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子老汪顛大勺的聲響,忽而清脆悅耳了。不用問,幫廚的龐嫂又來了。
再聽這二人在廚房里的對話,龐嫂一口一個“老汪”,叫得甜。老汪回答龐嫂的,多為手中的鐵勺在鍋中發(fā)出的碰撞聲——
“叮當當!”
“要拍蒜嗎?”
“當!”
“紅辣椒要嗎?”
“叮當。”
老汪正要燒魚呢。熱鍋、冷油、蔥姜蒜,這些龐嫂都知道,可她偏要再問老汪一遍。
已經(jīng)被老汪端到灶臺上的那幾條打凈鱗、摳掉腮、掏凈腹腔的花鰱,如同婆娘們手中剛納好的鞋瓜子,亮晶晶地擺在老汪跟前的一個白瓷盆子里,一條挨著一條,睡著了一般。其中一條魚的尾巴還在動,一準是龐嫂最后剖殺的那條。老汪沒去管它,因為那魚尾巴翹動的幅度越來越小了。
老汪用勺子試著鍋里的油溫,感覺快要起煙了,就聽吱啦一聲爆響,龐嫂剛備好的蔥姜蒜,還有花椒、辣椒、大料,被老汪一股腦兒推進了亮汪汪的油鍋里。
嗆人的辣香氣瞬間從熱鍋中升騰,霧團一樣四散開來。老汪整天在油鍋前煎炒烹炸,對油煙已經(jīng)習慣了,龐嫂卻受不了那股子帶香辣的油煙味,接連咳了幾聲,還感到喉嚨一陣發(fā)緊,眼淚都快被嗆出來了。
“死老汪!”
龐嫂心里那樣罵老汪時,反而覺得老汪今天這魚燒出來,一準鮮香。
老汪在沈家做廚子好多年了。
沈家人口不多,沈老爺一妻一妾,子女們都在城里上學。家中有幾個女傭人,還有一個喂牲口的大成子。平時就那么幾個人吃飯。
“廚子老汪一個人在那兒緊著點兒,也就差不多了!”
這是二太太當初辭退龐嫂時,跟沈老爺說的話。
也就是說,龐嫂曾經(jīng)是沈家的廚娘。只因為冬閑以后,沈家陸續(xù)辭了雇傭的短工,廚房里也就用不上龐嫂那樣的幫手了。
沈老爺說:“那要是家里來了客呢?”
沈老爺甚至想,農(nóng)閑歸農(nóng)閑,家里面吃飯的人雖說少了,可雞呀,狗呀,貓的,一只都沒有少。那些,平時都是龐嫂照料的。
龐嫂,窮日子過來的人。爐膛里有余火,她都會扔進幾個地瓜,烤得皮焦冒油時,拍打干凈,用毛巾包著拿到沈老爺?shù)牟妥郎?。牙口不是太好的沈老爺,吃得十分開心。再者,沈老爺吃剩下的那地瓜頭、地瓜皮,飯桌上撤下來的雞骨頭、豬骨頭,還有廚房里擇菜時挑下來的黃菜葉兒,龐嫂都收進一個盆子里,用炭火燉爛后喂雞、喂狗,它們吃得可歡了。
所以,沈老爺不想讓龐嫂走。
二太太說:“不是還有翠兒嗎?”
翠兒是大太太房里的丫頭,她整天圍候在大太太身邊揉肩捶背。偶爾,也委委屈屈地被二太太叫到廚房去淘米、洗菜。
二太太看沈老爺挺留戀龐嫂,便說:“老汪這邊忙不過來時,隨時叫她過來?!?/p>
龐嫂家就住在村西的二道街上。
聽二太太這樣說,沈老爺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二太太辭退龐嫂,擺在面上的話,是讓她回去照料照料家里的事情。其實,二太太是嫌龐嫂老是把她家小秋子帶到后廚來。
龐嫂就那么一個寶貝兒子,挺招老汪喜歡。
小秋子一來,老汪便會踅摸東西給他吃。炸魚啦,豆腐塊啦,老汪順手就會捏一塊,遞給小秋子。
有一回,老汪蘸著鹽水,在油鍋里給小秋子炸了兩塊饅頭片,恰好被二太太看到了。
二太太的臉色當下就變得很不好看了。
沈家的廚房在二太太居住的西跨院。西跨院那邊有一個六角門,正朝著西邊的巷子。
晚間,沈家人送垃圾,或是廚房里購菜、進糧草,都是從六角門里進出。平時,六角門上掛鎖,老汪掌握著那六角門的鑰匙。
每天早晚兩個時間段里,老汪都是從六角門那邊進出。龐嫂領(lǐng)著小秋子來時,也是從六角門那兒進來。有時,龐嫂忙得顧不上小秋子,便找來一根草繩子,把小秋子的胳膊綁住,如同拴狗、拴羊那樣,將他拴在六角門的花框框上。
二太太可能就是在那樣的時候,看到小秋子靠在六角門邊吃油炸饅頭片的。由此,二太太想到六角門那邊的小門若是常開著,廚房里的肉、魚是不是會走了份子。譬如,小秋子手中的油炸饅頭片,那是一個幫工家孩子能隨便吃的嗎?
當年后秋,沈家這邊辭退短工時,二太太趁機把龐嫂給打發(fā)走了。
二太太在沈家不管錢,但廚房里的柴米油鹽是她說了算。
廚子老汪在街口相中了新鮮的魚蝦,但他不能做主,得把那賣魚的小販領(lǐng)進沈家,去見二太太。
老汪跟二太太建議說:“那雞毛翎子(一種瘦長的魚)油炸著吃,很香!”
二太太彎腰看看雞毛翎子,數(shù)量有點兒多,便拿腳尖兒點點筐沿兒,說:“留一半吧!”
其實,按照老汪的意思,即便是那筐中的魚都留下,也不夠沈家人吃一頓呢。
沈家上下,老爺、太太、姨太、丫鬟,再加上趕車的汪九、喂牲口的大成子,也是七八口人吃飯哩??啥f留下一半,那就留下一半唄。
二太太可能只想到她與老爺、太太,并沒有算上家中還有幾個要吃飯的下人。廚子老汪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感嘆——小窟窿里爬不出個大螃蟹。指的是二太太做事情不大氣。
二太太是鹽河北鄉(xiāng)一個窮秀才家的閨女,比扶正的丫鬟還會算計,涼水都快被她攥成團了。飯桌上米飯剩下了,她都要來追問老汪:“為何不少下兩把米?”
弄得老汪寧愿將吃剩下的飯菜偷偷倒進泔水桶里,也不愿讓二太太看到有剩的。
牲口房里的大成子看出二太太治家的門道,他端個木瓢子來老汪這邊打些飯菜回去后,就一整天縮在他那小茅屋里不出來了。有時,大成子中午過來打些飯菜,晚上就在他的牲口棚里煮粥喝,省得去看二太太的白眼兒。
年節(jié)里,沈家在城里讀書的公子、小姐回來了,再就是沈老爺某一天突然領(lǐng)回來幾位客人要留飯,廚子老汪這邊一時顧不上殺雞、剖魚、剁丸子,二太太便會差人去把龐嫂叫過來。
后廚里殺雞、剖魚的事情,翠兒做不了。用老汪的話說,翠兒小丫頭,裙擺都彎不下來,端盤子傳菜還可以,遇到案板上動刀的事情,還是龐嫂做得利落。
龐嫂的眼睛里有水。
老汪這邊缸口上一蕩刀子,龐嫂就曉得要去燒開水、拔雞毛了,隨即將兩只袖子高高挽起。老汪在大鍋里煮肉、燉鵝,龐嫂這邊已將花椒、大料全都配搭好了?;仡^等老汪那邊鍋蓋一掀,龐嫂就把裝魚的盤子、盛肉的大碗遞到老汪手上了。
飯菜上桌前,龐嫂把切好的蔥花、香菜段兒,往盤口上一撒。老爺、太太一看那“彩頭”,自然就知道龐嫂又來了。
當年臘月,沈家在淮安府讀書的大公子,帶回來一個女同學,那可是沈家未來的兒媳婦。
沈家里里外外張燈結(jié)彩。龐嫂又被叫來了。
不巧的是,龐嫂這番過來,明知道沈家的事情會很多、很忙,但因為家中無人照看小秋子,她還是把不被二太太待見的小秋子帶來了。
不過,龐嫂沒把小秋子領(lǐng)進廚房,她讓小秋子在六角門外面自己玩。龐嫂蹲在六角門那邊剖魚、拔雞毛時,抬頭就能看到小秋子——
“小秋子?”
“哎!”
“別走遠了!”
“噢?!?/p>
龐嫂一時看不到小秋子,她就對著六角門那邊呼喊。
接下來,龐嫂要去案板上搭配涼菜時,想到小秋子一個人在外面她不放心,這才招呼小秋子到廚房里來。
那個時候,廚房里的魚蝦蟹都蒸煮好了。小秋子眼饞得直扯媽媽的衣角。
媽媽呢,啪啪啪地用刀面拍著黃瓜,削弄著算盤珠一樣大的小紅蘿卜。那些,都是酒桌上爽口的小菜。其間,龐嫂感覺小秋子在扯弄她的衣角,知道孩子饞呢,順手摸過案板上一個紅通通的小水蘿卜,想讓小秋子不去眼饞沈家那些美味的食物。
沒承想,偏在這個時候,二太太來廚房查看飯菜。剛把一個小水蘿卜放入小秋子口中的龐嫂,下意識地側(cè)身去遮擋小秋子。
小秋子呢,別看是個小小年歲的孩子,他也懂得遮羞呢,甚至懂得不給媽媽惹事情。他想快點兒把那小紅蘿卜咽下肚,可他又怕嚼出聲響,被二太太聽到,便咕嚕一聲,把那鳥蛋大的小紅蘿卜直接吞咽下去了。
不料,那蘿卜剛好卡在小秋子的食管里。龐嫂感覺孩子抱了她大腿一下,回頭一看,小秋子已昂起小臉,沖她翻起了白眼兒。
“小秋子!”
“小秋子!”
龐嫂連喊了兩聲,沒聽見小秋子回應(yīng),她便猜到小秋子出事了。但龐嫂怕壞了沈家人的好心情,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抱起小秋子就往沈家的六角門那邊跑。
其間,龐嫂看到小秋子的小嘴一張一張地,甚至看到小秋子喉嚨里那紅紅的小水蘿卜,她想用手把小秋子喉嚨里的蘿卜給摳出來,可她摳不出來。
龐嫂呼喊著小秋子,讓他咽。
小秋子喉嚨動了兩下,很快就沒有反應(yīng)了。龐嫂拍打著小秋子的前胸后背,大聲呼喊著小秋子,讓他咽——
“小秋子,咽!”
“你咽呀,小秋子——”
龐嫂聲嘶力竭地呼喊,小秋子卻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
緊接著,小秋子的眼睛瞪圓了,小臉憋紅以后又變黃。隨之,這孩子的脖頸一軟,小小的腦袋歪到了媽媽的懷里——小秋子沒有了氣息。
這個時候,就聽二太太在院子里呼喊:
“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