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詩論家葉夢得所著《石林詩話》,在中國詩話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承歐陽修《六一詩話》、啟嚴羽《滄浪詩話》,在詩話的轉(zhuǎn)折與提升中起關(guān)鍵的作用。《石林詩話》論詩貴重自然,其所論的用典、煉字、對偶等部分表明葉夢得一方面強調(diào)造化天成之美,另一方面強調(diào)渾然天成之美。葉夢得的詩歌創(chuàng)作論不僅彰顯他個人的詩歌審美傾向,還映射出北宋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整體演進態(tài)勢。
詩歌表現(xiàn)手法,也可稱為表達技巧,或詩歌藝術(shù)外在表現(xiàn)形式,凡是能使詩歌整體或部分產(chǎn)生鮮明印象,凸顯事物和景物的特點,突出主旨,達到藝術(shù)渲染作用的手法都能稱為表現(xiàn)手法。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表現(xiàn)手法為“賦、比、興”,是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源頭,由此細化,出現(xiàn)如用事、對偶、煉字等技巧。
用事技巧
用事,也被稱為使事、隸事,亦是使用典故,這是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劉勰《文心雕龍·事類》中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庇檬滤a(chǎn)生的藝術(shù)美,賦予中國古典詩歌典雅、含蓄的獨特魅力。葉夢得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用事,但不能一味用事而脫離詩歌本意。
《石林詩話》云:“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則事辭為一,莫見其安排斗湊之跡?!痹娭炎髦饕谟趧?chuàng)作如行云流水,看不出精雕細琢的痕跡。葉夢得認為作詩運用典故不應牽強附會,典故與文章應互相統(tǒng)一,自然成為一體。他舉了蘇軾的例子,蘇軾在為別人寫挽詩時,用了“豈意日斜庚子后,忽驚歲在巳辰年”這樣的對仗,“日斜庚子”出自賈誼《鵩鳥賦》,說死者貶官至長沙,“歲在己辰”指死者去世之年,此句的典故和對仗讀起來流暢自然,完全沒有刻意拼湊的痕跡。他又提到溫庭筠的詩:“風卷蓬根屯戊巳,月移松影守庚申?!贝司湟嘤屑鬃酉鄬?,這兩句詩雖內(nèi)容不相似,然溫庭筠以偶然湊合的甲子相對,即使精心寫作潤色,辭藻繁密,但缺少真摯感情,犯了不善運用典故之病。再如葉夢得提到北宋大將劉平之子劉季孫在《送孔宗翰知揚州詩》中的“詩書魯國真男子,歌吹揚州作貴人”,稱贊其用事精當,恰當引用典故表達深刻內(nèi)涵。葉夢得所舉的三個詩例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須注重自然流暢,不應過于刻意或拘泥于某種形式或者技巧。
運用典故可以使詩歌內(nèi)容更加豐富而含蓄,為詩歌帶來獨特的審美魅力。但倘若其用得不好,或堆砌典故,效果就會適得其反。葉夢得不反對用典,只是反對濫用典故,尤其是濫用歇后語。他在《石林詩話》中所舉的兩個例子就著重強調(diào)這一點。《石林詩話》記載唐彥謙《題漢高廟》詩中的問題,他認為“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這兩句詩雖然緊扣題目,但語言上存在歧義:“一抔”和“三尺”皆是歇后語,但“一抔”后面省略的“土”字可以略去,因為“一抔”通常指的就是一捧土。而“三尺”則不同,它可以指代“三尺律”(指法律,因為古代法律條文??淘谌唛L的竹簡上)、“三尺喙”(指劍,因為古代劍的長度常約為三尺)等多種含義。因此,在這里直接使用“三尺”而不明確其指代,容易造成歧義。同時“耳聞明主”和“眼見愚民”這兩句詩的表述也生硬牽強。他后面又說:“蘇子瞻詩有‘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亦與此同病。六鈞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劍字,此理甚易知也?!碧K詩的“三尺”也沒有明確的指代,與唐彥謙詩問題相似。又如《石林詩話》載蘇軾兩次用孔稚圭《鳴蛙賦》中的典故,一是“水底笙歌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贈王子直秀才》),雖改賦中“鼓吹”為“笙歌”,但整體意思不變,且更加生動有趣,因此是成功的;二是“已遭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次韻述古過周長官夜飲》),再次引用孔稚圭的典故,但“成兩部”卻變得含糊不清,沒有明確指代對象,造成理解上的困難。
葉夢得認為詩歌用歇后語,病在“不成語”“意不顯”,達意不明且詩語不夠雅,只會損害詩意。同時,他還強調(diào)詩歌用事要意顯,用典是為抒情言志,而不是為用典而用典。
對偶技巧
對偶,是詩歌的一種修辭手法,亦是律詩的一條重要規(guī)則。《文心雕龍·麗辭》篇指出:“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边@段話指出,詩文中的對偶,是客觀事物成雙成對的反映,是自然構(gòu)成。詩用對偶,《詩經(jīng)》已開先例,此后,自東漢《古詩十九首》中少數(shù)運用,到魏晉五言詩大量出現(xiàn),隨著詩歌藝術(shù)的精致化,對偶成為詩歌語言的重要特征之一。直到律詩出現(xiàn),有關(guān)對偶的詩學理論如雨后春筍般快速發(fā)展,眾多詩論家開始對其展開探討,葉夢得對此亦有獨特看法。《石林詩話》云:“晉魏間詩,尚未知聲律對偶,然陸云相謔之辭,所謂‘日下茍鳴鶴,云間陸士龍’者,乃指的對。至‘四海習鑿齒,彌天釋道安’之類不一,乃知此體出于自然,不待沈約而后能也?!彼凇妒衷娫挕分刑接懥藭x魏時期的詩歌特點,特別是關(guān)于聲律對偶的發(fā)展。提到的陸云詩“日下茍鳴鶴,云間陸士龍”以“日下”對“云間”,“茍鳴鶴”對“陸士龍”,形成“的對”,對偶自然。又提到另一類對偶句“四海習鑿齒,彌天釋道安”,“四?!焙汀皬浱臁痹欠謩e形容水的廣闊和云的彌漫,這里巧妙用來形容習鑿齒和釋道安的學識和影響之廣,這種對仗新穎貼切,獨具匠心。
他在《嚴下放言》卷上篇提到蘇軾與友人聚時,關(guān)于詩歌對仗的一段趣事:
蘇子瞻好謔,一日與客集,有論林和靖詩,偶儷精切,如用古人,不獨取以相對,雖有姓名之字,亦欲相對,如“伶?zhèn)惤諢o侯白,奴仆當年有衛(wèi)青”之類。子瞻曰:“吾近得一對,但未有用處?!被騿栔唬骸绊n玉汝正可對李金吾。”問者皆大笑。
林和靖的詩歌在對仗上非常講究,不僅注重詞語的對應關(guān)系,還重視人名、姓名的對仗。如“伶?zhèn)惤諢o侯白,奴仆當年有衛(wèi)青”存在多種對仗含義,一是人物對仗,“伶?zhèn)悺迸c“侯白”,伶?zhèn)愂枪糯鷤髡f中的音樂之神,象征高雅藝術(shù),侯白是北魏至隋之間的著名諧謔文學家,代表通俗娛樂,這種對仗不僅形成音樂與文學的鮮明對比,還暗含高雅與通俗、莊重與詼諧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芭汀迸c“衛(wèi)青”,地位卑微之人與擁有赫赫戰(zhàn)功之人的對比,不僅突出衛(wèi)青的英勇榮耀,還暗示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有可能擁有不凡的才華和潛力。二是時間對仗,“近日”對“當年”。三是意境對仗,“無”與“有”。這三種對仗同時形成音韻上的對仗,音節(jié)聲調(diào)都有良好的對應與和諧。蘇軾借大家談論林和靖詩提出自己有個對仗是“韓玉汝”對“李金吾”,這個對仗皆是人名,在音韻和字義上巧妙成對。
“荊公詩用法甚嚴,尤精于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覺拘窘卑凡。如‘周颙宅作阿蘭若,婁約身歸窣堵波’,皆以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面稱公詩‘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之句,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然庚亦自是數(shù)?!w以十干數(shù)之也?!?/p>
葉夢得認為聲律對偶應出于自然,主張“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精于雕刻之文有失真情實感。隨著律詩的發(fā)展成熟,唐人對對偶的研究已相當精細,至宋,律詩對仗要求更加嚴格,平仄、詞語、出處等均有種種限制。這種嚴密的對偶,往往會成為詩人的束縛,唯有自然運用,不為對偶而對偶,順詩意而成才可產(chǎn)生均齊之美。王安石學識淵博,精通文字源流與文獻內(nèi)涵,能巧妙運用對仗,關(guān)聯(lián)詞語,形成工對。諸如“護田”與“排闥”,均源自《漢書》;而“五柳”與“庚?!钡膶φ逃葹榫?,既屬人名對應(五柳先生對應庚桑楚),又暗含數(shù)字(五對庚)與植物(柳對桑)的對應。此類對偶以其深邃繁復的美學意蘊,超越了唐代對偶的常規(guī)運用,成為宋代詩人超越前人的重要手段之一。
煉字技巧
“中國詩的句式生成于漢語單音獨字的組合,字的組合形成句式的結(jié)構(gòu),因此煉字乃是句法的關(guān)鍵,而語序的調(diào)整排列實際上也以字的組合為句法轉(zhuǎn)折的要求,同時用字的虛實以及疏密也直接影響句法的效果,凡此都系于句法結(jié)構(gòu)的形式問題。”字是詩歌根基,為精準傳達情感與思想,詩人在選詞用字時往往進行深入的斟酌與創(chuàng)新的組合,力求字詞簡練精準、形象鮮活、意蘊深遠,從而達到理想的表達效果。劉勰《文心雕龍·煉字》篇指出:“夫文象列而結(jié)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倍潭虜?shù)詞指出文字在詩文中的重要性。宋人論詩多有注重用字之工,葉夢得在其《石林詩話》中多有論述:
“王荊公晚年詩律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tài)耳。而字字細考之,若經(jīng)櫽括權(quán)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shù)四,其末篇有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浴瓤凇瘜Α畨仡^’,其精切如此。后數(shù)日,復取本追改云:‘豈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xiāng)里勝壺頭?!两窦袃墒撞⒋??!?/p>
“詩眼”之說,指的是詩句中某個字獨具匠心,能令整句生動鮮活。煉字并非孤立行為,而是須兼顧字詞間的關(guān)聯(lián)及詞句、篇章的整體協(xié)調(diào),對確保詩歌表達的精準性、凝練度及深刻性至關(guān)重要。葉夢得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要注意煉字屬對,盡力推敲修改,力求準確精當。他明確提出“意與言會,言隨意遣”,稱贊王安石晚年詩律更趨精美,猶以“谷口”對“壺頭”,做到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論杜甫“江山”二句,由于“有”“自”二字精巧工妙,因而,雖不是直接,但詩人對祖國壯麗河山和悠久歷史的敬仰情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葉夢得提出的詩歌創(chuàng)作原則和衡量詩歌思想藝術(shù)高低的標準,是從理論與實際方面結(jié)合來論詩,對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詩歌鑒賞具有很大的意義。
重言技巧
重言,亦稱為“疊字”,也即漢語詞中的“疊音詞”,兩個音節(jié)重疊而成,是為增強詩歌語言形象性和作品的感染力。詩用疊字,在宋代詩話中多次出現(xiàn),如《詩人玉屑》引《雪浪齋日記》:“古人下連綿字不虛發(fā)。如老杜‘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退之云‘月吐窗囧囧’,皆造微入妙?!比~夢得對此亦有論述?!妒衷娫挕吩疲?/p>
“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致,全見于兩言,方為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好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彩數(shù)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為超絕。近世王荊公‘新霜浦溆綿綿凈,薄晚林巒往往青’,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搖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用重言可以描繪事物的情狀、色彩,摹擬禽獸蟲魚的聲音,可以起到強調(diào)的作用,更好反映其真實情況。在詩的一拍節(jié)里,兩個音重疊,從而構(gòu)成字音的和諧,又能增加詩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雙字用得恰當,可以使詩更加生動形象,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王維點化李嘉佑詩,增添“漠漠”“陰陰”兩個疊詞,使平淡的句子變得精彩萬分,意境更加開闊。葉夢得進一步列舉了杜甫詩中的“蕭蕭”“滾滾”“漠漠”“時時”,王安石的“綿綿”“往往”,以及蘇軾的“浥浥”“離離”等疊詞,有效強化意象,從而豐富詩歌的意境層次。
用韻技巧
“夫詩資吟詠,韻協(xié)口耳,故講求用韻,是為必然?!薄对娊?jīng)》講求押韻,六朝以后的詩歌對押韻做了更細致化的要求,而“經(jīng)過有唐一代眾多詩人的嘗試實踐,中國古典詩歌的各種押韻方式已基本具備”,于是宋代便從中取巧,于奇險中用韻。然葉夢得論詩貴自然,重規(guī)律,如他在《石林詩話》中論道:
“元祐初,駕幸太學;呂丞相微仲有詩,中間押行字韻,館閣諸人皆和。秦學士觀一聯(lián)云‘涵天璧水遙迎仗,映月深花不亂行’。諸生聞之,亦哄然。觀為人喜傲謔,然此句實迫于趁韻,未必有意也。”
押韻是為詩歌具備節(jié)奏,讀來順口,聽來悅耳,從而增強詩的音樂性和藝術(shù)感染力;押韻還能使詩整體和諧?!昂扈邓b迎仗,映月深花不亂行”引起哄然的原因就在于迫于趁韻而有失詩意。葉夢得提出“用險韻,往往不能成篇”,主張韻律自然形成,但他未對其具體深入探索,對此留有一定空白。
葉夢得的《石林詩話》,理論價值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其內(nèi)容雖未成系統(tǒng),卻包含了相當豐富的詩論思想。郭邵虞先生及其他學者予以中肯的評價。葉夢得著作中闡發(fā)的“自然觀”,反映出北宋時期重才學和詩人自身修養(yǎng)。在此背景下形成的詩學觀念旨在針對當時詩壇中煉字、用典、聲律過于注重詩歌形式的弊端。他論詩密切聯(lián)系詩壇的實際情況,注重理論探索,從而總結(jié)不少有益的經(jīng)驗,并對江西詩派的形式主義不良風氣進行中肯的批評,其觀點至今仍可借鑒。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