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再嫁”之謎

騙婚謎團

紹興二年（1132）正月，高宗趙構自紹興府移蹕臨安。按照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的記載，她在此年也抵達了杭州城。這一年，李清照四十九歲。

從李清照自己的敘述來看，在暮春三月，或至遲在夏季四五月間，她大病了一場。如果這確乎屬實，那么尚在病重之時，胞弟李迒竟陪著一個人來向李清照提親。

這是李清照生涯中一樁重大的事件和謎團，即易安居士的“再嫁”問題。

且先看她后來所寫的《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中是如何描述這一段上門提親過程的，節(jié)選如下：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嘗藥雖存弱弟，應門惟有老兵。既爾蒼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舌，惑茲似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黽俯難言，優(yōu)柔莫決。呻吟未定，強以同歸。

按照信中文辭，李清照當時可謂病入膏肓，已神志不清，甚至連喪葬所需都置辦了一些。如“牛蟻不分”即用《世說新語》之典，謂病重后“聞床下蟻動，謂之牛斗”；“灰釘已具”指棺槨所用的石灰、鐵釘?shù)纫褱蕚渫桩敗@些陳述很可能有所夸大，豈有將死之人，再改嫁他人者？

清照隨即引出胞弟李迒。她以駢文的形式暗示，寄居“弱弟”宅中，雖有其侍以藥石，但尋常也只有一個老仆而已。所謂“老兵”，可能是過去亡夫趙明誠為封疆大吏時隨身的傔人仆從，如《金石錄后序》里所說的“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的“故吏”。細讀之下，“弱弟”很可能還不是只針對提親、再嫁一事，或許還指向“懼內(nèi)”。因為在李清照的敘述里，弟媳之類的親戚是缺席了的，以當時之倫理和男女大防觀念來說，一些必要的起居照顧和服藥治療等事，當由女性親屬來更為方便。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即胞弟李迒的妻子對李清照寄居家中已頗為不滿，因此李清照才在年近五十的時候，甚至可能在重病中，被弟弟再嫁了出去？

這時候那位提親者仍然半藏在敘述造就的帷幔中，只說他巧舌如簧、口蜜腹劍。真正關鍵的信息所提供的細節(jié)在這一句，“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什么是“官文書”呢？簡單來說即“官告”（告身），它是一種宋代官員身份的重要憑證，北宋神宗朝元豐改制后就由官告院改吏部來頒發(fā)官告。而宋代之“官員”，乃是官、職、差遣相分離。官者一般指寄祿官（本官、階官），代表品級；差遣指職事官，代表實際工作，這個才相當于今人所理解的官職；職者則代表文臣的殿閣職名、武將的閣職等“加官”。元豐改制后，一般以“凡入品者給告身，無品者給黃牒”的原則授予官告，不論是授予階官、差遣、還是封贈、加勛，只要入品級，就會給官告。

以趙明誠生前為例，當時他移知湖州前，結銜為：朝散大夫、秘閣修撰、知江寧府、兼江南東路經(jīng)制副使。其中，朝散大夫是從六品的本官；秘閣修撰是從六品的貼職；而知江寧府以及江東經(jīng)制副使則是差遣，其中江寧府知州當為正六品。

宋代的官告必須寫明三代、鄉(xiāng)貫、年甲，且抄錄制詞全文，并有主授長官和承辦吏人的簽名或用印，這是極其難以偽造的。不妨以南宋孝宗乾道二年《司馬伋告身》為例，看一下南宋的差遣官告身是怎樣的：

從而可見，要做一份假的官告何其困難，需要偽造不知多少朱紫大員和主事官吏的簽名、押字（其中地位高者只需要簽“名”，而地位較低者需要姓、名連署，這是為了責任追查），誰能做成這樣的事情，然后再騙過一位本身就在當時朝廷中樞的官員？

李清照的胞弟李迒并非尋常百姓懵然無知，而是身在行朝，作為宰執(zhí)屬官（敕局提舉一般為宰執(zhí)大臣），他對百官除授的流程、三省堂除或吏部銓曹、官告院的官吏也應當很是熟悉，想要騙過李迒，幾無可能。

真假“張汝舟”

如今一般認為，李清照改嫁的這個后夫是一位低級官吏，名叫張汝舟。巧的是，當時另有一個張汝舟。須經(jīng)對比才能見出其中問題。

一為毗陵（今江蘇常州）張汝舟，系北宋徽宗朝崇寧五年（1106）進士，宣和二年（1120）已任殿中侍御史，此為臺諫要員，此后在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由朝奉郎、明州知州調(diào)任中書門下省檢正諸房公事，直到次年六月再補外知明州，并帶直顯謨閣貼職。

一為陽翟（今河南禹州）張汝舟，可查得于紹興元年，以右承奉郎差往池州措置軍期事務。

毗陵張汝舟是正兒八經(jīng)的進士出身，且曾任殿院御史。他擔任的中書門下省檢正諸房公事一職雖然已遠不能和北宋熙寧變法時候的“都檢正”（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相提并論，但仍然是一個朝中極其重要的中層官職，一般負責通進司與中書門下省之間一系列公文的上傳下達等工作，官正六品。其本官朝奉郎也屬于正七品朝官。宋代文臣的本官分“京官”與“選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文臣都終身處于“選人”的官階，他們大多只能擔任州縣長官的幕職僚佐或其他底層職務，一切重要的差遣通常都與他們無緣，因此由“選人”跳“京官”是第一道極難的關卡，當時視為躍龍門，否則就是“老死于選海”。而“京官”又分“朝官”和普通“京官”，只有到“朝官”級別才能有望擔任重要差遣，成為中層甚至高層官員。

陽翟張汝舟則大不同。首先他的本官是右承奉郎，這是正九品的京官，屬于文臣京朝官三十級官階中的二十九級，差毗陵張汝舟的朝官朝奉郎階有六階的巨大差距。并且，其“右承奉郎”之“右”代表他并非正經(jīng)的進士出身，而非正式出身的官員，在宋代要成為朝官是比較困難的，前途一般較為黯淡。至于其“池州措置軍期事務”是什么差遣呢？在建炎四年（1130）五月時，因軍事需要，原本的江南東路、江南西路被分為鄂州路、江州路、池州路三個帥司路，各設安撫使。這樣看來，張汝舟的差遣大約相當于安撫使幕府里的“干辦公事”（北宋的安撫使司“勾當公事”），也就是俗稱的“撫干”。

經(jīng)比較可見，毗陵張汝舟屬于中層官員，且有從七品的直顯謨閣貼職，此是《宋史·職官志》所謂：“凡直閣為庶官任藩閫、監(jiān)司者貼職，各隨其高下而等差之。”也就是說，毗陵張汝舟已經(jīng)是封疆大吏，也有資格擔任路級監(jiān)司大員，且有貼職者，人多美稱一聲“學士”。而陽翟張汝舟尚屬于低級官員，未得朝官之階，估計亦不到知州資序，未見其有典邦治郡的記載。但從其能在紹興元年設法混進新設的池州路安撫司，或可想見其擅長投機鉆營的黠猾一面。

至此，我們可以知道，不論是哪個張汝舟都是有官身的大宋官員，這是沒有任何疑問的。那么李清照所說的“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究竟是何意思呢？從后來的史料來看，可以明確，李清照的后夫是官承奉郎的陽翟張汝舟。這位張汝舟一樣能拿出貨真價實的官告來，證明自己并非布衣百姓，而是有官身的縉紳之士，則其所持的官告究竟有何問題，竟成了“弟既可欺”？

這一點，歷來都無人注意?？峙轮挥幸环N可能最為合理，即膽大妄為的陽翟張汝舟冒充自己是毗陵張汝舟。試想，詩詞才華極其過人的李清照當然是心氣甚高的女子，即便真的在重病之中，她如何能同意再嫁給一個無正經(jīng)出身的低級卑官？要知道她可是故宰相東閣明媒正娶的夫人，原是絕不可能看上陽翟張汝舟這樣卑微如吏的芝麻官的。而毗陵張汝舟則大不同，一則是朝官，二乃直閣學士，官品上也和亡夫趙明誠接近—我們并非要武斷地說清照以門第或官品等作為嫁人的標準，但她作為當時官宦之家出身、對物質(zhì)生活（如昂貴的熏香等）、文化消費（金石碑刻、古籍善本、書畫卷軸等）都有著很高追求的女子，并且本就是朝廷的“命婦”（趙令人李氏），當然會在邁入老年的再婚時講究門當戶對，無非也是為了謹慎和方便。

假如陽翟張汝舟果然冒充毗陵張汝舟來提親（因為當時真正的學士張汝舟并不在臨安府），我們不得不想到一個非?？膳碌目赡苄?。清照之胞弟李迒是如何被張汝舟騙到的？如前所說，同在官場且位于權力信息中樞—作為宰屬的李迒，幾乎不可能愚蠢到被一個冒牌貨所蒙蔽。也不存在李迒不清楚毗陵張汝舟最近的仕宦調(diào)任等情況，因為他顯然可以從邸報中知悉。因此，他應當能夠一眼看出官告的真假—假如陽翟張汝舟竟有膽量偽造都堂或吏部大員的簽押文字，而類似毗陵張汝舟這樣的中書門下省官，其差遣很可能是“堂除”，即由三省都堂除授，這種彌天大罪，張汝舟找誰人來為他偽造呢？且根據(jù)大觀年間的規(guī)定，官告分為十二等，其所用材料復雜而形制不同，即便張汝舟果然偽造，要瞞過李迒這樣的敕局宰屬，實在是太難了！

當這樣推斷以后，我們只能認為李迒并沒有受騙，甚至他本就知道此張汝舟非彼張汝舟，反而選擇了和陽翟張汝舟一起哄騙李清照。如果這個推斷屬實，其原因應該就在于李迒妻子家屬對清照寄居其家的不滿。

然而，這個陽翟張汝舟如此千方百計要娶到李清照的目的，絕不是出于真心的愛慕，他所貪求的是李清照作為趙明誠遺孀而繼承的無數(shù)價值不菲的藏品—想必這種傳聞讓張汝舟垂涎三尺，并心生奸計。李迒當不至于主動尋求張汝舟，應是后者前來說服于他，而李迒可能受妻子家眷的逼迫，便傾向于快些將寡姐再嫁出去為好。大約在李迒想來，自己也只是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因為陽翟張汝舟好歹也是一個官員，姐姐年近五十，又膝下無子，老無所依的情況里，不如嫁人來得穩(wěn)妥，總算有個依傍。至于配合陽翟張汝舟“張冠李戴”，冒充毗陵的學士張汝舟，也只是為了讓高傲的姐姐同意罷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壞事”?？衫钷喣睦镏?，他是將姐姐清照推進了火坑。

宋法之下的困境

李清照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和張汝舟完全是兩種人。張汝舟甚至開始頻繁地家暴李清照。怎么辦呢？難道在當時不能離婚嗎？

宋代的婚姻法本是允許按照夫妻雙方的共同意愿進行“和離”的，即“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若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兩愿離者，不坐”，即因為感情破裂，共同決定離婚，則不觸犯一方要擅離的法條。這是一種宋代的“協(xié)議離婚”?？墒?，在得到“巨額財產(chǎn)”“天價藏品”之前，張汝舟是絕不可能同意“和離”的，李清照就不能一走了之嗎？

按照《宋刑統(tǒng)》卷十四《戶婚律》：“即妻妾擅去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婦人從夫，無自專之道。雖見兄弟送迎，尚不逾閾，若有心乖唱和，意在分離，背夫擅行，有懷他志，妻妾合徒二年。”即是說，如果李清照擅自離開后夫張汝舟，那么依據(jù)法律，她要判處兩年的徒刑（宋代又有折杖法，非常復雜，此不贅述）。

獨自脫身逃跑的計劃也不被當時法律所允許，李清照究竟該如何突圍呢？她在暗無天日的婚后欺凌中過了近百日，在這期間，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

宋法還有規(guī)定，“已成婚而移鄉(xiāng)編管，其妻愿離者聽”。即是說，丈夫因犯罪編管外地的，等于數(shù)年內(nèi)夫妻異地，妻子有權提出離婚。然而，張汝舟若并無嚴重犯罪，又怎么會被編管他鄉(xiāng)，給李清照提出離婚的機會呢？

或許是上天憐憫，李清照竟知道了張汝舟一個不可告人的巨大秘密。原來，張汝舟此人是“特奏名”的恩榜、恩科之“進士”。所謂特奏名，即凡州府發(fā)解試合格而省試、殿試落第的，積累到一定舉數(shù)和年齡，可直接參加殿試。真宗時期開始，殿試一般不會有人被判不合格，等于說能參加殿試就能成為進士，這就叫特奏名，是宋代優(yōu)待讀書人的特別政策。

可問題是，張汝舟舉數(shù)造假，本來不夠特奏名。即張汝舟此人，造假表明自己通過發(fā)解試的次數(shù)已經(jīng)達到特奏名要求，從而直接參加殿試，這才獲得了功名，釋褐為官。這當然是張汝舟的陰私，別人無從知曉，但李清照嫁給他，便終于有機會知道里面的貓膩。

張汝舟的行為近乎欺君之罪。但是，作為他的妻子，李清照仍有一道難關。按照《宋刑統(tǒng)》卷二十四《斗訟律》：

諸告周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雖得實，徒二年。

即說，在宋代律法系統(tǒng)中，如果妻子狀告丈夫，即便丈夫果然有罪，妻子也要處二年徒刑，除非是丈夫設計謀逆叛亂以上的大逆之罪，才不在此列。

但李清照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坐實了張汝舟“舉數(shù)造假”的大罪，即便她須身陷囹圄，又如何？張汝舟此等罪狀，必遭編管，那么二人的婚姻關系也就得以解除了！

今人或有認為李清照具備命婦（令人）身份，于法不得再嫁。但這是一種誤解，至少從神宗皇帝時起，命婦不得再嫁的規(guī)定已然取消了。所以李清照沒有辦法通過這一點在“夫妻關系”上做文章，謂二人的婚姻無效。

至晚在八月，她一紙訴狀把后夫張汝舟告到了臨安府。張汝舟是官員，因此訴狀最終應該是送到了大理寺。

據(jù)《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所云：“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边@幾句話表明，當李清照開始狀告后夫張汝舟之初，她并沒有事先去尋求親戚中仕宦顯赫者的幫助。清照之表妹夫秦檜于此年八月二十七日罷右相；亡夫趙明誠之姨兄謝克家則早于去年正月罷執(zhí)政。這兩位宰執(zhí)層中的親戚都已離開權力中樞。不過，秦檜之罷晚在八月底，從后來的情形看，倒推計算，則秦檜應尚有時間和可能插手李清照訴訟后夫張汝舟之事。不能排除的是，李清照或許事先尋求過秦檜的幫助，但隨著秦檜在和呂頤浩、朱勝非的權力斗爭中失敗下臺，她很可能打算另找他人，而這個人便是翰林學士綦崇禮。而綦崇禮的母親趙氏應即趙明誠姑母，因此亦屬于李清照作為“趙令人李氏”的親戚了。

同時，從清照之敘述來看，此事竟被高宗皇帝趙構所知曉，或許便是有秦檜、綦崇禮的因素在，加之事涉故宰相家中命婦，非比尋常官吏之妻，天子會垂問一二，也是可能的?？傊?，案子確實交由大理寺來審訊。從“友兇橫者十旬”，我們才能知道二人的婚姻不過是持續(xù)了百日；“居囹圄者九日”，則是入大理寺勘問以后此案持續(xù)的時間。

易安居士破局

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后續(xù)中，雖可明確見到李清照對這位內(nèi)翰遠親的感謝，但似乎隱約還透露了一些內(nèi)容，其中說“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李清照云“雖未解驂”—恐怕重點不是指向綦崇禮沒有花費財貨來救她，這種用法顯得殊無必要，而應該是指：綦崇禮固然幫助了自己，但他不是起決定性作用的人?！叭缯娉黾骸奔础叭鐚嵆黾骸?，典出《左傳》—好像真的救出了自己一樣。也就是說，綦崇禮雖有救助之心，但起到一槌定音作用的還不是他。

綦崇禮之外，如果還有人在此事上幫助到李清照的話，我們?nèi)缃褚矡o法確定是誰，更重要的是，李清照決心依靠的很可能是她自己！

按照《宋刑統(tǒng)》斗訟律：

諸告周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雖得實，徒二年。其告事重者，減所告罪一等?！湎嗲址福岳碓V者，聽。

張汝舟舉數(shù)造假，所犯之罪極重，李清照以妻子身份告夫的情況下，符合罪減一等。而如果親戚間發(fā)生了互相侵犯，產(chǎn)生訴訟狀告的，不會被科以違背“親親相隱”之罪名。那么“其相侵犯”在宋法中如何定義呢？乃曰：

其相侵犯，謂周親以下、緦麻以上，或侵奪財物，或毆打其身之類，得自理訴。非緣侵犯，不得別告余事。

周親謂至親，如夫妻之間、父子之間等；緦麻指五服之內(nèi)關系最遠者，如高祖父母、族伯叔父母、表兄弟等。在這樣的“五服”以內(nèi)親屬中，如果發(fā)生了盜竊、強奪財物，又或者毆打之類的人身傷害，那么允許訴訟狀告，且予以免罪。

如此一來，李清照作為受到后夫張汝舟頻繁家暴的“受虐妻子”，當然是屬于“其相侵犯”，遭“毆打其身之類”的情況，她如果單單訴訟此事，是絕不會遭到“徒二年”的處罰的。那么雖然她主要是為了狀告張汝舟舉數(shù)造假（妄增舉數(shù)）而達成最終離婚的目的，但其訴訟的因由本身使得她的訴訟在當時也屬于合法。按照“非緣侵犯，不得別告余事”來看，似乎當發(fā)生了“侵奪財物，或毆打其身之類”的情況后，被告之人的其他罪狀是可以告發(fā)的—大約在唐宋法律的精神里，如果親屬間“相侵害”，那么近似于親屬之恩義已大為削弱甚至可能恩斷義絕，則視為“凡人”（即普通關系的人）來處置也沒有什么問題了。

在具有這樣法律背景的情況下，如果再得到一二重臣于御前說項，那么皇帝趙構只要認為張汝舟屬于“騙婚”，此段婚姻本身即無效，李清照作為“趙令人李氏”的命婦身份就應當?shù)玫交謴土?。這可能是“豈期末事，乃得上聞。取自宸衷，付之廷尉”的另一層含義。

綜上來說，李清照很可能在實施計劃前已然做了全盤的推算，從“但祈脫死，莫望償金”來看，應該確實也狀告了張汝舟兩件罪名，即毆打侵害之罪和妄增舉數(shù)大罪，所以才說只求從垂垂將死的受虐境地中脫身，不求得到賠償云云。

另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李清照必定也做了最壞的打算。這種最不理想的結果，當然是清照遭到徒刑的判決，然而宋代基本實施“折杖法”，以脊杖代替徒刑—她可能做好了遭到脊杖十余下的“最壞準備”。如果真到了那種程度，在當時官宦之家眼中，必是斯文掃地，有辱門庭，但也就更見出李清照絕不會屈服于無恥騙婚者的“家庭施暴”。她既是詩詞上傲岸的一代宗師，也是生活里不屈的剛強女性，豈容駔儈惡臭之人所凌辱？

事情的結局究竟如何呢？《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紹興二年九月戊午朔條載：

右承奉郎、監(jiān)諸軍審計司張汝舟屬吏，以汝舟妻李氏訟其妄增舉數(shù)入官也。其后，有司當汝舟私罪徒，詔除名，柳州編管。十月己酉行遣。

所謂“除名”，在宋代又叫“追毀出身以來文字”，簡單來說即從官簿中除去，而除名者，必勒停，即一切官、職、差遣都遭到罷免。所謂“編管”，是與除名配套的對官員重黜之手段，須在編管州軍受到監(jiān)視和管制，不得隨意離開。柳州在宋朝的廣南西路，地處五嶺以南，這也就是俗稱的“遠竄嶺外”了。張汝舟遭此重罰，于后世人看來，真可謂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