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漢代經學視域下賈誼形象的塑造

摘"要：受今、古文經學的影響，漢初名士賈誼的形象在遭際、政術、學術和才識等四個方面體現出了多樣性。就遭際而言，司馬遷認為賈誼是不得其時的悲劇文人，班固以為賈誼是得遇型士人，東漢末年的部分士人強調賈誼的不遇遭際；就政術而言，司馬遷認為賈誼的政術較為粗疏，劉向以為賈誼的政術通達國體，班固主張賈誼的政術優(yōu)劣參半，王充則強調賈誼“漢為土德”的政術十分高超；就學術而言，司馬遷認為賈誼的學術博通多元，劉歆認為賈誼的學術純屬儒家，班固主張賈誼的學術以儒為主；就才識而言，司馬遷認為賈誼才識出眾，揚雄強調賈誼雖富于文采但不具備政教意識，桓譚以為賈誼與生俱來的超絕文學天賦因“左遷”而觸發(fā)，班固在肯定賈誼才識出眾的基礎上，又突顯了其雅正平實的氣質。與此同時，在“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影響下，漢代士人將賈誼當作寄寓不得志情感的載體，使得賈誼形象逐漸成為不得志的象征。

關鍵詞：賈誼；經學；形象；塑造；演變

中圖分類號：B234.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5）01-0055-09

收稿日期：2024-08-12

基金項目：202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青年基金：“漢碑所引五經及相關今古文問題綜合研究”（23YJC751009）成果

作者簡介：楊延平，男，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與文化研究。

賈誼是漢初的名士，因非凡的才華和特殊的經歷，一直受到后世的重視，形象也被后世不斷地塑造。加之賈誼的思想以儒為主，與后世的經學思想有諸多相合之處，所以自司馬遷起，賈誼的形象就已形于竹帛、流傳于世，并在經學思想的發(fā)展中不斷的多樣化。然而，對于和賈誼同時代的漢人是如何看待與塑造賈誼形象的相關研究，目前仍基本上屬于學界的空白?，F學界關于經學與賈誼之關系的研究，多集中于探究賈誼自身經學思想的特點，如劉躍進的《賈誼〈詩〉學尋蹤》就主要探究賈誼引《詩》、用《詩》及說《詩》的特點。載于《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黃稼輝在其博士論文《賈誼政治思想研究》中研究了賈誼禮治論與民本論的來源、特點及影響等。然而相對而言，關于經學思想對漢代賈誼形象塑造的影響，即與賈誼同時代的漢人是如何看待與塑造賈誼形象的研究，目前仍基本上是學界的空白。由此，本文擬從漢代經學視域，即立足于漢代經學昌盛的歷史背景下，探究漢人如何在今、古文經學的影響下認識與塑造賈誼形象的。

一、遭際：“不遇”和“遇”的分歧

據現有研究資料，可知司馬遷是塑造賈誼形象的第一人。在《史記》中，司馬遷將賈誼、屈原合寫，通過對賈誼政治活動的敘述及《吊屈原賦》《鳥賦》兩篇賦文，構筑成了《屈原賈生列傳》的文本形態(tài)。司馬遷之所以將賈誼與屈原合傳，原因之一便是“二人都有著相似的悲劇命運”^［1］74，正如褚斌杰所言：“屈原始得懷王信任，后遭讒被疏，以至自沉；賈誼則始得漢文帝信任，后亦遭讒被貶，自傷早亡”^［1］74。賈誼的不遇經歷當是其真實的政治遭際。司馬遷在敘述賈誼的不遇時，雖看似只有客觀的敘述，并未像描寫屈原那樣，有主觀且直觀的感情流露

司馬遷不但用褒貶的筆法，通過“其后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的敘述將屈原與楚國國運相連，還直呼：“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凡此種種，無不直觀地表現出了司馬遷對屈原的深切同情及對其遭際的憤懣之感。，但實是采用“春秋筆法”，將屈賈二人合傳，通過屈原的悲慘經歷彰顯出賈誼不遇的人生悲劇，通過哀屈原而達到哀賈誼的目的。

此外，司馬遷還受《春秋》公羊學“大一統(tǒng)”觀念及王道理想的影響，對賈誼不遇的成因進行了重塑。在“臣—臣”的關系框架中對其不遇的遭際進行了敘述，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絳、灌之屬的權臣

《屈原賈生列傳》載賈誼外出長沙的原因是“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通篇極力突出文帝對賈誼的喜愛。如：“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2］2492、“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2］2503等，并且還通過“自以壽不得長，又以謫去，意不自得”^［2］2492及“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2］2503的描寫，彰顯出賈誼不遇的自身因素。在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下，大臣通達與否及其心境起伏的關鍵，在很大程度上均是源自皇帝的決策。然而司馬遷卻有意忽略漢文帝在賈誼不遇中的作用，這顯然是因為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3］的大一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下，為了維護文帝的圣君形象

司馬遷在塑造漢文帝時，有意將其建構成一位仁德至盛的圣君形象，將自己的王道理想貫穿其中，并通過“春秋筆法”以此“對漢武帝的統(tǒng)治政策進行微文刺譏”。參見余建平《制造漢文帝——司馬遷〈史記〉文本與漢文帝的形象建構》，載于《唐都學刊》2018年第6期。?？梢?，在司馬遷的觀念中，賈誼的遭際是不遇的，而其原因則為權臣的排擠與自身所具有的消沉思想。

相較司馬遷而言，班固的經學思想更為純正復雜，他有強烈的儒家正統(tǒng)觀及愛國忠君思想。雖然賈誼頗具波折的政治經歷已無法改變，但為了“宣漢”，為了維護漢代的大一統(tǒng)，也為了替“專務以德化民”^［4］135的文帝諱，班固將賈誼與文帝之間的君臣關系塑造成了知遇的類型，賈誼的遭際在班固這里變成了有所遇。具體而言，班固主要通過以下三種寫作手法，達到上述目的：

其一，班固在《漢書》中將賈誼獨列一傳，在承繼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內容的基礎上，于本傳中又引錄了賈誼的三篇奏疏，即《陳政事疏》《請封建子弟疏》《諫立淮南諸子疏》，并在《食貨志》與《禮樂志》中引錄賈誼的《論積貯疏》《諫鑄錢疏》《論定制度興禮樂疏》，使得有關賈誼遭際的敘述在篇幅比例上被降低，突出了賈誼的政治觀點。其二，增加了文帝對賈誼政術的贊賞與施行的描述：當賈誼上《陳政事疏》后，“上深納其言，養(yǎng)臣下有節(jié)”^［4］2260；上《請封建子弟疏》后，“文帝于是從誼計”^［4］2263；上《論積貯疏》后，“上感誼言，始開籍田”^［4］1130。即使《論定制度興禮樂疏》及《諫鑄錢疏》沒有被施行，班固也將其描述為事勢使然，而并非文帝有意不用。關于《論定制度興禮樂疏》，雖然“天子說焉，而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關于《諫鑄錢疏》，因“吳、鄧錢布天下”，難以遽然施行。兩者不得施行皆為客觀因素使然，非為政策自身不足或文帝不欣賞而致。值得注意的是，班固在賈誼上《諫立淮南諸子疏》后并未交代文帝的反應，對比《史記》可知，文帝并未聽從賈誼此疏的建議，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班固出于維護賈誼得遇形象的目的而有意忽略。這些細節(jié)無不體現出文帝對賈誼的特殊重視。其三，增加文帝對賈誼的感情描寫，通過“文帝思誼”^［4］2230、“數問以得失”^［4］2230、“思賈生之言”^［4］2264等語句，表現出文帝對賈誼的深厚情感。由此，在圣主賢臣相遇合的敘述下，賈誼“遭文睿圣，屢抗其疏”^［4］4252，遇到了一位欣賞自己的明主，實現了自我的價值。在有意淡化政治波折的前提下，班固認為賈誼雖然人生短暫，但政治生命卻頗為精彩，為此直言：“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4］2265。

東漢后期，“經學之士與統(tǒng)治階級的邪惡勢力相對抗之精神更趨消失，幸存者多轉圖所以保家全身之計，在政治之外安頓自己”^［5］。賈誼不遇的士人形象恰與此時士人的心理高度契合，由于經學思想早已深入東漢士人之心，故他們經學思想中聯系政治、現實批判及救世憂時等意識融入進了賈誼不遇的形象中。具體而言，就是將賈誼不遇的成因塑造為文帝聽信佞臣鄧通的讒言，這種說法可從應劭的《風俗通義》中略見一斑目前可知，鄧通讒害賈誼之說最早見于《風俗通義·正失》，是應劭在為文帝形象糾謬時，所引用的劉向對漢成帝語。筆者曾撰文論證此說為后世附會而成的漢家故事，并非歷史事實。此說的形成時間，筆者認為很可能在東漢后期，理由有三：其一，從現存劉向的奏疏中可知，其核心思想是“尊劉”，劉向不可能有貶低文帝之言；其二，鄧通讒害賈誼之說不見于《風俗通義》之前的漢代典籍；其三，鄧通讒害賈誼之說與東漢末的社會局勢暗合。參見楊延平《論賈誼正朔觀念的轉變——兼論“鄧通讒害賈誼”之說》，載于《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22年第4期。?！讹L俗通義·正失》篇載：“是時，（賈）誼與鄧通俱侍中同位，誼又惡通為人，數廷譏之，由是疏遠，遷為長沙太傅?！?sup>［6］鄧通與宦者趙談、北宮伯子俱為文帝的佞幸寵臣，三人之中，鄧通受寵程度最甚。在漢末的社會語境下，鄧通完全可作為宦官弄權的代表，由此“文帝—鄧通—賈誼”的敘事結構可以被替換成“漢帝—宦官—士人”的現實隱喻。鄧通讒害賈誼之說，也就是漢末宦官集團殘害士人集團的文學敘事?？梢?，在部分漢末人眼中，賈誼被塑造成了一個遭受讒臣迫害而不遇的士人形象。

二、政術：通明與粗疏的交織

司馬遷認同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并積極參與了武帝時期的改制活動。因此，司馬遷特別注重賈誼的改制主張并較為詳細地記載了其主要觀點：“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2］2492，將賈誼塑造成了漢代改制第一人。除此之外，司馬遷還簡略記載了賈誼的兩種政術：一為“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2］2492，二為“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2］2503。關于兩者的實行情況，司馬遷用互現手法在《史記·孝文本紀》中交代了前者雖被文帝施行但效果不佳

通過《史記·孝文本紀》可知，文帝在二年（前178）十月下詔“其令列侯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后又于三年（前177）十一月的詔書中云：“前日（計）〔詔〕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在本傳中直言后者的結果是“文帝不聽”^［2］2503。從記載情況來看，賈誼的政術不僅略顯粗疏，而且似乎并未發(fā)揮應有的價值，反而成為賈誼不遇遭際的一種政治彰顯。可見，司馬遷似乎并不在意賈誼的政術，將其粗疏待之，這或許與二人改制時所依據的理念不同有關——賈誼依據“五德終始說”而司馬遷依據“三統(tǒng)說”，抑或與司馬遷維護文帝圣君形象的心態(tài)有關，因為如果著意突出賈誼政術的通明，在其不遇遭際的語境下，勢必會有損文帝的賢明之德。

與司馬遷不同，劉向對賈誼的政術推崇備至，認為其不僅政術水平較高，而且政治眼光高超，適時見用，必會利國利民。為此，劉向不無贊美地說道：“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sup>［4］2265值得注意的是，劉向將賈誼與古之名臣伊尹、管仲相并列的說法影響深遠，后世贊美賈誼政術者多以之為圭臬，如清人高建章和高麟超就在其《左史比事》中云：“管仲天下才，賈誼亦天下才。管仲內政之作，徒尚霸功，賈誼治安之策，實本王道，使其見諸施行，漢家制度未必不可進于三代也?！?sup>［7］劉向之所以如此推崇賈誼，認為賈誼的政術通達國體，其原因主要在于二人禮制思想的主旨高度契合。

班固對賈誼政術的塑造情況，既不像司馬遷那樣因感粗疏而有意忽略，也不像劉向那樣因覺通達而推崇備至，而是在粗疏與通達之間。如上所述，班固在《賈誼傳》《食貨志》《禮樂志》中記載了賈誼眾多的政術，除改制與禁鑄因客觀原因未被采用，其余均被文帝的施行，得到了漢帝國統(tǒng)治階層的認可。這表明，賈誼政術具有適宜性與有效性。班固甚至還“掇其切于世事者”^［4］2265以成《治安策》一疏，以之彰顯賈誼政術的治安之效。在贊美之余，班固又于贊語中直言：“及欲改定制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固以疏矣”^［4］2265，突出賈誼政術粗疏與不成熟的一面，使得賈誼的政術呈現出優(yōu)劣參半的局面，展現出了一種中和狀態(tài)。究其原因，與班固經學思想中的“中庸之道”有關。為了塑造賈誼得遇的形象，班固選擇通過政術的施行情況來凸顯賈誼與文帝間良好的君臣關系，為此他極力鋪敘賈誼政術之行，并不惜篇幅大量移錄賈誼的奏疏。然而若一味如此描寫，僅將賈誼賢臣形象極端化，有悖歷史事實，而且還違反了班固自身所提倡的“中庸之道”，不符合他的中和審美觀念?；诖耍旁趥魑闹斜憩F賈誼政術通達的一面，在贊語中批評賈誼政術粗疏的一面，依據儒家的中和原則而設計出了賈誼的中庸人格。班固這種筆法在《漢書》中俯拾皆是，可以說《漢書》中許多人物的評價，均蘊含了儒家圣人所強調的“中庸之道”

除賈誼外，班固對朱云、王章、蓋寬饒等人的評價亦以“中庸之道”為準的。。值得注意的是，班固之所以認為賈誼改制及“三表五餌之術”是粗疏的，亦與其正朔、“宣漢”及民族思想有關：賈誼“漢為土德”的觀點與班固所信奉的“漢為火德”的正朔觀相悖，其“三表五餌”的懷柔之術既與漢武帝對匈作戰(zhàn)的歷史事實不合，又與班固恩威并用的民族思想相異。

與班固否定賈誼“漢為土德”正朔觀的態(tài)度相反，王充十分推崇賈誼此說。他認為賈誼不但在漢初就首創(chuàng)此說，而且還正確、深刻地揭示出了漢朝的德運，真可謂是深謀遠慮，直贊其為“智囊之臣”^［8］843。這當與王充的正朔觀念及頌漢思想有關。雖然東漢政府確立本朝正朔為火德，但王充卻認為漢為土德，數應用五，色應尚黃，為了自證其說，他在《論衡·驗符》里列舉了漢代大量與土德相應的符瑞。在此基礎上，王充進一步認為“漢德與黃帝之德相等，天以符瑞黃龍表現黃帝和漢德沒有不同，以漢與軒轅相比肩，頌漢達登峰造極”^［9］?？梢?，漢為土德是王充頌漢之極的關鍵，而土德之說及其相應制度又為賈誼首倡，無怪乎王充會通過贊美賈誼之智來褒獎其創(chuàng)議之功。

三、學術：由多元到儒學的轉變

在司馬遷眼中，賈誼的學術特點較為復雜：既有“頗通諸子百家之書”^［2］2491的博通，又有不專一家、“明申商”^［2］3319的多元。就漢初“大批儒學思想家、政論家以儒學為基礎，融合各種思想學說，完善和發(fā)展了儒學理論”^［10］的時代風貌及今本《新書》內容來看，司馬遷認為賈誼學術具有博通與多元之特點的看法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其原因，當主要與兩種因素相關：一是時代因素，司馬遷生活于經學成立的初期，彼時的經學思想不太濃郁，是否符合經學并不是評判士人思想的唯一價值尺度，為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留下了敘述空間；二是自身因素，司馬遷著史“考信于六藝”^［2］2121，具有一種“實錄”精神，由此便較為客觀地記錄了賈誼學術的樣貌。

到了經學昌隆的西漢晚期，漢儒對賈誼學術特點的認識為之一變。劉歆認為“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4］1969。他不但將賈誼定位為儒生，且對其推崇極高，認為賈誼是漢朝第一儒，其儒學造詣達到了漢人無以復加的地步。劉歆這種近乎夸張、崇拜的說法當與其古文經學思想有關。一方面，儒術獨尊至西漢晚期，經學思想愈發(fā)濃厚，經學思維也已成為彼時多數士人的思維定式，使得當時的學術話語均統(tǒng)一于經學之下。劉歆與其父劉向先后受詔整理皇家藏書，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11］的前提下，受自身“貞天下于一，同海內之歸”^［4］972的大一統(tǒng)思想及社會思潮的影響，將儒家思想作為編校圖書的指導思想，將學術譜系建構成了以儒家為尊的格局劉歆的《七略》以《六藝略》為首，在《諸子略》中又以儒家為先，而且以儒家思想作為評判其余諸子學派學術思想優(yōu)劣的價值標準。參見吳全蘭《論劉歆的政治哲學》，載于《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尹海江《〈漢書·藝文志〉研究——以〈六藝略〉為中心》，浙江大學2007年博士論文，第47-50頁。。賈誼的思想以儒家為主，還受到過劉歆的父親劉向的褒揚，由此，劉歆將這位漢初的名士歸屬于儒家也在情理之中

劉歆在《七略》中將賈誼的作品《賈誼》五十八篇亦放在了《諸子略》“儒家類”中。。

另一方面，劉歆尊賈的重要原因還在于其對《左傳》的推崇。劉歆崇尚古文經，尤尚《左傳》，意圖通過爭立《左傳》諸書于學官，使古文經變?yōu)楣賹W，進而“以史為鑒，以春秋時期禮制建設的實踐經驗，為維護王權服務”^［12］。然而此舉卻引發(fā)了今文經學家的強烈發(fā)對，他們強調“左氏不傳《春秋》”^［4］1970，沒有資格立于學官。在當時師法與家法盛行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無疑是致命一擊，沒有系統(tǒng)與明顯的師承體系，也就意味著劉歆所依據經說的權威性和經文的真實性立不住腳。為了闡明“微學”^［4］1971，使“其古文舊書，皆有征驗，外內相應”^［4］1971，以杜今文學家之口，劉歆勢必要挖掘《左傳》的學術譜系，構建出時代所需的師法與家法。據《漢書·儒林傳》可知

與《漢書》所載不同，《經典釋文》提供了另外一種西漢時期的《左傳》傳授譜系：“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ㄓ荩┣鋫魍ぼ髑涿麤r，況傳武威張蒼，蒼傳洛陽賈誼，誼傳至其孫嘉，嘉傳趙人貫公，貫公傳其少子長卿，長卿傳京兆尹張敞及侍御史張禹?！韨饕?，更始傳其子咸及翟方進、胡常，常授黎陽賈護，護授蒼梧陳欽?！紕㈧囊碳暗苑竭M受《左氏》?！痹撚涊d存在三個問題：一為《史記》《漢書》均載張蒼為陽武人，而《釋文》云其為武威人，前者在今河南省，后者在今甘肅省，兩者相差較大；二為據《史記》可知，賈嘉與司馬遷同時且交好，到漢昭帝時還位列九卿，而賈誼又于文帝十二年（前168）早逝，則“誼傳至其孫嘉”的可能性極?。蝗秊樨為L卿既名為“長卿”則原則上不可能是“少子”，而應為長子。即便如此，由于《釋文》“本于劉向《別錄》”，其文獻來源必是淵源有自，斷不可因上述問題而對其武斷否定。關于《漢書》與《經典釋文》的不同記載，我們雖然難以斷定哪一個更接近歷史原貌，但可發(fā)現兩者存在共同點，即劉歆左氏之學的源頭可以上溯至賈誼。參見吳承仕《經典釋文序錄疏證》，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21-122頁。，劉歆的左氏之學可以上溯至賈誼，賈誼可以稱得上是《春秋》左傳學的漢代宗師。

賈誼的學術傳授譜系較為清晰，并對《左傳》做過相關解說，《漢書·儒林傳》云：“誼為《左氏傳》訓詁，授趙人貫公，為河間獻王博士”^［4］3620?！敖泴W訓詁的一個基本原則是要區(qū)分家法之不同”^［13］，賈誼既有《左氏傳》訓詁，并以之授徒，其徒還成為河間國博士，可見其說自成一家，并得以開枝散葉?！稘h書·楚元王傳》云：“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4］1967文中學者所傳的“訓詁”，很可能就是后世相傳的賈誼遺說。劉歆又在傳承賈誼遺說的基礎上“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fā)明”^［4］1967，使得《左傳》一書同其他今文經著作一樣，“由是章句義理備焉”^［4］1967。由此，《左傳》的師法家法已備，可從漢末的劉歆上推至漢初的賈誼，章句之學已成，具備了自成體系的學術系統(tǒng)，其源則發(fā)端于賈誼傳授的《左氏傳》訓詁（見圖1）?？梢姡Z誼在《左傳》學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不僅是劉歆建構《左傳》譜系的源頭與權威，也是劉歆是否能爭立《左傳》諸書于學官的重要一環(huán)。在這樣的背景下，劉歆把賈誼的學術性質定位為純儒，并將其地位提高到極點，既是勢在必行，也是情理之中。

如皮錫瑞所論，“經學自漢元、成至后漢，為極盛時代”^［14］，學術話語依舊歸一于經學體系之下。在班固的眼中，賈誼學術的樣貌仍歸屬于儒家，但又與以往的形象有所不同：既不像司馬遷所說的那般多元，亦不像劉歆眼中的那般純粹，而是在儒家占主導的思想中摻雜有他家思想的成分。班固的觀點看似是司馬遷與劉向二說的調和，實際上是他獨特的塑造。班固有較強的儒家正統(tǒng)觀念，他對西漢學術譜系的看法基本與劉歆相同，故其將劉歆的《七略》略作修改、刪其要后放入《漢書·藝文志》中，使得學術著作獲得了史學地位，賈誼的儒家身份變成了既定的歷史事實。為了維護賈誼的儒家身份，班固還在《賈誼傳》中對司馬遷的相關敘述做了修改：將司馬遷的“頗通諸子百家之書”^［2］2491改成了“頗通諸家之書”^［4］2221。兩者雖只有二字之差，但在家學盛行的東漢，卻具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含義，班固似乎有意把賈誼學術中的“諸子學”置換成“儒家家學”，進而將其歸置于經學框架之內，以維護《藝文志》中的學術譜系。正如上文所述，班固的思想具有中庸的特點，他不可能像劉歆那樣，把賈誼學術的特點塑造為純儒，由此，為了體現中和之美，他便于《藝文志·諸子略·陰陽家》之“《五曹官制》五篇”下，自注云：“漢制，似賈誼所條”^［4］1734?！八啤弊蛛m表示不確定，但卻暗示出了賈誼學術中的他家成分。

四、才識：文采與識見的離合

在司馬遷的眼中，賈誼不但年輕時就文采出眾，“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2］2491，而且識見過人，“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2］2492。為了盡可能地展現出賈誼的才識，他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不惜筆墨地全文引用了兩篇與賈誼生平相關的賦作，即《吊屈原賦》和《鳥賦》，并于“太史公曰”中直言：“讀《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2］2503，贊美之情溢于言表。彼時傳世的賈誼賦有七篇

《漢書·藝文志》載“賈誼賦七篇”，《漢志》承襲自劉歆的《七略》，可見在西漢時期賈誼的賦作就流傳有七篇。，雖然從數量上來看，司馬遷選取較少，但就《漢書·賈誼傳》的篇幅而言，兩篇賦作所占的篇幅要遠大于賈誼政治經歷的敘述

從文章篇幅來看，《漢書·賈誼傳》中有關賈誼政治活動的敘述較少，除較為詳細記載其因提倡改漢制而被出為長沙王太傅外，余皆以“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及“文帝復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兩句話概而言之。與照錄賦作原文并解釋創(chuàng)作原因不同，司馬遷對賈誼的政治主張只是略作說明，且未移錄過相關奏疏的原文。，可見司馬遷對賈誼的文采是頗為看中的。此外，司馬遷還于《史記·伯夷列傳》中引用賈誼之語，與所引孔子之語一起證明自己的觀點，這也從側面突出了司馬遷對賈誼識見的認同。司馬遷之所以認為賈誼才識出眾，當與其“春秋筆法”和“實錄”思想有關。正如第一節(jié)所論，司馬遷將賈誼的遭際塑造成了懷才不遇的類型，而為凸顯這一形象的真實性，他必會通過材料的剪裁來刻意凸出賈誼之“才”，進而與其不遇的遭際形成鮮明對比。如上所論，由于賈誼外在的政術之才不宜凸顯，故司馬遷只能著重描寫其內在的文采與識見，盡可能多地將與賈誼生平相關的賦作納入本傳之中

目前可知，除《吊屈原賦》和《鳥賦》外，《惜誓》《旱云賦》《簴賦》的作者是否為賈誼仍存在爭議。即使三賦為賈誼所作，司馬遷也不可能將其寫入賈誼本傳。因為《簴賦》為詠物賦，與賈誼生平無關，《惜誓》與《吊屈原賦》多有重合，《旱云賦》雖與賈誼的生平有關，但其不僅“竊托咎于在位”，還直言“政治失中而違節(jié)”，批判矛頭直指文帝，不利于維護文帝的圣君形象。參見王洲明、徐超《賈誼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24頁。，并通過互現法來展現其識見之高。同時，司馬遷在對賈誼的論述中寓諸褒貶，表現出對他的同情與不平之感。正是明了于此，褚先生在補《史記·陳涉世家》所遺失的“太史公曰”時，便直接移錄了賈誼的《過秦論》。此舉可謂是甚合馬遷之心，同時也表現出褚先生對賈誼才識的折服。

晚年的揚雄對賈誼才識的認識具有矛盾性。一方面，他認為“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15］50；另一方面，揚雄又委婉地指出，在不用賦的孔氏之門，賈誼的文采只能“無所施也”^［15］51。也就是說，在揚雄看來，賈誼雖是一位富有文采的辭人，但其賦作卻因缺乏識見，不具備政教意識而于世無補。這當與揚雄富有古文經學特色的辭賦觀有關：“今、古文經學所共同倡導的儒家思想的精髓，在漢代辭賦創(chuàng)作中則有更突出的表現?！?sup>［16］受治學風格更為嚴謹、平實、客觀的古文經學的影響，晚年的揚雄在政教意識的驅策下，提出了“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15］49的辭賦主張，對漢賦鋪張揚厲、踵事增華的文藝描寫方式予以否定，揭示了其重形式而輕思想的不足。賈誼的賦作雖然文藝水平很高，但由于其重感情而缺政教，與揚雄的辭賦觀相悖，故揚雄惋惜地將之歸入了“辭人之賦”。

稍后于揚雄的桓譚亦認為賈誼是富有文采之士，他對賈誼文采所持的態(tài)度略顯矛盾。一方面，他認為正是賈誼的才識使得其與眾臣為敵，而終至被貶，“夫更張難行，而拂眾者亡。是故賈誼以才逐，而朝錯以智死”^［17］957；另一方面，他認為賈誼的文采具有兩個特點：一為天性使然，二為由“左遷”觸發(fā)，即“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采不發(fā)”^［18］2。前后兩說不僅在賈誼文采與和自身遭際的聯系上因果倒置，而且感情態(tài)度也明顯不同：前者充滿了惋惜之情，后者卻具有一種欽羨之感。這當與桓譚效法《春秋》思想的形成有關

前說出自桓譚上給光武帝的奏疏，時桓譚任議郎給事中，后說出自其著作《新論·本造》。案：桓譚受大司空宋弘的舉薦才擔任議郎給事中一職，而宋弘任大司空的時間為建武二年（26）至建武六年（30），《后漢書·宋弘傳》云：“建武二年，代王梁為大司空，封栒邑侯?！谖晃迥?，坐考上黨太守無所據，免歸第”?；缸T在宋弘任職期間就已“其后遂不復令譚給事中”?？梢?，前者的時間必在建武六年之前。《新論》的成書時間于史無證，《后漢書·桓譚傳》云：“初，譚著書言當世行事二十九篇，號曰《新論》，上書獻之，世祖善焉?！肚俚馈芬黄闯?，肅宗使班固續(xù)成之?！睋钯t注可知，《琴道》為《新論》的最后一篇。由此可推論，《新論》在進獻給光武帝時很可能尚未完書，因此才會出現“班固續(xù)成”的情況。而未完書的原因很可能是因桓譚“出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樂，道病卒”。也就是說，《新論》一書的寫作當一直持續(xù)至桓譚的晚年，因為桓譚的猝然離世，導致此書在進獻給朝廷時并未完書。由此論定，后者晚于前者，很可能為桓譚晚年的觀點。。

早先，在君主集權的統(tǒng)治下，桓譚將賈誼被貶的原因歸諸自身與眾臣的相悖，這看似是在“尊君”，實際是對統(tǒng)治者“其所謂賢者異也”^［17］957的無聲控訴。其后，桓譚在著《新論》時，產生了效法《春秋》的思想?；缸T曾明言：“余為《新論》，術辨古今，亦欲興治也，何異《春秋》褒貶邪？”^［18］1他將自己寫《新論》與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論。王充指出，“《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也”^［8］1173，可謂一針見血。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桓譚勢必要深究孔子作《春秋》的歷史過程，進而形成一種與這一歷程相應的創(chuàng)作思維模式，即圣人受某些因素的觸發(fā)而創(chuàng)作出經典

在桓譚之前，關于孔子作《春秋》的原因有四種說法：一為孟子的“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二為司馬遷的“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三為《春秋》公羊家的“為漢制法”；四為讖緯發(fā)揮公羊家說的“玄圣”孔子“為漢赤制”。從漢代《春秋》學的發(fā)展情況、桓譚反對讖緯及其著《新論》以“興治”的目的來看，桓譚很可能贊同公羊家的說法。參見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87頁；楊權《“玄圣”孔子“為漢赤制”》，載于《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這一模式有三個特點：首先創(chuàng)作是先天的稟賦而非后天的習得；其次這種創(chuàng)作稟賦是“不世”“不傳”的；最后創(chuàng)作需要適當因素的激發(fā)。上述后說正是桓譚在論證此思維模式成立時所舉的眾多事例之一。若我們將后說帶入這一思維模式，可知賈誼的文采不僅是與生俱來、他人難以企及的“天資”，還是上述思維模式的最終目的，而左遷只不過是最終目的的觸發(fā)關鍵。由此，意圖效法《春秋》的桓譚便十分欣羨賈誼的文采。

如上所述，班固將賈誼塑造成了得遇的形象，為此他在繼承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內容的基礎上，在《漢書·賈誼傳》中剪裁進了賈誼的大量奏疏。這些奏疏不僅代表了賈誼政術之通明，為班固塑造良好的君臣關系做了鋪墊，也在一定程度上直接表現出了賈誼的文采與識見之高。與司馬遷不同的是，班固筆下賈誼的文采更具有一種儒家的雅正氣質?！白晕鳚h中期到東漢，擬經成了寫文章的一種風氣”^［19］29。在這種風氣的侵染下，正如劉勰所言：“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20］。班固作《漢書》時“綜其行事，旁貫五經”^［4］4235，使得該書敘事謹言詳密，文字典雅整飭，具有一種雅正之美。在這種寫作風格的影響下，也為了更好地塑造賈誼的儒家身份，具有純正儒家思想的班固將“掇其切于世事者”^［4］2265的剪裁手法，由賈誼政術擴展至了賈誼文采上，通過材料的剪裁，將賈誼散文中“受戰(zhàn)國文風的影響，疏蕩而有奇氣”^［19］28的一面大量剔除，轉而代之以雅正之氣。這在賈誼的奏疏中表現得甚為明顯，茲舉一例以示說明。

因加以常安，四望無患；因諸侯附親軌道，致忠而信上耳；……兵革不動，民長保首領耳；因德窮至遠，近者匈奴，遠者四荒，茍人跡之所能及，皆向風慕義，樂為臣子耳；……因民素樸，順而樂從令耳；因官事甚約，獄訟盜賊可令鮮有耳。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則萬生遂茂。^［21］

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向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4］2231

前者《新書》以“因”字開頭的排比句，句式長短不一、錯落有致，時有對偶，駢散相間，且多用語氣詞“耳”，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不僅有一種整齊美，而且讀來氣勢強烈。在論說上“層層推演，縝密而詳實，做到條分縷析，給人一種犀利而又敦實的感覺”^［22］。經班固剪裁之后，后者句式較為整齊，多以《詩經》式的四字句為主，簡潔明了，將前者的遞進關系變成了并列關系，讀來少了疏宕之氣而多了雅正平實之感。

五、詩教之內：不得志情感的載體

漢代經學思想除對賈誼形象的具體化產生了影響，還對賈誼形象的概念化提供了推力。主要表現為，賈誼形象因溫柔敦厚的詩教觀而抽象成情感符號。漢代士人的個體意識已經覺醒，較為注重自我感情的抒發(fā)。然而正如于迎春所言，漢代士人“在被集中于向國家求仕這一狹窄出路的同時，士人還被從思想觀念上再加約束和塑造”^［23］。這便形成了一種矛盾現象：由于士人在大一統(tǒng)君主集權下只對最高統(tǒng)治者負責，所以他們不得志的遭際多半是由統(tǒng)治者造成的，然而在宣泄心中不得志的憤懣與不滿時，卻又難以直抒胸臆，因為這不僅會將抱怨或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統(tǒng)治者，有損君主的權威，給自身帶來極大的危害，還違背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損害了委婉含蓄、深郁篤厚的風致，進而走向歇斯底里的極端。由此，漢代士人需要一個感情宣泄的載體，以排解他們心中不得志的苦悶。在這樣的社會情感需求下，賈誼憑借其不得志的曲折遭際以及在漢代頗高的人氣，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漢代士人在詩文中抒發(fā)不得志情感的載體與象征。目前可知，相關作品共三篇：署名李陵的《答蘇武書》^［24］1851

目前學界對《答蘇武書》是否為李陵所作的看法仍存有爭議，由于本文重在對文本內容的闡發(fā)，故在此姑擱置作者爭議，僅將其視為漢代文本來進行研究。相關作者爭論可參看章培恒、劉駿《關于李陵〈與蘇武詩〉及〈答蘇武書〉的真?zhèn)螁栴}》，載于《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王琳《李陵〈答蘇武書〉的真?zhèn)巍?，載于《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丁宏武《唐前李陵接受史考察——兼論李陵作品的流傳及真?zhèn)巍罚d于《文史哲》2017年第6期。、班固的《幽通賦》^［4］4220及酈炎的一首五言古詩^［17］2648。

在《答蘇武書》中，作者通過引用賈誼受讒而懷才不遇之事，一來證明“漢亦負德”^［24］1853，二來暗示李陵亦如賈誼一樣，遭受讒害“能不得展”，進而突出其不得志之感?！队耐ㄙx》作于建武三十年（54）

《漢書·敘傳》云：“（班彪）有子曰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賦，以致命遂志?！笨梢姶速x作于班彪逝世之年?！逗鬂h書·班彪傳》載：“（班彪）建武三十年，年五十二，卒官?！笨勺C此賦當作于建武三十年。，此時，班固在喪父之后不得不獨自面對仕途之路的風雨。當時的東漢政局因光武帝用嚴刑峻法來抑制豪族而產生了吏治苛刻及冤獄盛行的局面^［25］，始弱冠的班固因此對前路充滿了迷茫與擔憂。于是，賈誼被貶遇的經歷成為了他宣發(fā)這一感情的載體?！稘h書》載：“（賈）誼為長沙傅三年，有服飛入誼舍，止于坐隅。服似鸮，不祥鳥也。誼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sup>［4］2226班固以之既說明了世事乖違，難以預料的道理，又表達了怕像賈誼一樣命途多舛、不得建功的擔憂。酈炎雖然“有文才，解音律，言論給捷，多服其能理”^［17］2647，然而卻在朝政腐敗的漢末難以施展自身的才華，所以借賈誼“抑不用”而遭貶一事來抒發(fā)心中郁郁不得志之情，表達自己生不逢時與懷才不遇之感。

可見，在“溫柔敦厚”的詩教影響下，賈誼形象儼然已成為漢代士人抒發(fā)自我真性情的載體，且被固化成不得志的表征，發(fā)生了由具體人物形象到抽象情感意象的轉變。這一形象一旦被塑造形成，便在漢人抒發(fā)不得志的詩文中有了較為穩(wěn)固的結構。

六、結語

賈誼自去世后，他的形象被漢儒不斷地塑造。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劉歆和班固三人，他們對賈誼形象的塑造引發(fā)了后世兩大論題：司馬遷認為賈誼是失意型文人，班固認為賈誼是得遇型政治家，由此開啟了后世對賈誼遇或不遇的爭論；司馬遷認為賈誼的學術博通多元，劉、班卻將賈誼歸屬于儒家，由此開啟了后世對賈誼學術性質的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在經學之外，賈誼形象還受到過漢代黃老學者的塑造，這可從《史記·日者列傳》中略見一斑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云：“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贝诵蛎黠@與今本《日者列傳》所載內容不合。且《日者列傳》中“賈誼為梁懷王傅，王墮馬薨，誼不食，毒恨而死”的記載與《屈原賈生列傳》中“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的描述相悖。此外，《日者列傳》對賈誼“此務華絕根者也”的評價亦與司馬遷對賈誼的態(tài)度相反。故此篇當如張宴所說的那樣，為“遷沒之后”所亡，由“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而成。。在此傳中，賈誼被塑造成了“務華絕根者”^［2］3221的形象，他雖然被司馬季主的大道深深折服，然而卻未身體力行，以致落得“不食，毒恨而死”^［2］3220的悲慘結局。司馬季主“通《易經》，術黃帝、老子”^［2］3221，言談不僅每引老、莊之說還以之為圭臬，可以說是黃老之學的人格代表。兩相對照，可見此傳意在通過貶低賈誼來體現黃老之術的高超，這或許是儒術獨尊的時代下黃老之學的最后一曲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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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展東］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 of Jia Y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lassical Studies in the Han Dynasty

YANG Yan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tract： Influenced by the distinct thoughts in contemporary and ancient classical studies， the image of Jia Yi， a renowned scholar in the early Han Dynasty， manifests diversity in four aspects： personal experiences， political strategies， academic achievements， and talents. Regarding personal experiences， Sima Qian viewed Jia Yi as a tragic figure who was not in the right place at the right time， while Ban Gu regarded him as a fortunate scholar. Some scholars in the late Eastern Han Dynasty emphasized Jia Yi’s unfortunate circumstances. In terms of political strategies， Sima Qian believed that Jia Yi’s political strategies were somewhat rudimentary， whereas Liu Xiang thought that his strategies were insightful regarding the nation’s conditions. Ban Gu argued that Jia Yi’s political strategies had both advantages and weaknesses， while Wang Chong emphasized the sophistication of his political strategies， particularly his advocacy for the “Han being of the Earthly Virtue”. Academically， Sima Qian regarded Jia Yi as broadly knowledgeable and diverse in his scholarship， while Liu Xin saw him as purely Confucian. Ban Gu maintained that Jia Yi’s academic pursuits were primarily Confucian. In terms of talents， Sima Qian recognized Jia Yi’s extraordinary abilities， while Yang Xiong noted that although Jia Yi was rich in literary talent， he lacked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awareness. Huan Tan believed that Jia Yi’s innate literary genius was triggered by his “demotion”. Ban Gu， acknowledged Jia Yi’s outstanding talents while highlighting his elegant， upright， and unpretentious character. Meanwhil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poetic teaching perspective of “gentleness and sincerity”， Han scholars regarded Jia Yi as a vessel for expressing unfulfilled aspirations， gradually transforming his image into a symbol of unachieved ambition.

Key words： "Jia Yi; classical studies; image; construction; evolution