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4月一個細雨紛紛的午后,我突然心血來潮去了老土產(chǎn)街。也許在這座小城里,只有老土產(chǎn)街還是40年前的樣子。我找了一株合抱粗的合歡樹坐下,淚水頓時就在眼圈里打轉,不知為什么,過了60歲,我突然變得脆弱起來,往事就像一朵朵晶瑩的浪花,不停地在腦海中蹦跳流淌。偶爾駐足的浪花,則會讓我聯(lián)想起一些人和往事。
坐在老土產(chǎn)街旁的合歡樹下,我突然想起自己在東風飯店當服務員時的同事,廚師老朱。那時老朱才40多歲,卻過早地掉光了頭發(fā)。但他是個樂天派,只要哪里有他,哪里就會笑聲一片。
1978年初夏的一天,老朱攥著一把鮮花興沖沖地走進飯店,見到我就問:“小云,你喜歡鮮花不?”“這么漂亮的花,你從哪里弄來的?”“昨天夜里下了一場雨,老街兩旁的合歡花被吹落一地,這些花是我從地上撿來的?!彼贿呎f,一邊將手里的花遞給我。我急忙找來一個啤酒瓶,將花插了進去。
“等我有時間,帶你去老五河的堤壩上采那些新鮮怒放的,那兒的品種可多了,最少也有幾十種。”老朱說。
“栽在地里的怎么能隨便采?”我不解地問。
“那里的都是野花,我敢說你走到那里就不想離開了,因為漂亮的鮮花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清?!?/p>
飯店的胖經(jīng)理孫江閑時喜歡拿老朱尋開心,見我們聊得歡,就問:“老朱,你想不想討老婆?”“誰不想討老婆!可咱哪兒有錢去討哇!”老朱憨厚地笑著,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細縫?!拔医o你說一個怎么樣?女方是城東朱家莊的,前幾年丈夫出意外去世了,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特別能吃苦?!崩现煲宦牸泵[手說:“我倒是覺得可以,可腰包實在不允許。別說帶著兩個孩子,就是只帶一個,我也養(yǎng)不起。您還不知道呢,我家里還有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娘呢!”
老朱是東風飯店的臨時工,每月拿到工資后要交到隊里買工分。交完買工分的錢,就只剩6元零花了,個人問題也受此影響沒得到解決。但老朱并沒有因此而怠工,相反,他工作特別賣力,除去炒菜、烙餅,非飯點兒時還幫忙打掃衛(wèi)生。飯店所有職工都很喜歡老朱。偶爾客人剩下幾角肉餅,副經(jīng)理劉云就會讓老朱帶回家,給他老娘打牙祭,老朱經(jīng)常感動得兩眼潮濕。
二
東風飯店是小城唯一有些規(guī)模的飯店,每天的客流很固定,當然這里也包括各單位的聚餐。如果有人想在飯店辦喜事兒,就沒有時間和空位接待散客了。頭腦靈活的孫江每天都會預留一個豪華標間,以備不時之需。也因為頭腦靈活,孫江在飯店僅當了幾年經(jīng)理,就被提拔去了別處。
孫江走后,劉云成為飯店的新經(jīng)理。據(jù)說劉云并不想接任這個職務,孫江也不想提拔劉云,但劉云的丈夫是我們這片的派出所所長,官兒雖不大,權力卻不小。最重要的是,劉云大姐不光熱情實在,飯店里的職工誰遇到困難,她都會主動幫忙,很得人心。
對于老朱,她更是格外照顧。有一次一位來自趙縣的婦女到飯店討水喝,劉云不光給她水喝,還送了她兩個饅頭。婦女接過饅頭就給劉云跪下了,一邊流淚,一邊說家里的日子本來很殷實,因為當磚廠廠長的丈夫看上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唆使丈夫挪用公家錢,為此被判了刑,她也就沒臉在以前的村子里生活了,只好出來乞討。劉云有心讓這個婦女給老朱當老婆,可老朱不敢要,擔心對方曾過過好日子,受不了他家的這個苦。
為感謝大家的關照,老朱在自家院子里種了一些蔬菜,成熟后立刻摘了帶到飯店來,逢人便送上一些,以示心意。
單身的歲月里,老朱除去工作和種菜,還喜歡讀書解憂。因為我也喜歡讀書,老朱一有時間便和我聊天兒,向我借書。老朱是個特別愛惜書籍的人,他每次還書時,都會給書包上一個嶄新的書皮。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小縣城里的飯店如雨后春筍般遍地開花。這些新開的飯店奪走了東風飯店的很多客戶,還能堅持光顧東風飯店的,僅剩了那些懷舊感極強的少數(shù)人??晒饪窟@些人,怎么能支撐起一個飯店的生存呢?到了1983年春天,東風飯店只好宣布停業(yè)了。
飯店停業(yè)以后,所有的正式職工都被分配到了其他單位。我去了縣服裝廠。劉云去了縣防疫站,從一個企業(yè)職工變成了吃財政飯的事業(yè)職工。
我們這些正式工有單位接收,可老朱和一個叫劉濤的臨時工就只好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了。老朱臨走時還和我借了兩本書,那些書都是我從縣圖書館借來的。老朱說過三五天給我送到服裝廠去,我當然對老朱堅信不疑,說:“縣圖書館的書多得讀不完,以后你想讀什么書就對我說,我去借,咱們輪著看?!崩现炻犖疫@樣說,高興得滿臉放光,他說只要有書讀就是幸福。
此后,老朱便經(jīng)常到服裝廠來找我借書和還書。老朱每次來都要為我?guī)б恍┬迈r蔬菜,他說這些蔬菜都非常干凈,連一次農(nóng)藥都沒打過。“雖然葉子上經(jīng)常有被蟲子咬出的小洞,但這是在證明蔬菜是純綠色食品?!崩现煺f。
服裝廠的姐妹們看老朱經(jīng)常來給我送菜,就羨慕地說:“還是有鄉(xiāng)下的親戚好,經(jīng)常有無公害的蔬菜吃?!?/p>
“老朱不是我的親戚,他是我在東風飯店時的同事。”
“你人緣真好,連同事都對你這么好?!薄八偨o你送菜,你能給他什么?”姐妹們七嘴八舌。
是呀,除了書,我還能為老朱做些什么呢?
三
炎熱的夏天很快就結束了,老朱這段時間卻沒有來找我借書。我不知道老朱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他已經(jīng)討到了老婆。如果他真的討到了老婆,那我可要好好地祝福他!
日子波瀾不驚地緩緩流淌,有一天我在街上閑逛,忽然在百貨大樓門前看到了劉云。劉云仍然那么熱情,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什么時候辦喜事?可別忘了請大姐吃喜糖!”
“大姐一走就把我們給忘得干干凈凈了,我還等著大姐給我介紹個帥小伙兒呢!”
“你這個小丫頭片子,什么時候也學得這樣油嘴滑舌了?!眲⒃戚p輕推了我一下,笑著說。
“我哪里油嘴滑舌了呀!要學也是大姐教我的?!?/p>
這一天我和劉云聊了很久。臨分手時,她突然問我有沒有老朱的消息。我說很久沒見到他了?!按禾炷嵌螘r間老朱還經(jīng)常來找我借書,可最近這幾個月,老朱忽然就不來了,我想老朱是不是娶到了老婆。”
劉云搖搖頭說:“老朱要是真討到了老婆,他一定會通知我們的。會不會是他母親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有時間我們?nèi)タ纯此?。?/p>
“好??!只要大姐有時間,我什么時候都可以,咱們一起去看老朱。”
我等了劉云很久,她也沒來約我。冬天很快就到了,一個飄著雪花的日子,我陪母親一起去自由市場購買棉花,在市場上轉了很久,也沒買到令母親滿意的棉花。母親買東西總是很挑剔,她用手一攥那些棉花,就知道那些棉花是摻了水的。我也像母親那樣攥了攥,卻覺得所有的棉花都是一樣的。
母親笑著對我說:“你連人家往棉花里摻?jīng)]摻水都看不出來,以后咋能一個人來買棉花?摻過水的棉花顏色發(fā)暗,沒摻過水的棉花顏色是透明的,我看這市場里就沒有不摻水的。”
“這些人也是,往棉花里摻水做啥,一斤棉花能摻進多少水?”
“一斤棉花要是摻進一兩水,就會多賣3毛多,咱要是買10斤棉花,就要多花3元多呢。平日你要是對什么都大手大腳的,得多吃多少虧?”
我和母親一邊說話一邊往回走,走到市場盡頭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穿黑棉襖的人很像老朱,急忙向那人走去。走到那人跟前,那人正好抬起頭來,這人果然是老朱。半年沒見老朱,老朱好像蒼老了很多。老朱見到我非常高興,還問我最近又借到了什么好書。我也來了興致,自顧說起來:“最近出版的好書可多了,比如路遙的《人生》、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都是難得的好書?!比欢覅s沒發(fā)現(xiàn)老朱的尷尬。
老朱緩緩地說:“這段我之所以沒找你借書,是因為母親病了,我一邊忙地里的活兒,一邊伺候母親。前不久母親去世了,我才有時間來集市買點兒棉花?!?/p>
“伯母去世這么大的事兒,你為什么不通知我們?這么長時間見不到你,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娶到了老婆?!蔽邑煿制鹄现靵?。
老朱苦笑著搖頭說:“我找什么老婆?地里出產(chǎn)的那點兒糧食,也就湊合著能養(yǎng)活自己,哪還有錢去討老婆?”
這一天,我讓母親先回家了,然后到了一個油餅攤兒稱了兩斤油餅,又買了一份豆腐腦。當我將油餅和豆腐腦遞給老朱時,老朱立刻推讓起來:“你花這些錢做啥?這東西挺貴的,咱哪吃得起!”
聽老朱如是說,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今天你就可勁兒吃,你吃多少我給你買多少!”
老朱說夠了,隨后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很快,兩斤油餅和一碗豆腐腦就被老朱填進了肚子里。我還想去給老朱買一些,老朱卻攔住我說他已經(jīng)吃得很飽了。老朱一邊說著,一邊將頭扭了過去,我發(fā)現(xiàn)有兩串淚珠從他的眼睛里淌了下來。老朱頓了頓,沒有回頭看我,將攤子上的棉花塞到我懷里后,說家里還養(yǎng)了兩頭豬,他要回家喂豬,便騎上自行車跑走了。老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我看著滿懷的透明潔白的棉花,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