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震云的小說,我看到一句“肥肥一江水”,感嘆“肥肥”二字用得真好,自小在江邊長大的我,立馬能想到春夏之交,江水日漸豐腴上漲,不息蕩漾,好像時不時要撲過堤面來,浸染人鞋襪的景象。
其實“肥水”不算創(chuàng)新用法,古語用“山寒水瘦”來形容土地貧瘠,或形容秋冬的枯索凋敝。有瘦水,自然就有“肥水”,“瘦水”雖然沒有“肥水”那般活潑、討人喜歡,卻最適宜進入文人雅致的水墨畫。
說到傳統(tǒng)書畫,“肥”“瘦”除了給水作定語,也常用來形容書法的風格。宋徽宗趙佶十分喜歡“瘦字”,甚至開創(chuàng)了“瘦金體”,“顏筋柳骨”為人稱道,也都是偏瘦的字。杜甫說“書貴瘦硬方通神”,無疑,他欣賞有骨力、挺拔瘦削的字。蘇軾卻表示反對,他說“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平”。蘇軾的字和畫,都是矮矮的、扁扁的、肥壯的,他的《寒食帖》和《枯木怪石圖》就很典型。蘇軾的可愛不僅在于才高,還在于眼界的廣闊包容和超強的審美自信。
蘇軾的朋友黃庭堅譏諷他的肥字是“石壓蛤蟆”,他笑嘻嘻地還擊,說黃庭堅的瘦字是“死蛇掛樹”。這兩人真是“幽默力”旗鼓相當的知己。
“肥瘦”形容水,形容字,都不及用來形容花。詞人李清照的字典里,若沒個“瘦”字,她的才名必要減損一半。李清照有個雅稱“三瘦詞人”,來自她的三句詞: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人瘦,黃花瘦,海棠花更瘦,一時之間,不知該憐人還是該惜花。
說起瘦的花,第一個跳進腦海里的,無疑是菊,秋寒瑟瑟,斜立晚風,獨影伶仃,菊和瘦天然絕配。還是李清照的《詠白菊》: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她是真的喜歡“瘦花”?!陡∩洝防镎f“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沈復覺得,秋到了,分明是人瘦,菊花正肥呢。
不論菊花是肥是瘦,梔子花肯定是肥的,“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汪曾祺說梔子花粗枝大葉,香氣濃得撣不開,不為文人雅士所喜。肥肥大大的梔子花確實具備老百姓喜愛的“熱烈皮實”的平民氣質。
植物里瘦的,還有松。辛棄疾贈朋友詞“席上看君,竹清松瘦,待與青春斗長久”。意思是你身材苗條,如松如竹,你還青春尚多呢。植物一瘦,便形態(tài)裊娜,楚楚有致,堪入詩、入畫。
然而馬,歷來以肥為佳,“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古代肥馬相當于如今的豪車,是地位和財富的象征??垂女嬂锏鸟R兒,都是圓肥的身子,簡直讓人擔心那幾條細腿撐不住它的身體。
入口的東西也是肥的好:梅子金黃杏子肥,桃花流水鱖魚肥,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甘旨肥濃,才能安頓舌尖和腸胃,才能呼應豐收的喜悅。
人,竹清松瘦固然精神,胖一點兒也行,環(huán)肥燕瘦,各具其美,再不然,可以減脂或者增肥,有救。人最怕的是“俗”。還是蘇軾講的: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蘇軾還有一首詩: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他發(fā)明了東坡肉,是真的。竹筍燜豬肉確實肥瘦搭配,是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