模樣甚是可愛。

    “那我最后也只能說給你聽嘛,你不是不聽鬼么?我破規(guī)矩,你不破就得啦!”那不說鬼都快擠到不聽鬼懷里去了。

    “罷了!罷了!咦?”不聽鬼想起什么似的愣住了,“今天鷹怎么沒來搬石頭?天都變深藍(lán)了,它怎么沒來?”

    不看鬼不滿地坐起身道:“我天天看不見,你們來說說,鷹怎么不來了?是不是死了?”

    “哇,”不說鬼感嘆道,“確實(shí)呀,每天它都用盡全力搬動(dòng)我們鬼震谷的巨石,一定是斷了翅膀累死了?!?/p>

    “不聽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不看鬼有些著急了。

    “這些巨石,本來是沒有的。都是因?yàn)橄却纳缴?,那位叫做浩二的神,賭輸了此山,又求不得天神助力,就棄山逃亡,不知所蹤。結(jié)果呢,隔壁山賭贏的那位,也就是那鯊魚和彌就來討債,從那幾百年前開始,他可就天天來呀來呀?!?/p>

    “可他又找不到浩二,天天來也沒有結(jié)果呀。”不看鬼說。

    “雖然是如此,一開始自然是為了討債前來,可是每次都吃閉門羹,而且還是浩二的妻子,那位天女出來拒絕鯊魚。鯊魚和彌可不是善類,怎么一條海里的鯊魚能做上上臺山一山之神,也可見他的本事之大。后來大家都猜測是和彌愛上了天女,想要對天女示愛,這才雷打不動(dòng)地每日造訪呢??赡翘炫?,雖然丈夫浩二是個(gè)十足的渣男,卻依然心若磐石,一心一意在日漸衰微的下臺山撫養(yǎng)浩二的女兒,下一代的神,對鯊魚的示愛置若罔聞?!?/p>

    “后面的事情我知道了!”懶洋洋的不看鬼突然來了勁兒,“后來天女為了徹底阻斷那糾纏不清的鯊魚和彌,一氣之下,施法用巖石堵塞河道,讓和彌沒法過來騷擾她們母女倆,是吧?所以就有了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鬼震谷,有了這些巨石群。”

    “哼,你也就知道這些故事的皮毛而已吧?!辈宦牴聿恍家活櫟卣f,“讓我告訴你此事的后續(xù)吧,這天女施法后,元?dú)獗M傷,已經(jīng)無法在世間存活了,此時(shí),她和浩二的女兒玉若女命神已經(jīng)是一位楚楚動(dòng)人的少女了,于是,天女求助其父,把她召回天界,留下玉若繼續(xù)守護(hù)下臺山。天女走后,鯊魚還是每日造訪,雖因巨石阻擋見不到玉若,卻竭盡全力想辦法告訴玉若我和彌對你們母女倆的執(zhí)著和愛意天地可表……”

    “這后續(xù)我也是頭一次聽說呢?!币恢毙Χ谎缘牟徽f鬼興致勃勃地接話道。

    這下,中間那位不聽鬼更加得意了,繼而又道:“玉若女命和她母親完全不同,她從小受夠了父親的暴力,對這位嗜賭又逃之夭夭的父親可謂恨之入骨,玉若更不能理解母親為何對這樣的男人如此忠貞不二。于是呢,天女走后,玉若聽聞那鯊魚依然天天造訪,風(fēng)雨無阻,而自己所在的下臺山已經(jīng)徹底荒廢,連山下的獵戶也不再上山打獵,更別提那曾經(jīng)為神族修建的神殿、舉辦的祭祀了。

    ‘把下臺山交給鯊魚又何妨呢?玉若這樣無奈地想過吧?!?/p>

    “于是鷹出現(xiàn)了。狩野永德的后人背著繪有鷹的一片屏風(fēng),在旅途中經(jīng)過下臺山,鷹遇見了試圖親自搬走巨石的玉若。”

    賴福也隨著小羅漢們的對話漸入佳境,終于明白了鷹的來龍去脈。他想著,搬動(dòng)天女母親布下的巨石群,這對于一個(gè)沒有供奉、日漸衰弱的少女山神而言,簡直比登天還難。以至于后來的玉若,都無法時(shí)時(shí)求助于鷹,只能把自己的虛像投射在鷹每日出入的雙道上吧??墒?,鷹也至死沒能移除那些巨石啊,所以才委托自己,委托人類……

    徹底的黑暗幾乎要驅(qū)走天空中殘存的藍(lán)光,賴福的腿有些發(fā)麻。他看著眼前的三個(gè)小羅漢已經(jīng)興致殆盡,就悄悄挪動(dòng)腳步,不料深夜的山谷,即使一絲風(fēng)吹草動(dòng),都無法掩蓋。那三個(gè)小家伙聽到聲響,本是石造的身體突然變得柔軟起來,三人紛紛跳了起來,隨著一陣白煙的褪去,賴??吹窖矍俺霈F(xiàn)三只棕色的毛團(tuán),哧溜一聲就躍入枯樹之中去了。

    “啊,原來真的不是羅漢,而是貍子啊?!辟嚫H玑屩刎?fù)地笑了。

    賴?;氐郊抑?,一開始幾日還是想著求其他獵戶農(nóng)戶一起幫忙去下臺山搬走巨石,可是賴福關(guān)于玉若女命的故事誰都不信,更沒有人愿意幫忙。時(shí)間久了,賴福也就如此這般放棄了,甚至連那埋在下臺山神殿廢墟的鷹冢,賴福也不去看看了。在雙道進(jìn)進(jìn)出出的日常里,賴福也再沒有見到過那個(gè)化身為白衣女子的玉若女命。

    一日半夜,賴福起身如廁,突見月下來了一個(gè)身著中世皇家武士金色具足的青年,半跪在自己身前。他一抬起頭,賴福就立刻認(rèn)出了這張臉,這是鷹垂死時(shí)幻化成的青年的模樣。

    “啊,真是十分抱歉……”賴福面對鷹,感到無限愧意涌上心頭。

    可青年的臉色并無半點(diǎn)責(zé)怪之意,他露出溫柔的笑意:“我死后也是隔了這么久才恢復(fù)了一些能力,故而能借月色來見你。獵人,你不用對此感到抱歉,是我能力不足才是。只是,不知能否拜托你再去一下掩埋我的地方,在我的冢下翻找翻找,這就是此事的解藥了。”

    “這……”

    “抱歉,讓你為難了……”鷹低著頭,再度抬起時(shí),已是滿臉淚水,“你去了,一定不會失望的。”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賴福問。

    鷹搖了搖頭,說:“你去了我的墳冢,幫玉若移除了巨石,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我也不知道從此以后,自己的命運(yùn)又在何方了……就此別過。”

    鷹緊緊地握住了賴福的雙手,可是賴福卻絲毫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上有任何的觸感和溫度,他就宛如來自鏡像,是只可見到的虛無。

    次日,賴福半信半疑地再度登上了下臺山,可幸此次他甚是容易地找到了曾經(jīng)埋葬鷹的神殿廢墟,也找到了那盞石燈。挖開層層泥土,賴福的眼前居然出現(xiàn)了木棺的一角,仔細(xì)一看,還是上好的柏木。賴福拭去棺蓋上的土,帶著不可思議之心,打開了棺材。令賴福震驚不已的是,躺在棺材里的,并不是鷹的遺骸,而是,而是一片完整的金屏風(fēng)!賴福把屏風(fēng)捧在手中仔細(xì)端詳,在汪洋大海和旭日高升的背景下,氣宇軒昂、精神抖擻的鷹正在那屏風(fēng)畫中,似乎在告訴賴福:我等你很久了!

    人們都說,這金屏風(fēng)不是狩野永德的原作也至少是狩野派嫡傳后人的作品,價(jià)值不菲。賴福把屏風(fēng)賣了,召集了一眾工人前往鬼震谷,不消一月的時(shí)間,就把那堵塞水道涌入下臺山的巨石群全部挪走了。

    水源涌入下臺山,鷹的夙愿已經(jīng)完成了。

    而賴福本人,也因?yàn)槠溜L(fēng)帶來的財(cái)富,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的好日子。

    多年以后,賴福幾乎已經(jīng)不再記得關(guān)于下臺山女神的事跡。只是下臺山漸漸也有了人氣,獵戶們也會去那山里打獵。神殿的廢墟得到修繕,不過人們在此供奉的卻是和上臺山一樣的男神和彌,似乎并沒有人知道此山的神祗應(yīng)該是那浩二的女兒玉若女命。

    一日,賴福照例去下臺山神殿參拜。不知為何,本該是正午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天空卻莫名其妙地被烏云遮蔽,還下起了陣雨。賴福為了避雨,就往神殿側(cè)邊的小道跑去,那邊不知何時(shí)多出來一條長長的廊道,倒是可以遮風(fēng)避雨,只是賴福越跑越深,心中的疑慮也逐漸清晰——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廊呀。

    他腦海中又閃現(xiàn)出曾經(jīng)被大家熱議的高寶氏的《山野怪談》來,在高寶氏的體系里,山中本無神祗,也并無神祗,如若惡作劇,那么小則是貍子,無傷大雅也不見傷害;大則是狐貍,那就是有愛恨情仇,報(bào)恩或是報(bào)仇,亦或就是純粹的鬧事。

    賴福狠狠搖頭,想著高寶氏也不是山里人,一個(gè)整日躲在深宅里揮筆寫故事的男人,腦子里的東西怎可與眼前實(shí)實(shí)在在的幽深山林相提并論?不可信,絕不可信。

    只是揮之不去。

    賴福終于停下腳步,看到了眼前,雨幕中多了一間只能容身幾人的小神殿,注連繩掛著的白色紙垂下,坐著一個(gè)白衣女子,正笑意盈盈地晃著身體,懷里還抱著一只純白色的雛鷹。

    是……是玉若女命嗎?賴福瞪大了眼睛。

    女神對賴福微微一笑,也學(xué)著賴福曾經(jīng)的姿勢,溫柔地?fù)崦鴳阎械碾r鷹。

    賴福松了一口氣,原來在此時(shí)此地,自己終于有幸看到了歷經(jīng)磨難的女神和鷹的結(jié)局。鷹一定是輪回重生了,于是又在慢慢繁榮起來的下臺山,重逢了它為此付出生命的女神玉若女命。賴福成為了這個(gè)故事里不可缺少的人類啊。賴福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時(shí),天空突然閃現(xiàn)一道耀眼的霹靂,遠(yuǎn)處震耳欲聾的雷聲隨之滾滾而來,雨,下得更加猛烈了。

    只聽咔擦一聲,賴福眼前的女神,居然把懷中的雛鷹折斷了,把自己的嘴唇湊向雛鷹的脖子,露出尖利牙齒,肆無忌憚地啃了起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隨著雨水侵入賴福的鼻腔。

    “?。?!”賴福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長嘯。

    腦子一片空白……她,到底是女神玉若女命,還是……還是……高寶氏故事里的狐貍啊?

    賴福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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