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節(jié)剛剛過去,臧瑞德因深切懷念老家那如畫的山水與淳樸的父老鄉(xiāng)親,變得心神不寧,仿佛被某種魔力牽引,坐臥不安。尤其是回想起以往與父老鄉(xiāng)親們共度時光的情景,他們的言談舉止、歡聲笑語,那些溫馨動人的畫面,如同醇厚的茅臺酒香,令他沉醉其中,回味無窮。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毅然決定乘坐出租車返回老家,與鄰里鄉(xiāng)親們相聚一番。同時,他也想借此機會親自查看一下自己的老宅是否安然無恙。
臧瑞德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兼具多重身份:作為知名作家,他享有很大的名聲;作為心理醫(yī)生,他在當?shù)匾彩沁h近聞名的專家。談及家境,早些時候因家庭貧困,他直到40歲才迎娶了一位帶有女兒的離異女性為妻。然而,幾年后,妻子因另有所愛,帶著女兒再次離婚改嫁,留下他獨自生活,此后他一直未能遇到合適的伴侶。臧瑞德在兄妹六人中排行第四,前面有三位哥姐——大姐、二姐和三哥,后面則緊跟著五弟和六弟。大姐和二姐早年遠嫁外地。父母在十五年前相繼離世,父母離世七八年后,三哥與五弟也不幸離世。如今,66歲的臧瑞德在血緣關系上,身邊僅剩下六弟臧瑞仁這一位至親。因此,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他都會與六弟商議,共同面對。
臧瑞德在市里已經(jīng)住了整整十年了。起初幾年,他隔三岔五便回趟老家,并無現(xiàn)在這樣思念之苦。可是近六七年,他因身患腰間盤突出癥,行動不便,也就再未回老家,至于上墳拜祖、查看自己老宅是否有損等事宜,都由六弟替代他做。
這次想回老家,臧瑞德因擔心自己一旦出現(xiàn)意外,緊急情況下無人知曉,便決定去六弟家告知一聲。
臧瑞德與六弟同住一個小區(qū),兄弟倆相距只有40多米,即便是他拄著拐棍,也是一會兒便到。
這天上午,電話約定時間后,臧瑞德便來到六弟的家。弟媳到一家超市上班去了,六弟引領臧瑞德來到茶幾前,兩個人各自取個塑料小凳坐下。六弟徹上茶,兄弟倆喝著茶水,開始說話了。
溫暖的陽光透過嶄新的玻璃窗照射進屋子里,也照射到這一對一母同胞的兄弟身上。幾句家常話聊過,臧瑞德便說:“老六,我要回老家一趟,這是特地來向你告知一聲?!?/p>
“回老家?”六弟聽罷,腦門一皺,是打心眼里不贊成四哥這一決定,稍做思考,便說,“四哥,叫我說,你還是不回去為好?!?/p>
“為什么?”臧瑞德不高興地問一聲。
“為什么!”六弟補充道,“四哥,我知道,你回老家無非就是兩個目的:第一,就是思念老家的山水,及老宅周圍的一草一木;第二呢,就是思念村里的街坊鄰居,想回去看看他們。依我看,回老家看房子這事,由我替代你就行了,要說回去看街坊鄰居,完全沒有必要?!?/p>
臧瑞德聽六弟這樣說,想想幾年來六弟一直替代他回老家上墳祭祖及查看自己的房子,心里很是感動。同時,他也知道,六弟不同意他回老家跟父老鄉(xiāng)親們見面,一是擔心自己腿腳不靈便發(fā)生危險,二來就是擔心自己與眾街坊聚到一起,因話不投機鬧出別扭,或是路上出現(xiàn)其他意想不到的情況,便解釋道:“瑞仁,你放心,我回家一路上每時每刻都會謹慎小心,估計也不會出現(xiàn)什么危險。再者,我跟咱們之前的眾街坊見一次面,親熱一番便回來,絕對不會節(jié)外生枝!”
臧瑞仁擔憂地說:“你小心謹慎不會出現(xiàn)什么危險,這個我相信。但你能不能節(jié)外生枝,還是取決于你的個性,只這么下個口頭保證是沒有用的?!闭f罷,便委婉地點明了臧瑞德的個性特點,以及他不適合回這趟老家的原由:“四哥,你心善得像菩薩,長期以來,凡事說話方式都與父老鄉(xiāng)親們不同,不隨大流的呀!按照常理,這種個性特點無疑就是做人的長處。但是你別忘了,人是自私的,父老鄉(xiāng)親是由一個個有缺點的人組成的一個群體。要是單人而論,就是一團散沙而已!你一旦回去,不定何時何地,只要與人交往說話,便會產(chǎn)生誤會。比如說,有人想起與你之間的舊怨,言語間故意找你茬啦。有人見你有長處,先是心生仰慕,繼而便產(chǎn)生忌妒,最后便設法踩踐你。有的見你心善,想方設法占你便宜等,都是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咱何必回去跟他們生這份氣呢!”
臧瑞德再次耐心地給六弟解釋:“老六啊!你以上所說的這些情況,的確屬于事實,也是揭露了底層人的人性。但人各有志。作為普通群眾,你主張遠離底層人,我不能勉強讓你跟我一樣。但作為我自己,既是黨員,又是一位文學工作者,父老鄉(xiāng)親們有缺點,正需要我去幫助他們改正這些缺點,并需要我去鞭策啟發(fā)他們走向進步,況且,我寫作也正需要獲得一些生活素材,如此說來,我回老家跟大家聊一聊,自然是利大于弊啦!”
臧瑞仁歷來是很尊重四哥的,聽四哥如此說法,心里敬服四哥為人的膽識??墒牵該乃母缁剡@趟老家會遇上什么不順心的事,于是便說:“四哥以上所說這些,并非沒有道理。不過,就你現(xiàn)在的情況,吃不缺穿不缺,又不缺錢花,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享受晚年生活有多好!你與這些底層人相處,費盡周折,到最后,雖然未必會鬧出矛盾,但落得個無趣是必然的了,你這到底圖個什么呢!”
臧瑞德坦然地說:“我什么都不圖,就圖個為自己的信仰而活著?!?/p>
“為信仰而活?”臧瑞仁聽罷,有些懵懂了。人是自私的呀!說為信仰而活,歸根結底不就是唱高調嗎?他心里暗暗地想著。
臧瑞德揣摩著六弟的心理,說:“老六,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人是自私的,凡事要為自己著想,是吧?”
臧瑞仁斬釘截鐵地回話:“對呀!”
臧瑞德呵呵一笑:“不錯,不管是誰,凡事哪怕拐一千個彎,到最終都離不開自身的利益。可是,你別忘了,人生在世,誰也不可能脫離人群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光棍漢是如此,單身女也是如此,連寺廟里的和尚和尼姑都是如此。以上這些人,相比較來說,可謂是單獨生活的典型,但他們吃穿行住、語言交流、買賣花銷,如若徹底與人群斷絕來往,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更何況我們想生活得更有意義呢!如若離開人群,即便活著,也屬于行尸走肉!”
“這個……”臧瑞仁聽罷,眉頭略有舒展。
臧瑞德繼續(xù)說:“既然人活著離不開人群,那我們就必須講究與人交往的策略與技巧。而這些策略與技巧的最高境界,無疑就是人人為大家、大家為人人的處世準則。有關這方面的事例,首先說偉人們就是帶頭人,英雄與先烈們也為此不惜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作為平凡的個體,我們?yōu)榱嘶畹酶幸饬x,難道就因與人接觸會出現(xiàn)一些小小的不順而退卻不前嗎?”
“哦,明白了,明白了……”臧瑞仁聽了,臉上先是因做人的見識比四哥相差甚遠而顯現(xiàn)出羞澀,很快地,便如愁云被風吹散,掛上了開心的笑容,臧瑞仁本來也是一位博學多才的人,此時此刻,深受四哥言辭的啟發(fā),隨即將大拇指一豎,“既是這樣,我大力支持你回這趟老家,有什么特殊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哈!”
“好?!标叭鸬曼c了一下頭。兄弟倆默契地相互對視片刻,然后不約而同地向窗外看去,但見外面紅日高照,在明媚的陽光下,他們的臉上顯現(xiàn)出對彼此的深情厚意。
二
時間過了兩天,這天上午,臧瑞德便動身回老家了。
因腰椎患病,臧瑞德?lián)拇罟卉囋谏舷萝嚂r站立不穩(wěn),便乘坐出租車回去。他們村的名字叫臧家莊,所處位置在市南30里外公路往東大約三百米遠處。出租車只要開到村西頭的丁字路口,往左一拐彎,瞬間就能開到他的家門口。不承想,就在出租車開到臧家莊村的丁字路口的時候,司機剛放慢了車速,臧瑞德不由得歪著頭從車窗往外張望,忽見有一位中年男子騎著一輛摩托車從出租車左側飛速騎過,逢巧有一位60歲左右的老漢從連村公路走上主路,老漢被摩托車一驚,一時間不知所措,突然腳下踩著了一塊圓形的石頭,一個跟頭便栽倒在路邊的渠溝里。
臧瑞德趕忙對司機說:“不好!有人摔到堰渠溝里了,快停車,我下去救人!”
司機說:“快別管閑事了,你不知那人傷得怎么樣,又不知他摔進渠溝里的真實原由,要是惹禍身上,你有口難辯。”
臧瑞德厲聲呵斥:“說什么呢!人命關天,快停車!”
出租車司機無奈,只得停下車,讓他下車。待臧瑞德下了車,司機發(fā)動汽車,火速開走了。
臧瑞德向四處看了看,地里干活兒的人都在遠處,身邊沒有一個能搭把手的人,自己便拄著拐棍兒來到那位老漢遇險的堰渠溝邊,但見老漢的四肢毫無規(guī)則地斜伸,仰面朝天地躺在渠溝底下,已經(jīng)不省人事。臧瑞德急忙下堰渠,來到老漢身邊斜抱著老漢的肩頭,一邊輕輕地揺晃著他,一邊連連喊叫:“喂,喂!朋友,你醒醒,你醒醒!”
還好,經(jīng)他這么一會兒揺晃喊叫,那位老漢便醒過來了。為了不惹是生非,臧瑞德裝作剛才什么也沒見到,關心地問道:“兄弟,你這是怎么了,怎么昏倒在這里了?”
不承想,那位老漢用兩手搓了搓眼,然后“騰”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住臧瑞德胸前的衣服,憤怒地說:“嗐!你別走,是你的車把我撞了,這下你可走不了了!”接著又說:“怎么辦吧,是我打電話給交警隊來處理這事呢,還是你自己打電話?”
臧瑞德急忙如實地跟他解釋事情的原委。
不料,摔倒的老漢根本不信他的話,一直死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放,口口聲聲逼著他給交警隊打電話坦白。臧瑞德有口難辯,只得無奈地重復述說著事情發(fā)生的真相,老漢就是不信他的話。眼看著事情搞得正邪難分,臧瑞德向堰渠溝兩邊看了看,但見遠處那些在地里做農(nóng)活的人一個個似高粱叢一樣,早已站立在堰渠兩邊。人們圍上來雖然是為了看熱鬧,卻個個都有一種正義感,因見臧瑞德救人反被誣賴,便七嘴八舌地對倒在溝里的老漢說:“哎,哎!你這個人怎么恩將仇報呢!你是被一輛快速行駛的摩托車嚇慌了神,自己不慎摔進渠溝的,人家這位老人家明明是下堰渠溝救你,你怎么不知好賴!”
老漢聽后無言以對,但右手依然緊緊地抓住臧瑞德胸前的衣服不放。
這時,人們又異口同聲地說:“你這樣不行哈!這位老哥,有關事情的真相,我們在幾十米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常言說,做事不公,氣死旁風。有我們這么多人給這位老人作證,你想誣賴他,沒門!”
老漢聽罷,感到很無奈,只得松開抓臧瑞德衣服的手。然而,手是松了,卻不說一句感恩于臧瑞德的話。眾人看看臧瑞德,皆認為他必定會神情沮喪,都想安慰他幾句,但見臧瑞德的臉上泰然自若。
臧瑞德見摔到渠溝里的老漢身體并無大礙,便對他說:“好吧,只要你沒受重傷就好,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苯又?,又仰起臉對堰渠兩邊的鄉(xiāng)親們說:“謝謝大家了,大家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有緣再相見,我請大家吃飯喝酒。”
三
臧家莊村西南頭有一戶人家,主人名叫臧富文,他們家的住處地形北高南低,大門口外被臧富文修整了一分地面積的平坦地,形狀像個東西長南北短的戲臺子,真是個藏風避氣的地方。每逢春秋時節(jié),眾街坊都愿在這里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
臧富文比臧瑞德就小兩歲,也是一個喜好看書的人,但他看書,只是為了茶余飯后作精神消遣而已,至于書中的深刻內涵,并不去深入細心地琢磨與領會。他能說會道,常把書中的故事講給大家聽,然而,自己卻虛榮心較強,總是愿在人多處表現(xiàn)自己。當村里有了什么大事小情,最愿裝大人物的就是他。這天,前來臧富文門口曬太陽聊天的人少說也有30個,有幾個人正在動員臧富文講故事,有一部分人便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什么。忽然有人發(fā)現(xiàn)臧瑞德拄著拐棍兒由遠而近地走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臧瑞德來了,臧瑞德來了?!钡汝叭鸬伦呓?,話語聲戛然而止。
一會兒,臧瑞德便來到了鄉(xiāng)親們面前。
“快來坐坐,快來坐坐?!贝蠹矣械姆Q臧瑞德四哥,有的稱他四叔,有的直接喊臧瑞德的名字。有位年輕后生趕忙將自己坐的馬扎讓給臧瑞德坐,自己到一邊取了塊磚頭坐下來。臧瑞德接過馬扎,靠著墻邊坐下,剛想道聲謝謝,忽見大家的臉上都掛著疑惑的神色。臧瑞德不禁自語道:“不對,這氣氛有些不對頭?!苯又銌枺骸霸趺椿厥?,發(fā)生過什么事嗎?”
人們都不說話,不由得都向西面公路邊瞅去。
原來臧瑞德在西面公路邊救人時,聚集在渠溝兩邊的人四面村莊的都有,其中渠東邊的人多數(shù)是臧家莊人。等到臧瑞德拄著拐棍走到村里,人們早就在村里把這事傳開了。就此事,村民們議論紛紛。就在臧瑞德走到距離臧富文家門口十幾米的時候,人們還在議論呢,一直等他來到近前,大家才停止議論。
見無人言語,臧富文便說話了:“這樣,瑞德兄,你在西面公路邊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我們早就知道了。你說你,該你管的事你也管,不該你管的事你還管,這不是自找麻煩多此一舉嗎!”
“你……”臧瑞德聽了,哀其智短,怒其不爭,但很快也就平靜下來,“咳,話無腿跑得快,既然老少爺們都知道了這件事,我正好就自己多管閑事的利與害,跟大家聊一聊?!?/p>
臧瑞德說:“這樣,富文兄弟,大家的人生觀、價值觀、幸福觀各不相同,這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幸福觀又直接導致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同的言行。有人覺得這種活法活得踏實,有人覺得那樣的活法活得踏實,情況不一。如今天我在西面公路邊救人這事,當時,我也沒考慮會有什么不良后果,只是自己的信仰造就了自己的行動,實行美好信仰的神圣使命便是。”
臧富文聽罷,連連傻笑數(shù)聲,然后便說:“人是自私的,誰要是違背私心去辦某種事,一種說法就是虛偽,另一種說法就是無智,這毫無疑問?!?/p>
臧瑞德給他解釋道:“不對呀!富文兄弟,說起人性,咱們要把自然人性與社會人性分開來理解。咱們暫且把人剛剛出生到會說話階段歸算為自然人,將一個人會說話開始到生命終止歸算為社會人。自然人做事,因大腦空空,凡事都是由著先天潛意識的感覺不經(jīng)大腦考慮去行動。至于自身的吉兇禍福,無疑就是由大自然來安排。而我們這些社會人,凡事就要經(jīng)大腦思考,用高姿態(tài)的做人方式加以正確的策略,然后用于實際才是正路。要是還和自然人那樣,只隨著先天而生的感覺處處為自己著想,久而久之,那是行不通的……”
“你看看,你這人說話就愿爬蔓子?!标案晃牟焕斫怅叭鸬略捳Z的深層含意,只想在人們面前賺個能說會道,“如你今天在西面公路邊遇上的這事,只要你一走了之,其他一切與你毫不相干。經(jīng)我這么一提醒,你覺得掛不住面子,拐彎抹角說那么多,是否有些走題了?”
臧瑞德說:“兄弟,我沒走題,我在西面公路邊做的這事,就是涉及我個人思想與信仰問題。”
“信仰?”臧富文無言以對,耷拉著腦袋不服氣地支吾著,半晌又說,“反正我是一片好意勸說你,聽與不聽在于你自己?!?/p>
這時,臧瑞德便不緊不慢地說:“多謝兄弟一片熱心提醒我,心意我領了。不過,人與人之間,各自的個性不同,思想與信仰也各不相同,咱們之間是兄弟關系,語言不管如何表達都是無所謂的,要是出外遇上其他人,你千萬不可隨意罵人家是虛偽無智?!?/p>
“對,對,對!”有個三十五六歲的外住戶年輕男子開口表示贊同。
“說得是。人,誰也不敢說自己永遠遇不上倒霉的事,見別人落難,我們發(fā)揚人道主義精神就是好嘛!”有位七十五六歲的老漢如此說道。
眾鄉(xiāng)親見這兩個人說話了,又如起初那樣交頭接耳,低聲議論紛紛。但這次的議論與上次的議論不同,上次的議論對臧瑞德是貶詞多于褒詞,這次是紛紛贊成。議論片刻,大家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移向臧富文,但見臧富文羞愧難當,臉紅得像豬肝?!澳恰标案晃膭傁胝f點什么,可又覺得無話可說,不由得暗暗思量,“從理論上來講,他說得讓人不得不服,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憋了半天,他終于紅著臉低聲吐出一句:“是??!還是瑞德兄說得有道理?!?/p>
臧瑞德見臧富文那羞慚的神態(tài),剛想轉變話語安慰他幾句,忽然,人群中有位名叫臧喜財?shù)闹心昴薪址换淼卣酒鹕韥?,高聲問道:“喂,瑞德叔,請教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臧瑞德打著手勢:“坐下說,坐下說?!苯又膭钏骸坝性捴闭f就行,喜財,沒有什么不可以?!?/p>
臧喜財直截了當?shù)卣f:“瑞德叔,我這個人說話不愿拐彎,向你請教一下,你說你們這些文人,一天天舞文弄墨的,一說話就是唱高調,那你們這些人有沒有私心呢?”
臧瑞德立即便說:“當然有啦!正當?shù)乃叫?,人人皆有?!?/p>
臧喜財說:“既然人人都有私心,那報紙上、電視上、電影里夸誰誰誰思想多么進步,又贊美誰誰誰多么值得人們學習,那不都是騙人嗎?依我看,人的思想沒有什么進步與不進步,人人都是為個人利益奔波而已!”
臧瑞德語氣堅定地說:“電視、電影沒騙人。”說著,他的眼神中放射出智慧的光芒,靈機一動,繼續(xù)說道:“不過,你說人人都是為個人利益奔波這句話,也不能說全錯。人,不可能不為個人利益奔波,但這奔波要講究方式和策略,不能丟了人道主義精神。咱們做人做事,只要能把自己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連在一起去奔波,并且最后能取得勝利,就算進步思想,否則就不是進步思想?!?/p>
“對,對!太對了!”人群中傳來接連不斷的敬服聲。
臧喜財?shù)奶摌s心被傷,一時間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本來還想狡辯,可是,他想想以往,自己做人的知識的確有限,經(jīng)老人家這么一解釋,獲得了知識,也算榮幸,又見眾街坊的觀點都順從臧瑞德,也就不再狡辯,一會兒,臉上便掛上了滿意而喜悅的神色。為了不使自己落得尷尬,臧喜財自我解嘲地說:“是啊!大叔所說的真是人生的經(jīng)典哲理?!?/p>
話音剛落,忽然,人群中有位年齡比臧瑞德小六七歲的男子開言道:“喂,瑞德兄,我也想咨詢你個問題,可以嗎?”
臧瑞德毫不猶豫地說:“但講無妨!”
這位比臧瑞德小六七歲的男子滿臉盛氣凌人的神態(tài),開口便別有用心地問:“喂,我說瑞德兄,近些年你攢下多少錢啦?”
“哦,要說這錢財嘛……”臧瑞德剛要說點什么,人群中有位與剛剛問話的男子年齡相仿的大嫂以估摸的口氣搶先說道:“嘿,喜利,你可別低估人家,事實上瑞德哥銀行里的存款比你光多不少?!痹捯魟偮?,但見人群中交頭接耳,頓時發(fā)出一陣嘁嘁喳喳的低語聲。
原來,這位比臧瑞德小六七歲的男子名叫臧喜利。在人民公社時期,臧瑞德、臧富文、臧喜利同是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每當三人共同做事或言談,臧瑞德總是比臧富文與臧喜利見識高超一頭。不承想,正因臧瑞德凡事高明,臧富文與臧喜利內心對臧瑞德非常羨慕,卻由此而萌生了深深的忌妒心,于是,只要他們三個人聚到一起,臧富文與臧喜利一貫地扯起伙來,夾三夾四地對臧瑞德冷嘲熱諷。臧瑞德并不在意,除了讓著他們,還常常用一些謙和靈動的話語幫助他們提高見識。改革開放以后,臧喜利因販賣水果發(fā)了家,生活條件一直不錯。常言說,財大氣粗,本來他就狂妄自大,隨著財富的提升,每當與人共事,也就更加目中無人了。近些年來,文學的大趨勢走向低谷,與文學息息相關的心理醫(yī)生也被某些人看不起。臧喜利不愛好文學,也不懂文學,對于心理醫(yī)生的技能與工作程序及社會效應,更是一竅不通。于是,也就打心底里看不起臧瑞德。其實,臧喜利因不學無術,做買賣經(jīng)營能力低下,在販賣水果的過程中,錢是賺得不少,但同時也破財連連,再加上他平時生活多不檢點,揮霍浪費,銀行里存款并不多。而臧瑞德,搞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賺不到錢,但是,他寫的作品引起了廣大讀者的共鳴,直接提高了他作為心理醫(yī)生的知名度,請他排憂解惑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論起經(jīng)濟收入,滿可以比得上普通的小學教師。再加上他生活節(jié)儉,銀行里的存款自然比臧喜利要多了。
臧瑞德見臧喜利傲氣十足,還是和年輕時一個樣,并不見他的怪,因見大家七嘴八舌,說什么話的都有,便心平氣和地對臧喜利說:“喜利兄弟,人各有特長,講起做生意賺錢,我還需好好向你學習呀!”
臧喜利聽罷,高興得眉飛色舞,同時,臉上的傲氣更加明顯與加重。
臧瑞德接著說:“不過,我們居家過日子,不但要能賺錢,還要學會保錢。根據(jù)自身的貧富情況,恰當?shù)叵M是應該的,也是與上級所倡導的搞活經(jīng)濟精神合轍的。但是,走歪門邪道與鋪張浪費,可算不上正當?shù)南M。依我看,就如何賺錢與保錢這兩個問題,咱們都需要向你的愛人學習?!?/p>
“退退,退退!”臧喜利聽臧瑞德言語中忽然夸贊他的老婆,覺得臧瑞德只是隨意奉承人而已,便急忙制止道,“別提她,別提她,她有什么可學習的呢!”
臧瑞德說:“不,兄弟,弟妹是很值得咱們學習的,學習她在自身所經(jīng)營的范圍內,努力增強經(jīng)營能力。在做人方面呢,不該花的錢,就不花;不該深交的人,就不去深交。不然的話,咱賺錢能力會漸漸跟不上時代潮流,也就賺不到大錢了。同時,也會因交友不當,凡事欠思考,辛辛苦苦賺點錢,結果都被周圍的歪風邪氣消耗一空?!?/p>
話音剛落,人群中有一位五十六七歲的婦人便高聲說話了:“對,對,太對了!瑞德大哥說的話句句是真理!臧喜利,你必須聽瑞德哥的!”
臧喜利聽罷,頓時啞口無言,同時羞愧滿面。
高聲說話的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臧喜利的妻子李愛琴。
原來,臧喜利因一生不學無術,做買賣發(fā)了財后,最致命的失誤就在于不懂得錢花在什么地方最為合適,他生活不檢點,集中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有了錢后總愿與酒肉朋友們大吃二喝;二來就是吃飽喝足后,總愿尋花問柳不干正事;三來就是愿與酒肉朋友們聚集在一起賭錢。雖然在法律約束下,他與酒肉朋友們不敢大賭,但小賭是常見的事。由于這些失誤,他搞得破財連連,同時導致夫妻之間吵吵鬧鬧,感情一直不和。
孟子有言,人心向善。這話真是不假,當一個人在做壞事的時候,往往自己知道自己是不走正路,也深深地痛恨那些與自己同樣不走正路的人。然而,不學無術而養(yǎng)成的自由散漫性所致,明知是錯,也還是不由自主地沿著錯誤的路子前行。而當李愛琴直言夸贊臧瑞德高明見解的時候,他自然是羞愧難當了。
臧喜利環(huán)顧周圍的父老鄉(xiāng)親,但見眾鄉(xiāng)親頻頻交頭接耳,紛紛低聲怒罵他們這些生活不檢點的人,時而又以同情的目光看一眼李愛琴。此時此刻,臧喜利羞愧難當,恨不得一頭鉆進地縫里去。
臧瑞德見臧喜利覺醒的火候已到,便對著眾鄉(xiāng)親說:“好了,好了,大家別再說了,喜利兄弟也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嘛!知錯改錯就是好人?!?/p>
臧喜利則愧悔地說:“這樣,瑞德哥,今后你要是再見我不走正路,我情愿把手指頭用刀剁去!”
臧瑞德風趣地說:“那可使不得,你把手指頭剁去,再做生意時,如何干活賺錢呢?”
眾鄉(xiāng)親齊聲附和。
大家正不絕聲地稱贊臧瑞德高見,忽然臧富文又來詞了,但見他先是咋了咋嘴,然后甕聲甕氣地說:“喂,我的瑞德兄?。∥矣袀€問題搞不明白,想向您請教 ,可以嗎?”
臧瑞德說:“請教不敢當,有話但講無妨?!?/p>
這時,臧富文突然站起身來,裝扮出一種長者之風:“瑞德兄,你說你,一天就寫作啊,發(fā)稿呀,寫來寫去,工夫耽誤了不少,錢掙不著,反倒賠錢,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眾鄉(xiāng)親將目光一齊集中在臧瑞德的臉上。與此同時,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聲……
臧瑞德半晌無語,不由得暗暗思量:這個問題,的確是很難回答的問題,要說自己是完全徹底地為人民而寫作,打內心里說,實在是不現(xiàn)實;要說自己寫作是為了謀私利吧,那更是荒謬得很!試想:自己寫作耽誤了多年的時光,不但掙不到錢反而賠錢,心血耗盡,到最后一無所獲,這才屬于事實;要說是為了喚起民眾,發(fā)揚人人為大家、大家為人人的共產(chǎn)主義精神,這個倒是他的真實想法??墒?,古人有言,大廈將崩兮,一木難扶。幾十年來,社會上很多人精神文明倒退得可怕,貪官頻出,大富豪們將大筆錢移向國外的事例也是有的……他左思右想,萬般不得其解。正為難時,他不由得側身看了看太陽,但見太陽滿臉紅光,正在瞇著眼睛向他微笑,似乎在向他暗示著什么。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中突然一亮:喲!作為一名文學工作者,自己怎么可以產(chǎn)生那么多消極想法呢!國家正大力嚴整貪腐現(xiàn)象呀!國家也正在通過多種多樣的政策與方針來提高人民的精神文明水平?。纳鐣缶謥砜?,近些年貪腐現(xiàn)象的確是少了呀!人們的精神文明也顯然有所增強,自己怎么可以視而不見呢!
一切想明白了,臧瑞德終于做到了胸有成竹,便先打手勢示意臧富文坐下,接著便慢慢抬起頭來面向大家,然后深沉地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寫作雖無大的成就,但是我活得踏實。成為名家的理想固然難以達到,但我以此愛好作為養(yǎng)生之道,快快樂樂多活幾年,這種愿望肯定是能達到的?!闭f罷,他激動起來:“我通過我的愛好多活些年,到最終,倒要看看那些貪官及形形色色的腐敗分子們的可恥下場!”
話音剛落,人群中頓時發(fā)出一陣低語聲:“高明,高明,瑞德哥不愧是作家……瞧,人家做事說話,就是有水平!”人群中有兩位婦人不約而同地低語起來。眾街坊急忙向兩位說話的婦人看去,但見這兩位婦人不是別人,其中一位是臧富文的妻子,另一位便是臧喜利的妻子。經(jīng)過這兩位婦人一夸贊,眾鄉(xiāng)親紛紛跟著夸贊臧瑞德的才德,臧富文與臧喜利二人見自己的愛人一直夸臧瑞德,各自想想從前自己一些所作所為本來就是消極墮落的,忽然各自想起自己的親人圈里也有生活不檢點的人,頓時恨得咬牙切齒。
原來,臧富文的父母在他16歲那年就離了婚,在他少年的記憶中,父親吃喝嫖賭的壞生活作風一直不斷。后來是母親一個人將他養(yǎng)大成人的。臧喜利所恨的則是他的女婿。臧喜利與李愛琴膝下只有一女,女兒長大成人后嫁給了鄰縣的一位縣長,物質生活有保障,女兒則在本縣信訪辦公室任秘書,小兩口日子過得本來是富足而美滿的,可是,幾年前女婿竟因犯巨額貪污受賄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女兒沒了法,只有起訴離婚。后來,女兒想另找對象,可是一直也沒有合適的。至今,女兒還是一個人過日子。
隨著眾鄉(xiāng)親夸贊臧瑞德,臧富文與臧喜利異口同聲地說:“是的,是的,還是瑞德兄做事高明?!?/p>
臧富文家的墻壁上有寫字的黑板,是村里的賽詩臺。臧喜利的愛人擁有文科大學文憑,因見臧瑞德才德超眾,為了將臧瑞德的才智與恩德弘揚廣大,隨即便在黑板上吟詩一首,其詩曰:
膠東有個臧瑞德,
著書多年圖愛國;
字里行間皆為民,
修心養(yǎng)性善行多;
征程萬難理想半,
陽光照耀宇宙闊;
回鄉(xiāng)探鄰遭冷眼,
胸懷正氣親朋樂。
過了一會兒,臧瑞德辭別眾鄉(xiāng)親,回家看自己的老宅。眾鄉(xiāng)親紛紛以尊重的目光看著臧瑞德,直到臧瑞德拐向東面一條胡同口、身影一閃不見了后,大家依然對他夸贊不止。
作者簡介:
劉家朋,男,1953年7月出生,漢族,山東招遠人,農(nóng)民作家。1987年至1989年連續(xù)三年參加“人民文學函授”中心的函授學習;1999年至2003年參加魯迅文學院普及部的函授學習。200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現(xiàn)已在省級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篇,代表作有《拖拉機廠來了個王醫(yī)生》《楊力生的愛情事》《心理醫(yī)生遇上大少爺》《興旺莊》《哦,鮮花送給育花人》《遲玉英情緣咨詢記》《哦,那航行中的客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