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萬歷年間,江陰地區(qū)孝廉夏茂卿雖隱居毗山不仕,但是交游廣泛,董其昌便是他極為推崇的知交好友。二人書信往來,詩詞唱和,不僅是當(dāng)時知識分子在復(fù)雜社會環(huán)境下共同探索精神與文化價值的一部分,也為后世留下豐富的文獻,是研究萬歷年間江南士人交往的重要史料。
【關(guān)鍵詞】夏樹芳;董其昌;交游;明代文化
【中圖分類號】K248"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7-006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7.017
夏樹芳(1551—1635),字茂卿,號冰蓮居士,明代江陰(今江蘇省江陰市長涇鎮(zhèn))人士,萬歷十三年舉人,因“念母氏季高”,放棄赴京參加會試的機會,轉(zhuǎn)而以教授書塾為業(yè),隱居毗山長達數(shù)十年之久,被后世尊稱為孝廉習(xí)池公。夏樹芳一生交游廣泛,與當(dāng)時的社會名流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董其昌便是其中之一。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明代松江府華亭(今上海市)人士。作為明朝后期著名的文學(xué)家、書畫家,董其昌在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夏樹芳與董其昌同處于江南這一文化繁榮之地,兩人在思想上有著諸多共鳴。檢夏樹芳所著《消暍集》,其中收錄了與董其昌相關(guān)作品共計詩十五首、詞二首、序跋二篇以及書信二十五封,這些豐富的文獻資料充分展現(xiàn)了二人之間交往的密切程度與深厚情誼,以下將從夏樹芳與董其昌的交往背景、緣由、文學(xué)創(chuàng)作、思想淵源等各個方面一一介紹。
一、時代背景與社會氛圍
夏樹芳的作品《茶董》的成書年代在1610年以前,由董其昌為夏樹芳《茶董》題詞時間可知二人的交往最早始于明代萬歷年間(1573—1620年)。萬歷年間是明中后期的重要階段,政治、文化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復(fù)雜而多變的局面。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士大夫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書信往來、詩文唱和等活動是彼此思想交流和精神共鳴的主要形式。
萬歷年間,朝廷政治腐敗,黨爭激烈,官場黑暗,士大夫們常常陷入權(quán)力斗爭和政治紛爭之中。董其昌多年仕宦生涯,目睹了這些權(quán)力斗爭和腐敗現(xiàn)象,曾選擇辭官退隱。這種退隱不僅是對官場現(xiàn)實的逃避,也反映了他個人的心境變化,體現(xiàn)了明代晚期士大夫群體的獨特文化心理。明代晚期,文人隱逸之風(fēng)盛行,許多士大夫仕途不順選擇歸隱山林,以此作為對現(xiàn)實所不滿的精神寄托。董其昌通過書畫藝術(shù)寄托自己的思想與情感,特別是他的書畫理論,反映了他對隱逸文化的高度認同。而夏樹芳隱居不仕,遠離官場不僅是對傳統(tǒng)士大夫價值觀的實現(xiàn),也是與友人董其昌的精神契合。
其次,萬歷年間也是文人思想活躍、文化繁榮的時期。以李贄為代表的思想家提倡“異端”,反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桎梏,主張個性自由和思想解放。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公安派、竟陵派等文學(xué)流派興起,強調(diào)個性表達與創(chuàng)作自由,反對復(fù)古運動,推動了明代文學(xué)的多樣性與繁榮。同時,書畫藝術(shù)亦在萬歷時期達到高峰,董其昌等書畫家活躍于此時,推動了“南北宗”書畫理論的建立和發(fā)展。明代江南地區(qū)以其開放、便利的文化氛圍,成為書籍傳播的中心之一。編書、著書、刻書、藏書等文化活動興盛,版刻印刷技術(shù)的不斷進步,尤其是雕版印刷術(shù)的廣泛應(yīng)用,極大地推動了書籍的復(fù)制與傳播。同時,江南地區(qū)的士紳階層和文人群體對文化事業(yè)表現(xiàn)出極高的熱情,私人修書、編纂文集成為風(fēng)尚,藏書家和私人書院遍布各地。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不僅促進知識的廣泛傳播,也為文人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平臺。大量書籍的刊行和流通,使文人之間的交流更加便捷、密切,夏樹芳與董其昌的交游,正是在這樣一個文化繁榮的背景下展開的。
二、交游緣起與交往動機
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之三題跋《書品》一文中提道:“此帖缺少三、六、九卷,遍訪江南而不可得。陳居士從江陰夏茂卿摹之,遂得成完璧。茂卿嗜古,精于鑒賞,書法造詣頗深,此帖為朱湖莊孫氏所藏,流傳廣泛,誠為書家之一大樂事?!倍洳涗浟怂c陳居士欲重刻宋本《大觀帖》之事,從夏樹芳處摹得南宋榷場原石拓本的經(jīng)過,并高度評價了夏茂卿的學(xué)識與才情。董其昌素來雅好古書字畫,而同樣醉心書畫的夏樹芳在這一點上與他志趣相投。二人不僅興趣相近,也有著互相碰撞的文化交流圈。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麋公,明代文學(xué)家、書畫家,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曾在《白石齋真稿》中稱他與董其昌“少而執(zhí)手,長而隨肩”。陳繼儒也多次為夏樹芳所著書籍撰寫序言,他們常常通過書信、聚會、唱和等形式進行交流。
夏樹芳《消暍集》中寫給陳繼儒的信記載:“是用匍匐走松陵而叩玄亭,詢之閽人,乃知門下有潤州之役,幸得一見董先生于靑浦道中,慨然面許作誄?!毕臉浞嫉情T拜訪董其昌,請求他為離世親人作一篇誄文?!岸韵却炔吩嵊腥眨輵┱C辭,蒙太史公不卽鄙夷,立賜俞允,遂令不腆延陵之碑,得比于千秋黃絹,此之錫類,曷有極哉!”夏樹芳收到了董其昌為他母親所作誄文后在回信里對董其昌大加贊嘆:“昔陳思、潘令、顏、謝諸公,并垂誄語,照耀詞壇。董先生英詞一出,白虹紫電,照矚江干,匪獨樹芳百禩,作名山之寶也?!毙胖辛信e了古代著名的文人,如陳思王曹植、潘令、顏延之、謝靈運等,并稱贊董先生的文章一出,奪目璀璨、照耀江畔。董其昌在當(dāng)時極負盛名,時人爭相請之作文,夏樹芳也不例外,除了求作誄文,夏樹芳還將自己作品奉上,希望董其昌能為此作序。在信中夏樹芳曾多次提到將所刊印書籍贈予董其昌,并向董其昌請序,將對方引為知音,敬仰推崇其名流地位。《與董玄宰太史》云:“《女鏡》八卷,承仲醇先生見許,欲托重鴻文,以為冠冕門下。天人振藻,蛟龍入懷,六合之內(nèi),曷有如董先生立言名世,一經(jīng)神怪,而一緯人理者乎?顧道民,江頭快士,敢再拜稽首,裹足云間以請?!薄杜c董思白》云:“《詞林海錯》,向蒙慨許作序,以時事旁午,未遑啟齒。忽忽又逼長至,想已泚筆逾時矣。即未抽思,不妨令家奴倚馬以待,或連篇累牘,筆掃若耶,或寂寥乎篇章,片言居要,投之所向,并垂不朽。先生鼓吹后進,意氣淋漓,或念及不肖,自當(dāng)歷落縱橫,不悋品題也?!庇衷疲骸安回鷺浞济坑凶爰?,大言小言,輒得先生之鴻序,故一出則洛陽紙貴,若抱靈虵。非不佞之纂集,果有厭乎人心,以先生名世雄文,流諸四裔,有所托重而增輝也?!断麜ⅰ芬痪?,眇焉無所知識,詞賦贊誦,未窺鴻麗,記序碑銘,了無深拔,乃自忘其固陋,妄意品題,先生得無囅然增笑,而噱然噴飯乎?”序言不僅是對作品的評價,也是一種重要的文化交往形式,董其昌作為當(dāng)時聲震一時的名士,撰寫的序言無疑會提升夏樹芳作品在當(dāng)時的影響力,為他作序既表達對友人的深厚情誼,也是對他學(xué)術(shù)成果的認可與支持。
此外,夏樹芳還在董其昌的介紹下與其他名人交往求序,在《與董云璧山人》信中寫道:“寒門宗譜序文,向求史先生椽筆,計此時想巳脫稿,請先生一介紹其間。譜十冊,并望檢付?!?/p>
三、詩文唱和與文化交流
董其昌為夏樹芳作《毗山讀書圖》并題詩一首,收于《容臺集》詩集卷四:
題畫贈江陰夏茂卿
毗山對酒和陶詩,千載柴桑是爾師,敢道柴桑輪一著,出山何似住山時。
董其昌在詩中描述夏樹芳在毗山飲酒,并將夏樹芳和陶淵明進行對比,陶淵明是東晉時期著名的文學(xué)家和詩人,這里將陶淵明尊為千年的老師,表達了對陶淵明的敬仰和對其詩歌理念的追隨,表現(xiàn)董其昌對自然的向往和對隱居生活的熱愛,友人夏茂卿如陶淵明一般的隱逸風(fēng)格也令他大為贊嘆。
夏樹芳也在個人文集里寫下不少懷念友人董其昌的詩歌,表達自己深刻的思念之情,《消暍集》收錄《鳳凰臺上憶吹簫遲董思老到山莊不至》(卷二),《董宗伯予告馳節(jié)還鄉(xiāng)贈言六首》(卷三),《奉懷董思白宗伯四首》(卷四),《董思老久宦燕都春懷四首》(卷五)。詩中可見夏樹芳對董其昌的為人、品行、操守以及文才的肯定和推崇。夏樹芳還多次為董其昌祝壽,《消暍集》卷六有《玄宰歌為董尚書八十壽賦》祝壽詩,卷六有《贈少宗伯董思翁七十幛詞》調(diào)寄《萬年歡》一闋,卷十有《贈少宗伯董思翁七十幛詞》為董其昌祝七十壽。
董其昌的行書作品《棲真志》是夏樹芳所輯,這一作品集中展現(xiàn)了二人對書法與文獻整理的共同熱情和合作關(guān)系?!稐嬷尽凡粌H體現(xiàn)了董其昌的書法藝術(shù)風(fēng)格,更傳遞出他在書學(xué)理念上的獨特見解,而《棲真志》的輯錄過程則離不開夏樹芳的精心編纂。夏樹芳也在《題董玄宰赤壁賦后》中對董其昌的書法極其推崇:
玄宰書法,流佚寰中海外者,不知其幾千萬億。五茸城內(nèi),摩勒棼然。余每過戲鴻堂,縱意落筆,輒有靈氣。蓋床頭捉刀人能具英雄本色者,一盼得之。即此赤壁一書,芝英靈氣,勃窣照人,便足為贗本奪魄矣。
其中提到董其昌書法作品廣為流傳,遍布寰中海外,難以計數(shù),體現(xiàn)了他在書壇上的巨大影響力。句中“摩勒棼然”形容董其昌的書法作品在五茸城內(nèi)(即松江一帶)被廣泛地摹刻、傳抄,盛名遠播。作者甚至認為這份《赤壁賦》作品的卓越,足以讓臨摹的贗品也具備攝人心魄的力量。整體而言,這段話不僅盛贊董其昌的書法藝術(shù)成就,還表達了對其作品中靈性和獨特氣韻的由衷欽佩。夏樹芳不僅精于古籍鑒藏,且具備極高的學(xué)術(shù)眼光與編撰能力,整理和編排的作品也促成了董其昌書法的流傳,為后世學(xué)者研究董其昌的書法思想與藝術(shù)風(fēng)格提供了重要資料。此外,董其昌還為夏樹芳題贈書名,《消暍集》卷八《演露堂會業(yè)題詞》云:“演露堂者,董太史過余江頭題贈?!?/p>
在二人書信來往中,夏樹芳曾多次提到將所刊印書籍贈予董其昌,并向董其昌請序,將對方引為知音,稱贊其名流地位。這些合作,充分反映了明代士人之間相互交流、以文會友的文化氛圍。當(dāng)時知識分子在這些文化的交流與延伸中,慢慢增進彼此之間的交情。
四、序跋題詞與文化共鳴
董其昌作品《容臺集》中收錄董其昌為夏樹芳書所寫《消暍集序》《酒顛題詞》《茶董題詞》《詞林海錯引》四篇序跋,體現(xiàn)了二人在學(xué)術(shù)上的一致觀點和在思想上的共鳴。
在《消暍集序》中,董其昌寫道:“而茂卿性靈與日力,足訂千秋之業(yè),專精靡他,美成在久,其文則可信可傳,其詩則可興可怨。忠衋之篇,南史筆,楚臣些,郁勃恢奇,助宣名教。顏光錄之五君詠,杜少陵之八哀詩,皆在醞釀中,此可以知茂卿矣。集名《消暍》,試快讀數(shù)過,當(dāng)有醴泉從舌本間溢出,不覺躁心之釋者?!弊掷镄虚g,流露出對夏樹芳才情的無限贊賞,以及對這份純真友誼的珍視。董其昌還在《茶董題詞》中表達了自己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掙扎,以及內(nèi)心對隱逸精神的堅守:“蓋幽人高士,蟬蛻勢利,藉以耗壯心而送日月,水源之輕重,辨若淄淆;火候之文武,調(diào)若丹鼎。非枕漱之侶不親,非文字之飲不比者也。當(dāng)今此事,惟許夏茂卿,拈出顧渚、陽羨,肉食者往焉,茂卿亦安能禁?壹似強笑不樂,強顏無歡,茶韻故自勝耳。予夙秉幽尚,入山十年,差可不愧茂卿語。今者驅(qū)車入閩,念鳳團龍餅,延津為淪,豈必土思,如廉頗思用趙?惟是《絕交書》。所謂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者,竟有負茶竃耳,茂卿猶能以同味諒我耶?”在《詞林海錯引》中,董其昌寫道:“余友夏茂卿孝廉隱居毗山,不屑仕進,事親之暇,業(yè)在雕蟲蠹魚之間。平生著書更仆不數(shù),至《詞林海錯》殺青既竟,而余睹茂卿之難窮也?!北磉_了對夏樹芳潛心學(xué)術(shù)、不為功名所動的欽佩之情。
董其昌的書畫作品中多蘊含禪意,“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夏樹芳的作品也受到佛教的影響,曾輯《法喜志》四卷、《續(xù)法喜志》四卷、《冰蓮集》四卷,皆是有關(guān)禪玄思想的書籍。董其昌《酒顛題詞》云:“茂卿其酒人之雄乎?若夫醉鄉(xiāng)之天地騰騰兀兀,近于天全,微細披剝,乃是無記所攝,故凡夫醉于無明,二乘醉于涅槃,惟大圣人能飲酒不及亂。茂卿深于《法喜》,故為下此轉(zhuǎn)語?!边@段文字借飲酒探討“醉”與佛教修行的不同層次,闡述了從凡夫到二乘再到大圣人的不同精神狀態(tài),最終揭示出一種超然物外、不為外境所動的智慧與覺悟,表明他對佛教哲理的深刻體悟。
五、結(jié)語
董其昌曾官至禮部尚書,而夏樹芳則是隱居不仕的舉人。董其昌一生沉醉于詩文書畫,夏樹芳則隱居毗山著書立說。正如夏樹芳在信中所感慨:“海內(nèi)知己,言念董先生,無日忘之。”他視董其昌為知己,盡管二人生活軌跡迥異,一人身處朝堂,風(fēng)云際會;一人隱居山林,筆耕不輟,但他們之間的友誼卻恒遠持久。董其昌多次流露出對夏樹芳山林生活的向往,常提筆揮毫,以書畫抒懷,遙寄對這位隱逸學(xué)者的思念與欽佩,而董其昌的文學(xué)思想與藝術(shù)觀念同樣對夏樹芳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夏樹芳與董其昌的交游不僅是個人情誼的延續(xù),更是當(dāng)時知識分子在復(fù)雜社會環(huán)境下共同探索精神與文化價值的一部分。通過這種交流互動,他們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得到了升華,成了明代文化繁榮中的重要篇章。
參考文獻:
[1]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 第4輯 第48冊[M].合肥:黃山書社,2015.
[2](明)董其昌著,邵海清點校.容臺集[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
[3]馬躪非.董其昌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0.
[4]任道斌編著.董其昌系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5]王潤英.梓而有序:明代書序文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20.
作者簡介:
宋楠,女,山東泰安人,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明代類書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